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雖則是如杜少陵所言“家書抵萬金”,這一封信,真可寶貴;他始終又引起我另一方面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舊時未決的問題;故夢重溫未免傷懷呵。問題,問題!好幾年前就縈繞我的腦際:爲什麼要“家”?我的“家”爲了什麼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僅存一精神上的系連罷了!
唉!他寫着“家裏好”。這句話有什麼意思?畇白,畇白,你或者是不願意徒亂我心意罷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們在家,仍舊是象幾年前,——那時我們家庭的形式還勉強保存着,——那種困苦的景況呵。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國曾有所謂“士”的階級,和歐洲的智識階級相彷彿而意義大不相同。在過去時代,中國的“士”在社會上享有特權,實是孔教徒的階級,所謂“治人之君子”,純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絕對不能爲體力勞動,“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現在呢,因爲中國新生資產階級,加以外國資本的剝削,士的階級,受此影響,不但物質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顯破產狀況。士的階級就在從前,也並沒正式的享經濟特權,他能剝削平民僅只因爲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現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剝削方法換了,不做野蠻的強盜(督軍),就得做文明的猾賊(洋行買辦);士的階級已非“官吏”所能消納,迫而走入僱傭勞動隊裏;那以前一些社會特權(尊榮)的副產物——經濟地位,就此消失。並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階級並社會的事業也都消失,自己漸漸的破壞中國式的上等社會之禮俗,同時爲新生的歐化的資產階級所擠,已入於舊時代“古物陳列館”中。士的階級於現今已成社會中歷史的遺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階級,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攤可憐的命運而絕對的破產了。
我的母親爲窮所驅,出此宇宙。只有他的慈愛,永永留在我心靈中,——是他給我的唯一遺產。父親一生經過萬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時宜”,在外省當一小學教員,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團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勞燕分飛,寄人籬下,——我又隻身來此“餓鄉”。這就是我的家庭。這就是所謂“家裏還好”!
問題,問題!永不能解決的,假使我始終是“不會”生活,——不會做盜賊。況且這是共同的命運,讓他如此,又怎麼樣呢?
總有那一天,所有的“士”無產階級化了,那時我們做我們所能做的!總有那一天呵……
十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