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都心史四八 新的現實

  中國一九一一年以來,萬里長城爲怒潮所衝破,依稀的曉夢“初”回。滿天飛舞的“新”“主義”“哲學”“論”……無限,無限。

  然而,中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一輩青年,剛處於社會思想史的“蜂腰時期”。有清一代對宋學的反動,漢學的今古文派,佛學派,到光緒末年——二十世紀之初,梁啓超,劉申叔,章炳麟諸人後,突然中絕。從此時起,西歐日本新學說如潮的“亂流”湍入。東西文化區別界限之大,驟然迎受不及,皮相的居多:中國此時一輩青年,所受社會思想的訓育可想而知;舊的“漢學考證法”,“印度因明學”,不知道;新的,西歐的科學方法,浮光掠影得很。同時經濟狀況的發展,新資產階級發生,自然而然,自由派的民治派的思想勃起,浮浮掠過。他們的確知道“要”了,可是他們只知道“要”……要自由,要平等……“怎麼樣?”“是什麼?”蔣夢麟說“問題符號滿天飛”,其實就因爲問題符號只在飛,可見還不知道怎樣設問,怎樣擺這符號,何況答案!

  再加以總原因:中國向來沒有社會,因此也沒有現代的社會科學。中國對社會現象向來是漠然的;現在突然間要他去解決“社會問題”,他從沒有這一層經驗習慣,一下手就慌亂了。從不知道科學方法,僅有熱烈的主觀的願望,不會設問問及社會問題之人,置於社會現象之前,難怪他眼花撩亂。於是大多數所謂“羣衆的”青年思想,突然陷入於“孔子誅少正卯”的旋渦裏,或者是“西洋的”亞里士多德的論理監獄裏。——

  “總解決與零解決”,“改良與革命”,“獨裁主義與自由主義”,“放任主義與干涉主義”,“有政府主義與無政府主義”,……“集權主義與分權主義”,羣性主義與個性主義,……徹底與妥協……如此無窮無盡,兩相對待:“你們是反對分權主義的,那一定主張集權了”——“專制了”——不是這個,就一定是那個!頭腦不妨如此簡單,社會現象可不是如此簡單!

  我們假使除“要”之外,還有看“所要的”眼睛在,細細的帶上克羅克眼鏡看看清楚,我們就可以知道上述的許多“外國字”,——西歐文字,對於中國人,實在難學難懂!——都是人造的抽象字,從社會生活裏“抽出來的象”;不是有了集權主義“四個中國字”纔有集權制度的!“抽象名詞愛”的青年當再進一步看看現實,那時才知道實際生活,社會生活中每每是“非集權非分權”,“非徹底非妥協”,“亦總解決,亦零解決”……現實是活的,一切一切主義都是生活中流出的,不是先立一理想的“主義”,象中國寫方塊字似的一筆一筆描在白紙上去的。……“不是那個,就是這個”的“西洋”笨邏輯,東方人所笑的,現在自己學來了!

  世界上不少資產階級,世界上也不少布爾塞維克的仇敵。真正浸身於赤色的俄羅斯,才見現實的世界涌現;再聽西洋的“評論家”笑罵共產黨的主義:“是馬哈衣主義,是新軍國主義,是巴枯寧主義,是拿破崙主義,”誠然不錯,布爾塞維克是如此之派調,——在那一定的時期中。不在於拘守“主義”,死的抽象詞;抽象名詞愛的“思想家”“學者”,一定要拿抽象名詞做尺來量他們,也是無法!“或者象‘……主義’罷!現在又成‘自由主義’罷?”……不在於此!而在於現實社會問題的解決。

  唯實的,歷史的唯物論有現實的宇宙。無產階級爲自己利益,亦即爲人類文化擔負歷史的使命。凡在現實世界中,爲現實所要求以達這“新”使命的,則社會意識的表示者都不推辭:代表此一階級的利益,保持發展人類文化。資產階級文化已經破產。……亟起直追!現實世界中“奮鬥之樂”,就是他的報酬。於現實生活,社會之動流中,須得實際的論證方法,那才走得人類文化史的一步。中國當代的青年!注意爲是。……先知道中國“是什麼?”然後說“怎麼樣?”……至於“我們”“要什麼?”且放在最後再說。

三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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