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都心史二七 智識勞動

  西伯利亞行旅現時非常困難,而我帶的書籍太多,又不能走了,——總要等一“便”的機會纔好。

  病亦似乎輕了好些,最好能進醫院,……肺癆是要“養”的。可是我一天不讀,一天不“想”,就心上不舒泰,——不能不工作;要工作。

  工作?我現在的工作純粹是非體力勞動,片面的智力勞動更使健康受損,性情怪僻,再加之智識勞動所必須的“精神娛樂”,我也看得非常之淡,自然沒有生趣了。

  前天購書時偶然遇見德爾納斯嘉女士,他約我赴他的家庭音樂晚會,聊一散心暢懷!

  音樂會中到客亦有二十多人,大家肆談種種問題,從家常瑣事到文學哲學。有一女郎和我大談其中國詩,——他本來是研究文學和科學的,他說無論如何聽不出中國詩中的韻;我給他說,中國文的單音,如其照歐文押韻法,勢必至於字字相同,所以“韻”,在中國文中只是“兩字母音相同”,而子音難得相符。他們又都說中國讀詩聲如猶太教的祈禱詞呢。

  披霞娜聲忽動,大家聚在廳裏來。有一人奏攜琴,一人奏繁華令(西洋胡琴)相和。風雷疾轉,泉漏鏗鏘,固然已經怡神心會,最動人處卻在抑揚迢遞間寫得人心絃上的言語。一中年婦人且吭喉高歌。……我總覺得歐洲音樂,比較的能傳達人的情感於外;我雖中國人,聽中國樂卻沒聽外國樂的易於感動怡悅。樂竟,大家聚着幾位少年人,——老年的吃完晚飯,都已告辭歸去,——於是假作演劇,一直到早上六時才散。

  歐洲人的精神娛樂,高尚雅緻,而且不一定是上等人間,……智力勞動之暇尤其必須,——比打麻雀總好些!一笑。

  哼!智力勞動,智力勞動,——一天一小塊黑麪包,還要娛樂……

  今天一中國工人林揚清請我們吃飯;他是皮包匠,每天在工廠裏做工八小時,一月得錢二百多萬呢。

  小小的兩間屋子,女主人圍着廚裙出來相見,問道:

  ——諸位說俄國話不說?請坐,請坐。

  過不一忽兒,廚房裏拿出牛肉湯,麪條,我們道了謝,吃着,因說起工廠情形。據林揚清說,工人生活就是如此,也不算得壞了。每天工作完,歸來有俄國妻子談談心,有時上戲院。當時還有好幾位林揚清的同伴,熱熱鬧鬧談天。

  我看來暗暗的想,他們——非智力的勞動者,——即使有困難苦痛,大概永沒有我這一種……“煩悶”呵。

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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