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文化藝術,是他幾千百年社會心靈精采的凝結累積,有實際內力作他的基礎。好一似奇花異卉受甘露仙滋的培植營養:土壤的膏腴,乾枝的壯健,共同擁現此一朵蓓蕾。根下的泥滋,亦如是穢濁,卻是他的實際內力的來源;等到顯現出鮮麗清新的花朵,人人卻易忘掉他根下的污泥。——社會心靈的精采,也就包含在這粗象的經濟生活。根本方就乾枯,——資產階級經濟地位動搖,花色還勉留幾朝的光豔。新芽剛纔突發,——無產階級經濟權力取得,春意還隱於萬重的凝霧。
那將來主義,俄羅斯革命後而盛行的藝術上之一派,——是資產階級文化的夜之餘,無產階級文化的晨之初;他是春闌的殘花,是冬盡的新芽;凝霧外的春意暫時委曲些兒,對着那南風中的殘豔,有無愧色?……固然!然而,夜闌時神昏意怠的醉蕩之舞,看來已是奄然就息;那黎明後清明爽健的勞作之歌,還依稀微忽。當然僅覺着這目前沉寂悽清的“奇靜”,好不慘惋。可是呢……悄悄地裏偶然遙聽着萬重山谷外“新曲”之先聲,又令人奮然振發,說:黎明來臨……黎明來臨!
莫斯科的德理覺誇夫斯嘉畫館裏,陳列著名的俄國畫家,如聯萍等的手筆,舊文化沙礫中的精金,攸遊觀覽,可以忘返。於此間突然遇見粗暴剛勇的畫筆,將來派的創作,令人的神意由攸樂一變而爲奮動,又帶幾分煩惱:粗野而有楞角的色彩,調和中有違戾的印象,劇動忿怒的氣概,急激突現的表顯,然而都與我以鮮,明,動,現的感想。前日,我由友人介紹,見將來派名詩家馬霞誇夫斯基,他殷勤問及中國文學,贈我一本詩集《人》。將來派的詩,無韻無格,避用表詞,很象中國律詩之堆砌名詞形容詞,而以人類心理自然之聯想代動詞,形式約略如此,至於內容,據他說和將來派的畫相應,——他本來也是畫家。我讀他不懂。只有其中一篇《歸天返地》,視人生觀似乎和佛法的“迴向”相彷彿。家樂劇院更取將來主義入演劇的藝術,一切舊規律都已去盡,亦是不可瞭解。新藝術中的有政治宣傳性者,如路納察爾斯基的《國民》一劇,我曾經在國家第二劇院,——舊小劇院看過,所用佈景,固然是將來主義,已經容易瞭解些,劇本的內容卻並非神祕性的,而是歷史劇,演古代羅馬貧民革命,且有些英雄主義的色彩。昨日到大劇院,一見舊歌劇花露潤融,高吟沉抑,舊藝術雖衰落不少——據俄國人說如此,——卻一切美妙的莊麗的建築藝術都保存完好。
危苦窘迫,飢寒戰疫的赤都,文化明星的光輝慘淡,然而新舊兩流平行緩進,還可以靜待燦爛莊嚴的將來呢。
一九二一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