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大,不時還飄着小雨。
祠堂前的廣場上,坐滿了人。在廣場中間,搭了三尺高的坪臺,人們團團圍坐着。
人們的情緒,象橫掃過廣場的風雨一樣,互相沖擊着,這裏一堆人的談話,會影響到另外一堆人,另外一堆人又向四圍影響;這裏一堆人喊了一句口號,四圍的人也跟着喊。小雨壓不了人們高昂的情緒,大風使這種情緒更加激盪。
靠近坪臺的地方,有三四排的位置,坐着直接受過劉大鼻子害的人,或者是這些人的家屬。巧英坐在樑大嬸的身邊。樑大嬸忍不住悲痛的感情,巧英提醒她:“大嬸,別哭!”她象孩子似的答應着說:“不哭!”眼淚還是往下淌。離她們不遠,老長工馮水,象一尊菩薩般的坐着,雨水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流着,他毫不理會,心裏可象西江發大水一樣,波濤洶涌,決了口的話,那個力量是驚人的。容清老頭和老伴兒坐在一起,頭靠在柺杖上,不知道是養神還是什麼,眼睛閉着。金石二嫂坐在第四排,她摟着木星,不讓他在會場上亂跑。旁邊有個婦女,低低地問她:“二嫂,等一會你要鬥爭?”她一點也不遲疑地答道:“要!這個絕子絕孫的,拉走我的金石,生死不知,我忍耐了多少年,要不是爲了木星這孩子,我和晚嫂一樣,早跟他拼了!”她臉上現出少見的英勇光輝。等了一下,她對那個婦女說:“我上去的時候,你替我照顧木星,別嚇了他。”嫁到山下去的大妹,和劉家以前的幾個“妹仔”坐在一起。緊挨着她們的,是八十多歲的一個老頭子,名叫劉茂,他是劉家的最高一輩,又老又病,平時靠村裏人的零星幫助,勉強維持生活,聽說要鬥爭劉大鼻子,一定要參加,他到底和劉大鼻子有什麼冤仇,人們因爲時長日久,都不清楚。再過去,有男人,有婦女,他們不是有着人人皆知的仇恨,就是有藏在心裏的委屈和恥辱。
風吼着,雨飄着。
在人羣的一個角落,繡花鞋好象有心事,靜靜地坐着,往常她到哪兒都是瞟來瞟去,望這望那,今天可是低着頭,人家看不見她的臉,不知道還有沒有那一臉的邪氣。
在祠堂裏邊,歐明、許學蘇和主席團的委員,還有今天上山的人民法庭的副審判長,分開來審訊過劉大鼻子、馮慶餘、劉華生和蛇仔春。又把劉華榮、劉棟和小學教師張少炳叫了來,向他們交代政策,要他們坦白和頂證。然後,歐明對大家說:
“出去吧!”
申晚嫂忽然攔住歐明,同時對許學蘇說:
“今天我不做主席!”
“爲什麼?”
“我清楚我自己,今天,做不好!”申晚嫂竭力剋制,平靜地說。“七叔,你……”
“還是你吧!”樑七說。
“我……不做是不對的。”申晚嫂矛盾着,決定不下。
“我明白你。”歐明又對樑七說:“七叔你主持吧!”
“我就怕亂!”樑七說出他的心事。“今天人多,一定會亂!”
“不要怕!你們不是佈置好了?”
“是鬥爭嘛,火力總是猛的!”
樑七跨上坪臺,剛說開了頭,祠堂裏面的麥炳,不等通知,和糾察隊員一聲吆喝,將劉大鼻子和馮氏押出來。人們轉頭望着他們,大約有幾秒鐘的奇怪的沉默,然後,剛好和一陣大風的吼聲同時爆發出震天的吼叫:
“打倒地主惡霸!”
樑七驚愕過後,俯身對許學蘇說:
“阿麥不等我說完就拉出來,真是太亂!”
