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申從田裏做工回來,累得要命,腿肚上都是泥巴,渾身是汗,想喝口水,茶壺是空的,想洗腳又沒有熱水,不禁生氣了,一腳踢開身邊的小凳子,坐在牀邊,堵着嘴發脾氣。申晚嫂和阿圓在地上玩,她笑,孩子也笑,根本沒有注意到劉申的神情。劉申發起火來:
“笑,就是笑,死了人你也笑!”
申晚嫂抱住受了驚的孩子,愣了一下:
“你吃了老虎膽嗎?幹什麼這樣大聲?”
“家裏的事你什麼也不管,連茶水也沒有!”
“啊,你是什麼大老爺,回來一定要有茶水侍候的呀?”
“你光記得孩子,沒有飯吃,窮快活!咳,咳!……”
申晚嫂本想和他頂幾句,可是看他咳得那個樣子,心裏有些不忍,就走到“竈前”去燒水。“竈前”,是在房間的一角,用幾塊泥磚架起來的,上面放着一口缺了一角的破鍋。她點起茅草,發出濃煙,瀰漫在沒有窗戶的房間內,薰得人睜不開眼睛,劉申給嗆得咳個不停。
“你抱阿圓出去透一透氣,悶在房裏等嗆死嗎?”申晚嫂嘴上是在斥罵他,心裏是在憐惜他。
他們的生活本來很苦,佃耕劉大鼻子的八分水田,交了租剩不下多少穀子,再扣去谷種、肥料等等,剩下的也就更少,全靠山地上的一些雜糧和做零工來餬口。自從孩子出世之後,申晚嫂分出一部分時間去照顧她,勞動就減少了,而且孩子張口要吃,伸手要穿,怠慢不得,劉申的咳嗽又比以前厲害,精神不好。因此,劉申雖然也愛孩子,但心裏煩得要命。申晚嫂對阿圓,卻疼愛非常。她下田或者上山,都要揹着孩子,自然吃力很多,可是她既不怨苦,似乎還增添了樂趣。有時,她把孩子當作談話對象,會說出心裏的話:
“你知道媽的心事嗎?人家瞧不起我,說我嫁了三次,你爸爸又是一個怕事的人,在人面前大聲說句話也不敢,媽只有你是知心的人。”
阿圓好象懂事似的,緊緊摟住申晚嫂,她可真的樂壞了,抱住她不斷親吻。
劉申抱了阿圓走到外面。阿圓一會扯他的耳朵,一會又捫他的鼻子,一副天真的樣子,完全不明白今天晚上還有吃的沒有。劉申覺得可憐她,也愛她,他聞她的臉,孩子怕他的鬍鬚,一面躲,一面笑,劉申也笑得格格的,忘記剛纔對老婆發脾氣的事了。
吃晚飯時,申晚嫂端上一大碗大葛片,另外用小碗盛了大半碗的稀粥。她接過孩子,用稀粥喂她,自己和劉申吃大葛片。當她看到劉申那副樣子,骨瘦如柴,兩隻眼睛都凹了進去,咳個不停,她的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流下來。她拿起另一個碗,從孩子的半碗稀粥中,分出一些給劉申。阿圓看見分掉她的粥,伸出小手想攔阻,申晚嫂擋住了她,將碗送到劉申面前:
“你吃吧!”
“我不要!”劉申又將粥倒回孩子的碗內。
劉申夾着一塊大葛片,咬了一口,一面因爲咳,一面心頭壓着一塊石頭,喉嚨裏好象有什麼東西卡住,咽不下去。
“阿圓的媽,這日子……咳……”
“你愁什麼呢?有一棵青草就有一滴露水珠。窮不死人,愁倒會愁死人的。”
“我……”
“你吃吧,餓壞了身體就更糟!”
劉申看到家裏的景況一天比一天困難,想到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往常做一天工,累是有些累,還能支持,現在鋤一遍地,腰痠骨頭疼,猛一擡頭,眼睛裏直冒金星,頭暈得站不穩,胸口好象有個東西在敲打,疼得很。他害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阿圓和阿圓的媽該怎麼辦呢?偏偏害怕的事,他越想越多,精神越加恍惚。有時在田畦上一坐就好一會;吃飯吃不上兩口,就放下筷子;半夜坐在牀上咳嗽,兩隻眼睛定定地看着老婆孩子,淌下眼淚。
申晚嫂也看出丈夫的心病來。她在過去的生活中間,受過苦,咬一咬牙根,還是熬了過來。現在的日子,雖然比不上孩子出生以前,比起她一個人掙扎的時候,還算強一些。她並不悲觀失望,她更加賣命的去勞動,天不亮就揹着孩子下田,或者去扛木頭,再不然就是到大金山去淘錫砂。她覺得兩個人只要再用些力,不偷懶,日子還是會好起來的。
“我們兩個人,誰也不是煙鬼懶漢,只要起早帶晚,田地不會虧負人的。你放寬心吧,我不是那個懶貨繡花鞋,我做得動……”
吃罷晚飯,劉申收拾東西,準備去山上守夜。他們佃耕的水田,淨收穫不夠三個月的糧食,除了打散工,山地的雜糧是養命的根。這時,大葛生得很高了,番薯也有孩子的拳頭般大小了,山豬活動得很,一隻山豬一夜就可以搞翻一畝多地,連根翻起來,東咬一口,西咬一口,破壞個精光。在這時,大家要去山上守夜。申晚嫂看到丈夫的身體這樣單薄,就提議由她去,劉申堅決不同意:
“不行,你不能去!”
