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遊侶
托爾斯泰的邸宅,所謂清田村(Yasnaya Poliana),離莫斯科約四百餘里;革命時還保存得完完全全,現在歸教育人民委員會經管,已改作託氏邸宅陳列館,另設一事務所管理他。託氏幼女亞歷山大爲陳列館事務所的主任。蘇維亞·托爾斯泰女士曾屢次邀我們去遊。這次剛好莫斯科教育廳第一試驗模範學校有一班學生讀託氏文學事蹟後,特赴清田村旅行遊覽;我們趁此專車一同前往。
遊侶小學生二十餘人,女教員二人,一德維裏(Tver)人——老者,託氏親戚嘉德琳等數女士,一少年;此外還有一所謂“蘇維埃小姐”順路趁便車回家鄉,他對我們說:“我在嘉裏寧那裏辦事。嘉裏寧!你知道麼?現在我們最大的偉人,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會長。……”
我們三十多人同坐一輛專車。十三日晚我同宗武乘月到苦爾斯克車站,會着學生旅行隊,他們都很高興,一同上車,十四日一早到都臘(Tula)車站。由此到清田村不滿四十里地,火車忽然停住,派人上去交涉半天毫無影響。我們因下車散步,宗武還替學生隊在車旁照了一張照片。當時託氏親戚等得心焦,先下車步行前去。我們閒着無事,因和德維里老者談天。他是一個托爾斯泰派,此來也是特爲趁車進謁託氏遺澤的。他是德維裏地方一牛奶坊協作社的職員,那地從新經濟政策實行以來,協作社已經由德維裏省經濟蘇維埃出租於私人,不比國立時候了,——從此工人生活還要職工聯合會來整頓呢。老者談吐樸實,是中下社會的人,藹然可親,俄國風度非常之盛,談及託氏主義,那一種宗教的真誠,真也使人敬仰俄羅斯民族的偉大,寬洪,克己,犧牲的精神,“第一要知道怎麼樣生活,人生的意義,唔,操守,心地……”談及歷年經過,不勝感喟的說:
——唉!俄國人根性就是無政府的。二月革命後,農民間無政府黨非常之盛,反對克倫斯基政府急激得不了。比如北部諸省,就是十月革命後還延長許多時候才平定的,至今時起消極的抗拒,所謂人民委員,去都不敢去呢。那十月十一月時布爾塞維克“麪包與和平”的口號,反對與德戰爭,大得全國農村的同情。後來才明白,軍事不是空口停得的,都市裏人也是要麪包吃的……說起當時的政情來,唔!我們不談共產黨的政策。單說克倫斯基,他那裏是一政治家,更不是政客,……誰知“自由與土地”的口號,呼號的那麼高,“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誰知道他是一個“好人”呢。農民要土地,不是要社會革命黨黨綱的宣言書——是要實實在在的田地,沒有什麼神妙科學!他真不過是一個空想的智識階級,譬如開國會問題,延長又延長,在那種政潮的時候!可見他絲毫政治作用都不懂得呵。說起智識階級來,——你知道俄國幾十年來的潮流?——革命之中智識階級負罪不小。俄國人的心念中,智識階級向來和普通平民分得清清楚楚,革命初起,他們就已談什麼憲法,國會,人民看得他們和皇上一樣的高高在上。等到事情急了,他們又都拋棄了人民逃到外國去了,——不來幫着人民共負大業。怪不得無產階級也走極端:那幾月風潮洶涌的當口,看見帶眼鏡的人都指爲智識階級,怠工者,拼命排斥;於是智識階級更逃得厲害,至今弄得要人辦事的時候,人手又太少了。
我問現時俄國的宗教怎樣,象託氏學說,傳佈得深遠麼?