“羣衆的情緒高,是好的!”許學蘇在羣衆的吼聲中,湊近樑七的耳朵說。“你放心,不會有事情發生的。”
劉大鼻子的頭髮連着鬍子,尖瘦臉給遮去一大半,突出的大鼻子又佔去一半,兩隻兇惡的眼睛凹進去,皮膚是灰黑色的,活象一隻餓極了的狼。手給反綁着,直挺挺地站着,很不服氣地望着四周的羣衆。馮氏站在他旁邊,縮頭縮頸,閉着眼睛,上身搖搖擺擺,裝出一副生病的樣子。
“低下頭!低下頭來——!”
羣衆要劉大鼻子低下頭,他不理,還朝說話的方向望一眼。麥炳在他後腦杓“括”一下,壓低了他的頭。
申晚嫂第一個跳到劉大鼻子跟前,面對面的站着,約莫有半分鐘,在這半分鐘裏,她有好多話要說,要叫喊,有好多的冤屈和憤怒要發泄,可是,千言萬語搶着要說,反倒堵塞着喉嚨說不出來。她漲紅了臉,憋得難受,終於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打過之後,她縮回手,在衣襟上擦,好象要擦掉沾上手的骯髒。羣衆在申晚嫂走上前來的時候,和她一樣的緊張,憋住氣,她打了一巴掌,他們的感情得到了發泄,跟着吶喊起來。申晚嫂指着他:
“你也有今天啊!你的威風呢?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過去慘痛的經歷,剜着她的心,她越說聲音越高,越說越憤恨:
“死惡霸,你一條命也不夠賠!……你害得我眼淚用桶來挑,你害得我一條命死了大半條,……共產黨搭救了我,……我要看看你是什麼三頭六臂,你還有本事溜嗎?……”
她抓着他的頭髮,把他的頭拉得仰起來。劉大鼻子眼睛鼻子糾在一起,以爲她又要動手打,誰知她側過身體,對羣衆說:
“你們看看,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點人相也沒有!”
她一甩手,劉大鼻子又低下頭。
樑大嬸爬上臺,對他直撲過去,抓住他的衣領,嚷着:
“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
馮氏偷看了一眼,低低地說:“大嬸,行行好啊!”
樑大嬸轉過來問她:“你說什麼?”在懷裏掏出那捲布,抖散了,蓋到她的頭上,兩手抓住布向下撳:“你說什麼?這卷布是你硬要我收起來,它害得我好苦!……”
老人劉茂往臺上爬,他腿腳不便,很吃力,爬不上去,糾察隊員拉了一把,才顫巍巍地站上臺。他說話不很清楚,聲音又顫抖,但還可以聽得出說些什麼:
“我看到你長大,也看到你死到臨頭!二十多年了,一口冤氣忍到如今,你害死我三個兒子,兩個媳婦被你霸佔,還賣掉她們,呸!”
他吐了劉大鼻子一臉唾沫,接着幽幽地笑起來:
“好,我八十幾歲了,只要看到你的下場,苦二三十年也值得!”
劉茂雖然是從心裏發出來的笑聲,聽上去卻很辛酸,有人忍不住哭了。
金石二嫂撥開衆人,一步就跳上臺,她沒有哭,也沒有發慌,很鎮定地說:
“劉德厚!我的丈夫給你拉壯丁拉走了,我們母子過的什麼日子,……這筆賬怎麼算?你說,你說!”
羣衆支持着苦主,每當他們提出罪狀時,臺下大叫着:“要他承認,要他承認!”
