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中國的青年,那知俄羅斯心靈的悠遠,況且“生活的經過”才知道此中的意味,——人生的意趣,難得徹底瞭解呵,我想起一生的經受,應有多少感慨!歐戰時在德國戰線,壕溝生活,轟天裂地的手榴彈,噝……嘶……噝……嗡……哄……砰……硼,飛機在頭上週轉,足下泥滑污溼,初時每聽巨炮一發,心臟震顫十幾分鐘不止,並不是一個“怕”字;聽久了,神經早已麻木,睡夢之中耳鼓裏也在殷鳴,朝朝晚晚,莫名其妙,一身恍蕩,家,國,父母,兄弟,愛情,一切都不見了。那裏去了呢?心神憊勞,一回念之力都已消失了。十月革命一起,布爾塞維克解放了我們,停了戰,我回到彼得堡得重見愛妻,……我們退到鄉間,那時革命的潮流四卷,鄉間農民蠢蠢動搖,一旦爆發,因發起鄉村蘇維埃從事建設。一切事費了不少心血辦得一個大概。我當了那一村村蘇維埃的祕書,家庭中弄得乾乾淨淨,——那有象我現時的狀況!不幸白黨亂事屢起,勞農政府須得多集軍隊,下令徵兵。我們村裏應有三千人應徵。花名冊,軍械簿,種種瑣事,我們在蘇維埃辦了好幾天。那一天早上,新兵都得齊集車站,我在那裏替他們簽名。車站堆着一大堆人,父母妻子兄弟,牽衣哀泣,“親愛的伊凡,你一去,別忘了我……”“滑西里,你能生還麼?……”從軍的苦情觸目動心。我們正在辦公室料理的時候,忽聽得村外呼號聲大起,突然一排槍聲。幾分鐘後,公事房門口突現一大羣人,街卒趕緊舉槍示威,農民蜂擁上前,亦有有槍械的,兩鋒相對;我陡然覺得滿身發顫,背上冰水澆來,肺臟突然暴脹,呼吸迫促,昏昏漠漠不辨東西,只聽得呼號聲,怒罵聲,“不要當兵”,“不要蘇維埃……”哄哄雜亂,只在我心神起直接的反射,思想力完全消失,胡……亂……——我生生世世忘不了這一刻的感覺,——是“怕”,是“嚇”,是“驚”?……不知道。
主人說到此處換一口氣,忙着拿起紙菸末抽了一抽,雙手按着心胸,接下又說道:
——然而……然而……過了這幾分鐘,我就失了記憶力了。不知怎麼晚上醒來,一看,我自己在柴倉底裏。什麼時候,怎麼樣子逃到那地,我實在說不出來。自然如此一來,我們鄉間生活完全毀了。來到一省城裏,我內人和我都找了事情。過了幾月纔到莫斯科這軍事學院裏。我內人留在那省裏,生了這一個女孩子,——主人拿手指着牀上,——不能去辦事了,口糧不夠吃,我一人住在莫斯科,每一兩星期帶些麪包(自然是黑的)回去,苦苦的過了一年。什麼亦沒有,你看現在內人亦來此地,破爛舊貨都在這屋子裏,俄國現在大多數的國家職員學生都是如是生活呵。可是我想起,還有一件事,是我屢經困厄中人生觀的紀念。有一次,我上那一省城去,——那時我家還沒搬來,——深夜兩點鐘火車纔到站。我下站到家還有二里路,天又下雨,地上泥滑得不了,手中拿着麪包,很難走得,況且坐在火車上又沒有睡得着,正在困疲。路中遇見一老婦揹着一大袋馬鈴薯,竭蹶前行,見我在旁就請我幫助。我應諾了他,背了大袋,一直送他到家,替他安置好。出來往家走,覺着身上一輕,把剛纔初下站煩悶的心緒反而去掉了。自己覺得非常之舒泰,“爲人服務”,忘了這“我”,“我”卻安逸,念念着“我”,“我”反受苦。到家四點多鐘,安安心心的躺下,念此時的心理較之在戰場上及在蘇維埃的祕書席上又如何!
主人說到此處,不禁微笑。女孩的酣睡聲,在兩人此時默然相對之中,隱隱爲他們續下哲學談話的妙論呢。
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