“你怕山豬把我給吃了?”
“說不行就不行……”
“你身體不好,熬夜着涼,又要咳上幾天。”
“你一個女人在山上過夜,出了事情怎麼辦?”
“人家桂五嫂,容三嫂,不都是一個女人去守夜?”
劉申好象沒有聽見,在收拾竹笠帽和蓑衣,又將一個破面盆取出來,和一根粗木柴放在一起。劉申聽她舉出的幾個女人,都是寡婦,心裏老大不高興。申晚嫂看到他不理睬,也有些急了:
“你去,你去,你去!回頭你病下來,可不要來磨折我!……好象我要去玩兒似的,一個勁兒不行!”
“行!等我死了,什麼都行!”
劉申賭氣去了。申晚嫂看見桌上放着一盒火柴和一包菸葉,是他忘了拿的。夜晚抽菸,據說可以避寒氣。她急忙拿起來,準備送給他,剛一轉身,她也賭氣:“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她又放下來。再一想,還是不妥,她叫阿圓送上去。
山上的夜晚,比較平地涼得多,特別是快交秋了,睡覺不蓋上被子,會覺得冷。半夜,一陣急雨,將申晚嫂驚醒了,她用破被單替阿圓蓋好,自己蜷縮着。雨還是不停。
“我的天啊!阿圓的爸一定會着涼!”
劉申縮在小茅棚裏,雨從四面打進來,他將蓑衣緊緊扣在身上,竹笠帽戴在頭上,用帶子紮好,褲管捲到膝蓋,赤腳蹲在地上。這茅棚是蓋在山邊斜坡上的,用幾枝竹竿和樹枝撐住,上面略爲鋪些稻草,再在稻草上用樹枝和石頭壓着,四邊是通風的。
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風呼呼響着,猛烈搖動樹枝,彷彿要拔起它們似的。雨嘩嘩地下着,簡直象天漏了,直衝下來。一個閃電,照着山坡、樹林,照着遠遠近近的山峯和天上的雲塊,在黑暗中一閃,好象有許多怪物蹲在四周,隨時要跳起撲過來。有時閃電如同一條鞭子,發出耀眼的青光,朝着溼淋淋的大樹直裁過去,跟着一個響雷,就在身旁爆炸。在大風雨未來之前,隔着山谷,隔着小河,隔着林木,時時傳來敲鑼、敲面盆、敲響器的聲音,和令人驚心的長長的尖銳的“哦——咿”的吆喝,整夜在起伏呼應。風雨來了之後,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覺得天地連成一片,似乎要毀滅了。
從山坡上衝下來的雨水,小河似的嘩嘩流過茅棚地下,劉申覺得兩隻腳冰涼,他將破面盆放在地上,蹲在上面,一會,激流又漫過面盆。突來一陣狂風,掀走了茅棚的上蓋,劉申完全是露天了,雨水直灌下來,透進蓑衣,溼透了裏面的衣服,連那包菸葉和火柴也淋溼了。四邊的木架搖搖晃晃地作響,就要倒下來的樣子。山上的水衝到河谷去,轟隆轟隆的,時時還夾着樹木折斷的聲音,山上大石頭崩坍的巨響,簡直象有一個看不見的巨人,用什麼力量在摧毀一切。劉申對這種景象,有些畏懼,自然就想到申晚嫂了:
“哼,她要來,看她怕不怕!”
雨打風吹,劉申冷得發抖,連打了兩個噴嚏,咳嗽又厲害了。
天亮時,劉申走下山,兩條腿軟綿綿,不聽使喚,胸口有些作嘔,嘴裏發苦。到家時,申晚嫂已經燒好了一鍋熱水,叫他洗澡,並泡了生薑湯給他喝,要他喝完好好睡一覺。
劉申睡下了。申晚嫂拿了他的衣服,拉着阿圓到竈前去:
“你不要吵,讓爸爸睡一覺,我們烤衣服去。”
阿圓三歲多了,很懂事。申晚嫂平時關照她的話,她都能遵守,叫她不要吵,就不吵,叫她在家裏坐着,她也坐着,雖然外面有什麼事情,她會走到門口看看,只要人家對她說:
“阿圓,你媽媽不是叫你不要出來的嗎?”