風更大了,雨下得更密,卻沒有人注意。
容清老頭,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很靈活地跳上臺,舉起柺杖就要打下去,突然,他又收回柺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戳:
“唉——我來跟你算賬!十八年前,你霸了我三畝水田,斷了我們的命根子,我們兩夫妻有一頓沒一頓,挨生挨死,捱到今天。……你的大狼狗吃一頓,夠我們吃十天!……唉!……”
容清老頭越說越氣,到底舉起柺杖,打了劉大鼻子。
說起霸佔田地,收租吊佃,控訴的人就更多,四面八方有人跳上來,坪臺上容不下,就站在臺邊等着;有人離開老遠的嚷着跑過來,上不去就在臺邊數說起來。樑七開始怕亂,心裏總在嘀咕:一個一個來不更好?後來,他受了感染,起了共鳴,忘記了這個要求,在一旁插嘴,鼓舞人們,咒罵劉大鼻子;控訴到霸佔田地,他身不由己地和人們一塊兒行動,對着劉大鼻子痛恨地數說。
臺上密麻麻的人,爆炸的聲音,把劉大鼻子和馮氏圍在當中。他第一次認識到農民的力量,身體越來越蜷縮,但是,人們將他的頭託高,不准他逃避,在憤怒的目光注視下,他慌亂失神,人們一鬆手,他急忙又低下頭。婦女們圍住馮氏,有人用手指點戳她的額頭罵她,她還想用手來阻擋,巧英一巴掌把她的手打回去,叫道:“你敢動?”她才垂手站着,稍稍馴伏些,可是嘴裏卻嘟噥着。她們更加氣憤,你推我搡地要她認罪。
嚥下去的苦水吐出來了,多年積集在胸中的鬱悶和仇恨,傾倒出來了。
第二天再鬥爭的時候,人們逐條要他承認,承認了之後,在紙上畫押。對那些打人,霸田,甚至是強姦等等的罪狀,他承認得很快。說到主使謀殺樑樹,破壞土改等等,他矢口不認。
“我是守法地主,我擁護政府。解放以後,我沒有一件事對不起大家……”
“住嘴!”
“不准他胡說!”
“初解放的時候,你搞什麼鬼?”
“沒有!”
“上來頂證他!”
繡花鞋遲疑了一下,走上臺去。
“大先生,你叫我……”
“什麼大先生不大先生?”臺下不滿意了。
“劉德厚!”繡花鞋趕緊改口。“那時候你叫我出來破壞土改,假裝積極,騙住工作隊的同志……”
“我要你擁護土改,沒有錯啊!”
“講下去,他要你怎麼做的?”臺下支持她。
“你要我假鬥爭,要我們鬥晚嫂……”
“我沒有說過,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做壞了事,不能賴我啊!”
繡花鞋上來的時候,還有些膽怯,準備隨便說幾句,表示一下,應付一下就算了。誰知劉大鼻子不但抵賴,而且將責任往她身上推,這才惱怒起來,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咬牙切齒地說:
“你個絕子絕孫的!你不認,想害我啊?我給你害得還不夠?你倒輕輕地推過來!不行,是你叫我做的,說什麼也賴不掉!……”
這時,兩天來坐着不說一句話的馮水,突然跳起來,象一隻老虎似的衝上去,看樣子真象要咬他一口。衝到他面前,馮水兩隻手攥成拳頭,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大聲說:
“你想賴?你不肯說?我來說!”
劉大鼻子和馮氏,一看是馮水,大出意料之外,這個老長工居然也來參加。馮氏眯細着眼睛,向馮水飄眼風,還把他當成是以前的馮水哩。馮水伸出一個拳頭,對準她的臉打過去,她嚇得趕緊讓開一邊。馮水說:
“你想幹什麼?又想要迷人嗎?劉德厚!你說你規規矩矩,守法,我問你:送田給劉金三嬸,還要我去幫她做工,這是幹什麼?要我把槍埋起來,又挖出來交給劉華生,這是幹什麼?你那個寶貨兄弟回來,在桐花館開會,嘰嘰喳喳,嚷着反對共產黨,我全聽到了,你說,這又是幹什麼?你躲在山上,要家裏送米送鹽,這是幹什麼?馮慶餘三天兩頭來找你的小老婆,說話不許我聽,這是幹什麼?幹什麼?你說啊!”