——宗教麼?俄國人是有名的宗教民族。一派市儈式的教堂宗教本是迷信,就是托爾斯泰派也很反對他的。革命前社會運動中反對教堂,以及絕對的否認宗教,本是很甚的。現在呢,政府和教堂分離了,宗教,及有宗教色彩的學說,未免大受打擊。無意識的羣衆、農民卻又起心理的反動,更去迷信起教堂來……托爾斯泰派呢,絕對不問政治,不過一種講學的道德的宣傳罷了,“人應當知道怎樣生活”,唔!我這次有事到莫斯科,見着白爾嘉諾夫,據說在清田村組織了一託氏派公社,所以特地去參觀參觀。聽說這一公社組織得太晚了些,——現在新經濟政策一行,一切都本商業辦法,一切農具牛馬,種籽,都要買去,那裏來許多錢呢?要是早得半年,雖說是“軍事的共產主義”,卻一定可以得到政府幫助,——集體組織,公共事業向例共產黨還算贊助的……
我們在站等到晚上八點鐘纔開車離都臘。——“都臘”這一字俄文原意爲“攔阻”,據說當時韃靼人從南進攻莫斯科,追到此地,俄國人藉此地的森林,亂斫柴木堆積成山,以擋韃靼的來路,所以稱做都臘,近代卻是出產“自暖壺”的名城。
到清田站的時候,已經晚上九十句鍾,不能到託氏邸宅去,——託氏邸宅離站約六裏。我們兩人和小學生同住站邊一舊別墅中,別墅雖破舊,小小几間木屋,卻也清雅,當天晚飯時,學生旅行隊所帶乾糧牛乳還很殷勤的請我們吃。小學生嬉笑天真神態真使人神往。晚上將就在板牀一宿。清早四時即醒,早飯前又替學生照了一相。問起那德維里老者來,說昨晚早已往公社去了。
二 托爾斯泰邸宅
秋雲微薄,樺林蕭瑟的天氣,自清田站步行,向託氏邸宅行來。小橋轉側,樹影俯窺溪流,水雲映漾,輕步衰草上,如天然的氍毹,心神散暢,都市心緒到此也不由得不自然化了。轉向北,直望大道,兩旁矗立秋林,紅葉斑斕,微風偶然奏幾闕仙樂;遙看草間車轍,直行遠出,有如川流——曠闊的村路一變而成“流水道”影。黯淡秋雲,卻時時掩隱薄日,日影如傘蓋迎人,拂肩而過。偶然見一二農夫乘着大車,縱轡遄行,趕着馬,“嘟嘟嘟”飛掠而過。抵託氏邸宅柵門,就見中世紀式半壘;——這邸宅原是託氏母家復爾廣斯基王爵的遺產,地主制度的遺蹟還可以看得見。進柵門後,轉側行數十步,遙隔花棚已見託氏宅,犬吠聲聲報客至,宅中人有出來探望的呢。
一進宅門,前室中就見五六架書櫥;上樓時亞歷山大出迎,指示解釋室中陳設,說是託氏死後一切設置都還仍舊絲毫未動呢。兩間圖書室,也滿放書櫥,託氏生時屢次想整理一大間,專設圖書館,始終以邸宅太小沒有成功,所以散置樓上樓下;如今還是仍舊。看一切陳設,託氏生前的生活確很樸素,——貴族生活如此卻也在意想之外。就只飯廳裏有一鋼琴;四壁掛着畫像,——有名畫家聯萍的託氏像。再轉往東有一小過室——讀書一週記室,一小圓桌,上放《讀書一週記》,託氏生時每早起先到此室,記日記語錄數則後,纔出吃早飯呢。進一間就是書房,滿架書籍,而突然投入我們眼簾的卻是幾個中國字,——原來是芝加哥出版的漢英對照老子《道德經》;書桌上文具很簡陋;有一大塊碧晶石,上刻金字,是託氏被希臘教堂除名時,馬爾切夫斯基工廠工人公送託氏的賀禮;壁間滿掛照相,託氏世代的遺像,安德萊·托爾斯泰夫人——蘇菲亞女士的母親,指示我些託氏兄弟伯叔的照相,中一框空着,據說,是託氏叔,因酗酒賭博,墮落子弟,所以除去,不使和諸兄弟相併而立。還有美國人克洛斯倍(Crosby)的肖像,他是美國候補總統,特來謁託氏,託氏勸他一番,他居然放棄候選之職,從此和託氏爲至友。再進便是託氏臥室。
