竈君與財神

  “呀!你不是竈君嗎?”

  “對了。好面善!你是哪一位尊神?”

  “我是財神哪!你怎麼不認識我了?”

  “呀!難得在半天雲裏相會。你一向是手執元寶的,現在怎麼背起槍來了?那手裏拿着的一大卷又是什麼?”

  “因爲武財神近日忙於軍事,所以由我暫時兼代。你知道我們工作上雖分文武,職務都是掌司錢財,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於是我就成了‘有槍階級’了。手執元寶那是一直從前的事,近來我老是手執鈔票和公債證券。你從下界來,難道還不知道廢兩改元實行已久,市上早無元寶,銀行鈔票的準備金大多數就是公債證券嗎?”

  “哦!原來如此。因爲我終日終年在人家廚房裏過活,不大明白財界的情形。如果你不說明,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你的樣子也與前大不相同了哩!怎麼這樣瘦了?你日日在廚房裏受人供養,難道還會營養不良嗎?”

  “我一向就不像你的大腹便便,近來真倒黴,自己也知道更瘦得可憐了。連年天災人禍,農村破產已到極度。人民有了早飯沒有夜飯,結果都向都市跑,去過那亭子間及閣樓的日子。這真叫‘倒竈’!竈是簡直沒有了,眠牀便桶旁擺一個洋油爐或者煤球爐,就算是烹調的場所。有的連洋油爐煤球爐都不備,日日咬大餅油條過活。你想,這情形多難堪!回想從前鄉村隆盛時的景象,真令人不勝今昔之感。我的瘦是應該的。可是也幸而瘦,如果胖得像你一樣,怎麼能侷促地蹲在洋油爐煤球爐旁去行使職務啊!”

  “你的境遇說來很足同情。也曾把下界的苦況向天堂去告訴過了嗎?”

  “怎麼不告訴!每年的今日,我都有一次定期的總報告。你看,我現在正揹着一大包冊子,這裏面全是下界的實況。可是,天堂的情形近來也似乎有些異樣了,什麼都作不來主。我雖然每年忠實地把民間疾苦人心善惡報告上去,天堂總是馬馬虎虎,推三阻四地打官話。有時說:‘這是洋鬼子在作怪,須行文去和耶穌交涉。’有時說:‘交財神核辦。’耶穌那裏的迴音如何,不知道。交你核辦的案子結果怎麼樣?今天恰好碰着你,就乘便請問。”

  “也曾有案子移下來過。因爲我實在無法辦,至今還是擱着不動。記得有一次交下一個‘善人是富’的指令,還附着一大批善人的名單——據說是以你的報告爲根據的——要我負責使他們富起來。這實在令我束手,這種老口號和現在的實際情形根本已不相符合,天堂自身都窮,有什麼錢可送給這許多善人?這許多善人們自己又不會謀官做,不會幹公債投機買航空獎券,叫我有什麼方法幫助他們呢?”

  “去年今日,我還上過一個提高谷價的提案。天堂沒有發給你嗎?”

  “記得似乎有過這麼一回事,詳細記不清楚了。這也不關我事。我從前管領的是元寶,現在管領的是鈔票和公債證券。目前是金融資本跋扈的時代,田地不值錢,貨物不值錢,下界最享福的就是那些金融資本家。金融資本是流動的,今天在甲的手裏,明天就可流入乙的手裏。這筆流水賬已把我忙煞了,像穀物價目一類的事怎麼還能兼顧呢?況且這事難得討好,谷價賤了固然大家叫苦,從前米賣二十塊錢一石的那幾年,不是大家也曾叫過苦嗎?”

  “近來農村裏差不多份份人家都快倒竈了。你沒有救濟的方法嗎?提高谷價的路既然走不通,那麼借外債來恢復農村,如何?”

  “我何嘗不這麼想!也曾和地獄裏商量過,可是不行。”

  “爲什麼要和地獄商量呢?地獄裏拿得出錢嗎?”

  “耶穌曾說過,‘富人入天國,比駱駝穿針孔還難’,富人照例是不能進天堂的,都住在地獄裏,所以地獄成了天下最富的地方。我曾和地獄當局者作過好幾次談判,終於因爲他們的條件太苛刻了,事情沒有成功。當此盛唱‘打倒不平等條約’的當兒,誰願接受那種屈辱的條件啊!”

  “復興農村的口號近來不是唱得很響嗎?你有機會也得常到農村裏去看看實際的狀況,看有什麼具體的救濟策沒有?”

  “近來,我在都市裏執行職務的時候多,不大到農村裏去。農村衰疲的消息雖曾聽到,終於沒有工夫去考察。其實,倒竈的何嘗只是農村,都市裏也大大不景氣哩!你知道,我是管領錢財的,農村愈破壞,錢財愈集中到都市來,我在都市的事也就更多。公債漲停板或跌停板了,我要到。航空獎券開獎了,我要到。哪裏還顧得到農村裏去?你是每年板定今天上來的,我下去的日子,每年向來是正月初五,可是近來時常要作不定期的奔波。這次的下去,就因爲有許多臨時的事務的緣故。”

  “正月初五仍須再下去吧?”

  “也許事務多,一直要在下界住到那時候。如果事務完畢了就上來,初五下去不下去,只好再看。現在什麼都是雙包案似的弄不清楚,連正月初五也有兩個了,多麻煩。下界人們真該死,他們還在一廂情願,把肉咧,魚咧,蚶子咧,橄欖咧,喚作元寶,要想用了這些假元寶來騙我手裏的真元寶呢。——其實我的手裏早已沒有元寶了,哈哈。”

  “他們的待你,比待我不知要好幾倍。我愈弄愈倒竈,你是現代的紅角兒。這世界是你的。多威風啊!”

  “哪裏的話,我目前已苦於無法應付,並且前途大可悲觀哩。下界嫌我處置得不均,正盛唱着什麼‘社會主義’。聽說這種主義,世間已有一處地方在實行了。如果這種主義一旦在我們的下界實現起來,我的地位就將根本搖動,你是管領民食的,前途倒比我安全得多。無論在什麼世界,飯總是非吃不可的羅!”

  “未來的事,何必過慮!咿喲!我到天堂還有一半路程,誤了不好。再會吧。”

  “我也有事呢!今日下午公債跌得停板了,明日又是航空獎券開獎之期啊。再會。”

刊《文學》第二卷第一號(193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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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丏尊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116
阅读量: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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