馮水一連串的揭露和責問,劉大鼻子啞口無言。馮水逼着他答覆,用力踩了他的腳尖,他彎腰低頭,還是不開口。
“劉華生,蛇仔春,過來!”申晚嫂命令道。
糾察隊員押着劉華生和蛇仔春過來。他們兩人以及劉華榮、劉棟等人,經過幾天的訊問,全部招了供。劉華生和蛇仔春有自己的打算,要把一切責任推到劉大鼻子身上,好洗脫自己的罪名。
劉華生頂證道:“馮水說的全是真的!佈置劉金三嬸出來破壞,送槍送糧,都是我經手。”
馮水晃了晃拳頭:“你聽到嗎?我從來不說謊的!”
劉大鼻子看到劉華生和蛇仔春,自知沒法抵賴,但是希望就是這一些吧,不要再說出更多的事情來,於是他急忙承認:
“是的,是的,全是我一時糊塗!請各位父老原諒!”
人們聽他這樣說,真是火上加油,四周圍都吵起來:
“鬼話!”
“真他媽的說的比唱的好聽!”
“少放狗屁!”
“劉華生,你再說下去!”
劉華生一五一十的把詳情說出來,最後他說:
“殺申晚嫂和樑樹是你和馮慶餘主使,馮慶餘和我動手勒死樑樹,劉華榮和劉棟打傷晚嫂,……”
“華生,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不要冤枉好人!”劉大鼻子半懇求半威脅地說。
“我冤枉你?”劉華生急了。“你家老二委你當團長,你委我當參謀,你親口說要反攻……”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他一個勁兒搖頭。
“馮達春,你來頂證!”
蛇仔春剛走上一步,劉大鼻子兇惡的眼光盯住他,好象要吃了他。他猶疑着,申晚嫂及時地說:
“蛇仔春,說啊!”
“都是真的!他和二先生,不,和劉德銘勾結,劉德銘還派人來聯絡過……”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劉大鼻子索性什麼也不認了。“我的兄弟到了香港,你們可以查嘛!解放以後,我是個守法的良民!”
“你還說守法?殺人放火還是守法?”
“你想造反!”
“各位父老在這裏,我劉德厚不是膽大包天,不敢反革命!他們都是誣告!”
歐明看到他耍無賴,於是走到臺上,將縣委的公文舉起,對羣衆也對劉大鼻子揚了一下:
“不要抵賴啦!劉德銘住在廣州河南,一直潛伏着,進行反革命活動,你當我們不知道?告訴你吧,他罪大惡極,已經槍斃了!他把你供出來啦,這就是你們的材料!”
劉大鼻子一聽,頓時發呆,尖瘦臉黑裏泛青,狼狗眼絕望的睜大着,兩條腿抖抖索索,站不穩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難道這些都是假的?”申晚嫂進一步追問他。
羣衆得到撐腰,而且明白了他的政治陰謀,越發憤怒,齊聲喊道:
“要他說,要他承認!”
劉大鼻子哼哼呵呵地說:“我對不起大家,是我錯了!”
“媽的,誰要你對不起?”
“要他說,爲什麼要破壞土改?爲什麼要謀害申晚嫂,謀害樑樹?”
“你爲什麼要反革命啊?說話呀!”
“承認了,要他畫押!”
劉大鼻子畫押的時候,手抖得厲害,抓住那枝筆,好一會才寫出他的名字,而且寫得歪歪倒倒的,然後又蓋了指模。
“帶馮慶餘上來!”
馮慶餘跌跌撞撞地走不穩,上臺之後,曲着腿,老是想坐下去。旁邊一個糾察隊員抓住他的衣領,吆喝他:
“你別裝死!站好!”
四周圍跳上七八個人,指着他控訴。他一味呵着腰,裝出一副可憐相:
“請大家原諒,請大家原諒!”
大峒鄉的兩個元兇大惡,在羣衆猛烈的鬥爭,確鑿的證據面前,低頭認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