小小一間屋子,牀頭小几上還放着燭臺,半枝殘燭——託氏出走那天,半夜起來所點的最後一枝燭。牀前窗下一小桌,屋角一洗臉架,旁有一馬鞍,如此而已。壁間卻有一託氏夫人芳年時的肖像,——不愧爲名美人呢。
參觀時,大家——小學生,教員及德維里老者都格外注意託氏出走軼事,頻問亞歷山大。亞歷山大說:
——你們看這樣的家庭佈置,就是三十年前也算不得奢侈,然而我父親晚年,時時刻刻總覺不安心,屢次想出走拋棄一切。再加之家庭惡劇,我母親處處阻撓他的計劃,如分地與農民等事。因此懺悔之心益切,也不得不走了。那天晚上,二句鍾起,下樓叫我,同整理行裝,叮囑千萬不告家人。父親走時只肯帶得最要緊幾件物事,一切奢侈品都不肯用,還是我強勉把一手攜燈納在袋中……唉!你們不知道託氏晚年,心靈之經受多痛苦呵!
參觀的小學生都很感動。當時他們散去,到託氏墓前並公社遊覽。
我們出來,安德萊夫人請我們再周觀一次,宗武照了好幾張照相,——中有一託氏生時之榻。安德萊夫人又說:
——你們還到樓下一看。那裏有託氏早年時的書室呢。
樓下書室中,安德萊夫人還指示我們看一小棟,是當託氏初起懺悔,屢思自縊之處。
三 俄羅斯的農家
天色忽然陰沉,微有雨意,安德萊夫人說恐雨後不能出遊,趁此時散步一週,再回來吃飯。
從後院走出,院中一大樹,漫散四出,殘葉時墮,安德萊夫人指着說,託氏生時每每坐此樹下招待貧農談話,村人都稱此樹爲“貧者樹”。出院後,一帶果樹,繞小徑出去,經託氏宅前草場,入疏林蹊路,到託氏墓前,林中有一樹椅,託氏散步時,常常坐此休息。我們在託氏墓前,看着小學生用落葉穿成一圈掛託氏墓上。滿天溼雲飛舞,瘦葉時時經風細吟,一仰首滿目清朗,鄉野天地,別有會心,託氏的遺澤更使人想起古人渾樸的天性,和此自然相交洽。
返託氏家午膳。託氏妻妹,託氏幼女亞歷山大,託氏媳安德萊夫人,還有一中年婦人——託氏親戚,及一老者——舊時軍官,因託氏一語而棄職歸田的,他們有的是教育人民委員會所委任,有的是借住於此,大家聚齊吃飯,殷勤問及中國政象,老子學說等。
飯後安德萊夫人又約遊園。法國式的芳徑,樹木夾路,秋末殘葉滿地,踏步行來勝於氈茵。小池一角清漪如畫,那時已蕭蕭微雨,浪紋都畫秋痕。我問安德萊夫人鄉居如何,爲什麼比在莫斯科時越發清瘦了?安德萊夫人說,鄉居也不過因爲有事罷了,此間人愚蠢,無可談心,未免焦悶。“你看,那些人,老軍官現在已反成希臘教徒,我們兩位親戚女太太們,成天的罵革命政府,俄國平民對着他們都有罪似的,——難道這是托爾斯泰的主義?……”所以他說很乏味,在鄉間住着,說還是偶然到農民家去走走,倒可散心。
我們談着話,信步行來已出託氏柵門,遠望三五村落,煙雨迷悶,一片秋原寥落的光景。
安德萊夫人道:
——可惜今天天氣如此,不然,還可以同你們到田間一散步呢,我們現在且到那邊幾家一坐,一看俄羅斯的鄉間生活。
我們走過兩畦到一木屋,小小巧巧四五間,也有電燈,玻璃窗……安德萊夫人笑着高聲說:中國人來訪吃“俄國農夫”了。
——呀,遠客來了!——只見一農家女掀布簾出來,——原來中國人也來看俄國鄉下人呢,……我們此地近着地主邸宅,向來比尋常農民講究些;新近裝了電燈……啊呀,天氣不好,不然諸位可到那邊村莊看一看,純粹的俄國生活。請坐請坐。
安德萊夫人和我們介紹相見,女主人是以前託氏的農奴,還有一位客是安德萊夫人以前的陪嫁丫鬟。坐着吃了幾口茶。屋中板桌板凳,屋角掛着希臘教神像,壁上居然有一張半新不舊的油畫。四間住房,後面一小小院落,牛羊的獸欄,草倉。四間屋之間,一火爐制在牆壁裏,一面臨門處有鐵板,中可烤麪包煮菜;爐頂高及屋樑,上鋪牀鋪。女主人指着爐子道:
——你們中國沒有這樣爐子罷!呵,冬天冷的時候,纔好呢。睡在爐頂上,深夜時分,滿身裹得緊緊,烘得暖暖的,將睡未睡的時候,擁着枕頭,聽着屋頂風暴絞雪,“呼……呼……呼”——真有趣呢。
四 托爾斯泰派公社
自農家出來,順路到公社一遊。
“托爾斯泰派都是非常之有道德的人,可是大概不是務實的人,經營事業,沒有經驗。”——這是嘉德琳女士和我在莫斯科談的。現在我親見託氏派的公社了。他們見我去,非常之歡迎,談及中國託氏運動,惡戰的風俗等等。
據說,託氏派抗拒徵調往往被捕;出獄後大家組織起來,仍決然不去當兵,得了教育委員會允許在此組織一公社經濟,——田地就用託氏遺產分給農民後所餘的。現時社員大約十八九人。有麥田四十七俄畝,菜圃二俄畝,另有三十五俄畝果園,中有一半與村農共有的,……其餘產業還有馬六匹,牛七匹,羊十頭,——一年的生產,預算當可足用,今年還是第一年。社員男女都有,都自己下田工作,——只有農忙時可以僱人,——女社員還縫工織網。
恬靜的生活,一切“人間樂”都拋棄。勞作的神聖,自然的怡養固然勝似他百倍。
生產品完全公有,各取所需……今年第一年的成績還未見出。每年只公付國家五十鋪德的食糧稅,其他一切自由,幾與外界絕無系連。
彼此談着非常有興,臨走時還說:
——今天天雨,上站晚上簡直走不得,我們借一匹馬給你們。……
那天深夜,我們走之前,公社中還特派一人送麪包及豆來,殷勤誠意,使人感動。
五 清田村之殘夢
托爾斯泰邸宅的飯廳裏,窗外已亂投秋林晚色,我們望着,正吃過晚飯之後,等着車子,預備返站。
桌上的自暖壺澌澌的響着,沸沫細吟,偶破一室的岑寂。老年的貴婦人——託氏妻妹,坐在桌旁做着女工,他的孫子,天真活潑的小孩子默然靜坐在那裏讀龔察洛夫(Gontcharoff)集,還有一中年婦人——託氏親戚閒坐讀舊雜誌。我偶然問那小孩讀書幾年了。託氏妻妹回道:
——他?他讀的書不少,一直在家裏,沒進學校,——現在的蘇維埃學校,……哼。
他說完忽看見小孩子一面看書,一面手裏玩着紙牌呢,掀一掀眼鏡,欣欣然擡起雙眉,暗中流露那貴族派調的禮貌,他問:
