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篤思托葉夫斯基
電燈光射滿室,輕輕的靜靜的回舞他的光線,似乎向我欣然表示樂意。基督救主廟的鐘聲,在玻璃窗時時震動迴響,彷彿有時暗語,我神經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着,呆呆的癡想。眼前亂投書籍報章的散影,及小鏡的回光。我覺得,心神散亂,很久不能注意一物。只偶然有報上巨大的字母,烏黑的油印能勉強入我眼簾。我想要做點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隨手翻開一本鈔本,上有俄文字注着英法中文,還是我一年半以前所鈔寫的。隨意望着鈔本看去。當然,我看這鈔本並不是因爲我又想研究這些俄文字,不過想有點事情做,省得呆坐癡想,心緒惡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經經用功,怎麼回事?……
我看見鈔本上有:——mentir,lie,訛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當時也沒有知道“爲什麼而笑”。
——什麼,你笑麼?——忽然聽得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嚇得四周圍看了一看:在屋子裏面一個人亦沒有。只有一隻老白貓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態,眼不轉睛的望着我。
“難道這是他說的,”我心上不由得想着,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貓,聽他再說不說。“奇怪!真奇怪!怎麼貓亦說起人話來呢!”唔!又聽着:
——你心上喜歡,高興,你以爲,你勉強的懂得幾國文字了,(哼,我們看來,當然,還不過是大同小異的“人”的聲音罷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塊軟東西上,塗着橫七豎八的黑紋。)怎麼樣?是不是?哼,幾國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國的文字都有“訛言”一字!可是我們“非人”的字典上卻沒有這一個字。本來也沒有字,更沒有字典。哼……
說到此時,牀下似乎有一點響動,我的神祕的貓突然停止了,豎起雙耳,四圍看了一週,我當時也就重新看起書來,想不再理他。本來太奇怪了,我實在再也聽不來這樣的獸語,然而他,似乎很不滿意我的這種態度,突然又提高着喉嚨演說起來:
——哈哈!你以爲你“活着”麼?懂得生活的意義麼?——他狂怒似的向着我,又接下道,——不要夢想了,再也沒有這一回事!你並沒有“活着”,你不過“生存着”罷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觀中之環境,而實際上並不懂得他。你現在有很好的巢穴,裏面有人工造的明月,還有似乎是一塊軟板,上畫着花花綠綠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坐着呢,很不自然的擡起兩隻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邊籠子”裏;天賦的清白身體藏在別人的皮毛裏;最奇怪的,就是燃着了不知是什麼一種草,盡在那裏燒自己的喉嚨。這就是你的環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爲這樣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麼樣?不錯,“這些”便利之處,原是你“人”自己造出來的;可是,一人爲着“這些”而不惜毀壞別人的“這些”;你們,“人”,互相殘殺,也是爲着“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着這種行爲,以爲很有趣,也象我和鼠子一樣,——殘殺本不是罪惡;而“訛言”呢,奸計呢,難道是神聖的?“人”原來是這樣一個東西!爲了什麼?……生存在這種環境之中,“有種種便利之處”可以享用,而還是要想再爭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無論如何不懂得:一面積聚許多人造的“便利之處”,一面就失去“天然的本能”,“與天然奮鬥的本能”,而同時你的慾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裏增高擴大呢。於是爲滿足這種慾望起見,又不能與天然直接奮鬥,你於是想法騙人;訛言,奸計。不要臉的混賬的“人”!自然呢,這樣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誰要是不會這樣生活,那人就倒黴。你看,現在你不是心緒不好,呆呆的癡想,憂愁,煩悶麼?這纔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貓呢,卻無時沒有現成的衣服,現成的燈燭:日與月。我用不着什麼“再多得一些”……
——可恥,可恥,“人”,你的“人”!混賬,混賬!沒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賤的自欺者——“人”!——貓說到此,聲音更響,竟哈哈大笑起來。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來要去打他,然而一閃眼,他已經不見了。一看呀,他已經逃得很遠很遠。“我是個‘人’,當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輕便的無汽機的汽車,無電機的電車。算了罷,算倒黴!”嘆一口氣,醒來,滿身是汗,——原來是一夢。
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