——呀!你們中國有賭具麼?我非常之愛玩,你知道,我在巴黎時一夜輸多少!——少年婦人插嘴道:“呵!他年輕時才愛賭呢。”中年婦人見我們閒着無事,拿出一大盒照相,託氏當年家庭親友的肖像,克留摩的風景,末後指着一張學生模樣的照片說:“這是我的兒子,唉!真傷心呵!革命時被可惡的布爾塞維克殺了。我們家許多房舍,邸宅,田地一概弄光了。我還坐過三個月牢獄呢,……呵哎……”託氏妻妹忽然向中年婦人道:
——現在,革命之後,什麼事都翻過天地來了。你昨天用心沒有:某小姐和那一少年,還有幾位,唔,都是年輕女郎,擠坐一張沙發上,一點嫌疑,禮貌也不顧。——正說話時一女郎走來,託氏妻妹起初楞了一楞,仍接下笑着說道:
——不怕你惱,小姐,“說到曹操,曹操就到”,我們正在說你呢。
那女郎看着我們,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說道:
——怎麼爲這樣的事發惱呢,我們正盼望有人指教呢……——說着,口齒漸漸模糊,底下的幾個字都吞在肚子裏去了。
——哎唷唷!現在風俗不成話了。男女同學!男女同學!你們還不知道,現在中學校裏男女學生成了什麼樣子呢!近廿年來的新教育!——中年婦人接着說道:
——你可不要冤枉人,他們幾個小姐,倒都不是中學校出身,是受家裏的貴族教育。
——可不是!生來世道人心如此,有什麼法想。我們年輕時,不用說實際上,那怕沒有一件兩件風流奇聞;可是終還顧着臉子。我就不懂,怎麼一二十年變成這樣的世界!
——說來也奇怪,爲什麼在英法“男女同學”就不要緊,我們俄國卻不行?
我聽着禁不住插嘴道:
——那又更奇怪,我們中國也是這樣說:“爲什麼在外國就不要緊,一到我們中國就不成樣子。”
車馬預備好了,我們同幾位女郎一同坐車往車站去。秋夜雨過,馬蹄得得,仰看着流雲走月,光芒四射;雨餘小寒,凝露滿裳,也和清田村中貴族的殘夢似的,勉強固結“舊時代的俄國”。
清田村當革命怒潮時,農民中的少壯,哄哄欲動,要瓜分託氏財產田地;老年人念託氏的遺德,不忍動手;後來還是中央政府派員保護了這歷史的偉跡。
六 大學生
十五日晚,本來說晚上二時開車,我們趕到車站,睡下,——一覺醒來,仍舊是清田站。早起奇餓,德維里老者約着下站一行,同到前天過宿的別墅中。和看別墅的農夫商量着,請他去買了些牛乳,煮些馬鈴薯,就在農夫屋裏燒着自暖壺喝茶。主人殷勤詢問中國生活。談及托爾斯泰,主人還說:
——我是托爾斯泰初辦學校裏的小學生,我還會算加減乘除呢!
主人兒子坐在一旁,手裏拿一本俄文啓蒙讀本;我問他要了看一看,因問現在農村學校怎麼樣。據說,每天小孩子都去上學,不要學費,“上半天去下半天就回來了!”學習算學,俄文。我試和那小孩子談談,小孩子很害臊似的,宛然一中國“鄉下孩子”。德維里老者還問許多託氏生時的軼事。主人忽道:
——那又怎麼樣?托爾斯泰生時,我們去總還有許多書,——我們得了又讀着,又賣幾個錢。要幫助卻難了:有熟人去,一塊兩塊盧布,平常三角五角。
自暖壺水沸了,女主人倒茶給我們,咕嚕着道:
——託氏自己是很要幫助人的,都是他夫人橫在裏面……
我問道:
——革命時,你們分着多少地呢?
——一畝半田。這兩年勉強還夠。今年又有什麼“食糧稅”,我們也擔負輕些,——一年付三分之一,十二鋪德。生活要說寬餘是說不得呢。我們革命前也從沒見過三塊盧布以上的錢。現在罷,管着別墅,每月經亞歷山大·托爾斯泰的手,由教育委員會得八九十蘇維埃盧布,——算得什麼,幾角錢!
說着話,宗武也從車上帶着照相機來了。主人又請他照了一相。村裏小孩有的嚷:“來看美國照相機呵!……”我笑向宗武說:
——再想不到中國人到了鄉間,變成了西歐文明的宣傳者。
主人還說,現時到城裏去照一相,出一個月的薪水也不夠呢。他又很熱烈的送我們走,一面說道:
——我們這兩天吃的麪包都不夠。公社裏剩的麪包,——現在可以出賣了,——我們去買也得出四五千錢一斤。他們都是大學生,雖說什麼集合生產,究竟不大會種田。那四五十畝田,據我看來,還不如分給我們小農好些。……唉!窮人還是窮,富人還是富。……
我們回到車上已是十點多鐘。十一點開車,到了都臘,不知怎的又停住了。天色陰沉,又不能下車散步。沉悶得很。回想此遊所見,歷歷猶在心頭;一見俄國鄉間生活,也有無限感觸。
一直等到晚上九點鐘,才從都臘開車。
七 歸途
一輛車中,暖暖的爐火,暗暗的車窗,笑語呼吸聲中,隱隱的畫出三幅雜色斑斕的奇畫。——三種不同的文化:
車的南頭,坐着幾位清純修潔的女郎,文秀的俄國少年,生意活潑,——都是託氏一家的親友,貴族的遺裔,——可是他們現時雖已盡成平民,蘇維埃機關的辦事員,學校的大學生,而貴族式“夐不顧人”的派調,無意之中隱隱流露。只聽着談笑自如,深夜起坐,“呀!我一把梳子忘在鄉下了,……”“馬麗答應借普希金集給我,臨走時又忘了,”嘰嘰喳喳笑語不斷。
車中間坐着兩位中國人,天色已黑,又不能看書,只是默默的坐着,守那東方式的規矩,偶然有人請他們吃馬鈴薯,還回說:“謝謝,不要,……不用客氣,自己請罷。……”
車的北頭,學生旅行隊佔着,傍晚的時候,男學生取柴,燒爐子,女學生洗碗盞。車開之後,大家圍坐猜謎,說笑。十時餘,教員說“可以睡覺了”,過不了二十分鐘,小學生都已聲息俱無。
只聽車行震盪,漸漸往莫斯科去。晚上一二時光景,車南頭忽然燭光一亮,又聽得低低談話,過了幾分鐘,嬉笑聲浪,漸漸放縱。猛聽得一小孩子聲音說道:
——天晚了,人家要睡覺。請顯些文化較高的身分出來……
突然燭影寂滅,車中又只聽得均勻的輪軸顫動了。偶然露出一句含糊不明的低語:“誰也不是文化程度高的人……”輪聲震厲,再往下也聽不清楚了。
酣然一夢,醒來已抵莫斯科苦爾斯克車站。
曉霜晴日,伴着歸人,欣欣的喜意,秋早爽健的氣概送我們歸寓。
清田村一遊,令人暢心滿意,托爾斯泰——世界的偉大文學家,遺蹟芳馨。舊時代的俄國,——貴族遺風還喘息於草間,依稀縈繞殘夢。智識階級的唯心派,新村式的運動,也有稀微印象。俄羅斯的農家生活,渾樸的風俗氣息,而經濟上還深陷於小資產階級。平民農夫與智識階級之間的情感深種社會問題的根蒂,依然顯露。智識階級問題,農民問題經怒潮洶涌的十月革命,衝動了根底,正在自然傾向於解決。——新教育與舊教育的過渡時期。
此遊感想如此;其他鄉間秋色,怡人情性,農家樂事,更饒詩意,生活的瞭解似乎不在遠處……
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