她馬上就轉回家去。
跟申晚嫂外出時,看過申晚嫂拾豬屎,她以後如果看到有豬屎,也會用鐵鏟子鏟回來,雙手捧着說:
“姆媽,我也拾豬屎了,可以賣多少錢?”
每次在吃飯時,因爲家庭生活更困難了,總是吃雜糧,有時連雜糧也吃不上,只有苦麥菜和豆角,沒有油鹽,只是用水煮了吃,她也會哭喪着臉,要米飯要粥;申晚嫂說:“好乖乖,別鬧,等爸爸賺到錢,一定買肉給你吃!”她就低下頭吃苦麥菜或豆角了。申晚嫂這樣說得太多了,始終沒有買過一次肉,連飯的滋味也忘記了,她也會說:
“姆媽哄我,爸爸沒有錢,我也沒有肉吃。”
“乖乖,等你長大了,也去做工,要吃多少豬肉,就有多少豬肉。”
“幾時才長大呢?”
“今兒晚上乖乖睡覺,明兒就長到這裏。”
申晚嫂在桌子上劃了一道印子。第二天,如果她記起了,也會到那兒去量一量,然後高興地說:
“姆媽,高了,我長大了!”
她和申晚嫂蹲在竈前烤衣服,叫她不吵,她果然不吵,申晚嫂撐開衣服放在柴火燒剩的火堆上,她也伸出兩手抓住衣角。申晚嫂說:
“你不會的!”
“我會!”
正說着,她的小手抓不緊,一邊衣角掉在火堆上。
“你還說會?”
“嘻嘻!”
她撲在母親的懷裏笑。
劉申在牀上翻來覆去,含含糊糊地在說話。
“阿圓,你去看看爸爸要什麼。”
阿圓跳起來就走。她看見劉申睡在那裏,閉着眼睛,聽不清說什麼話,阿圓走近去問:
“爸爸,你……爸爸!”
劉申不回答,仍在嘀嘀咕咕地說話。阿圓就爬上牀去,靠近他的頭,叫道:
“爸爸,爸爸!”
當她的手碰到劉申的臉,她吃了一驚,爲什麼這樣燙人?嚇得她爬下牀來,連跑帶叫:
“姆媽,姆媽!”
申晚嫂趕緊迎上來,抱住她:
“什麼事?”
“爸爸,”她手指着劉申。“火燒,燙人!”
申晚嫂放下阿圓,俯身摸了摸劉申,果真燙手,而且他仍在胡言亂語。
“糟糕,生病了!”申晚嫂慌亂地搖動劉申:“你醒醒,阿圓的爸!”
劉申被搖了幾下,突然咳嗽起來,一聲連着一聲,來不及喘氣,張大嘴,胸脯凹進去,兩腿彎起來,一隻手撐在牀上,一隻手抓住申晚嫂,抓得很緊,好象要借她的力量幫助自己停止咳嗽。阿圓縮在媽媽背後,不敢動,不敢作聲。劉申猛然放開手,推開申晚嫂,擡起身來,頭伸到牀邊,張嘴就吐。
“姆媽,血!”阿圓驚叫。
申晚嫂也看到,而且聞到濃重的腥臭味,她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地掉下來。急忙扶好他,要他安穩地睡下,然後又用一塊布替他揩揩嘴。將地上的血掃乾淨了,拉阿圓出來。劉申咳得稍停些,在微弱地喘氣。
申晚嫂看到丈夫這般情形,前思後想,悲從中來,摟着阿圓,坐在竈前流眼淚。阿圓天真地對媽媽說:
“姆媽,不哭,我們不哭!”
申晚嫂聽她這樣說,一面笑,一面眼淚象斷線似的往下淌。她自己有些驚慌,不知怎麼辦好,就走去找金石二嫂和四婆。
“四婆,阿申吐血,有什麼草藥可以治的?”
“等我想一想……”
金石在旁邊插嘴了:
“我看申哥是癆病,要請先生看。”
“你少說一句吧!”金石二嫂打斷了丈夫的話,而且做了一個眼色,止住他的反駁。“晚嫂,申哥是受了涼,煲點紅糖薑湯給他吃。”
“使不得,使不得!”四婆懂得點草藥常識,有經驗。“吐血是肺燥熱,不能再吃薑湯!金石的話也對,最好請個先生看看。”
申晚嫂知道金石的話是對的,丈夫得了癆病,她們不許他說,不過是寬寬自己的心。請先生?談何容易!看一次,五斤穀子,配一劑藥,三十斤五十斤穀子。家裏窮得連豆種也沒有一顆,哪來這麼多穀子?她癡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
四婆看出她的爲難,嘴快心直地就說:
“唉,大家都難啊!沒錢請醫生,就煮點粥湯給他喝喝,補補元氣。”
“四婆,屋裏老鼠都要搬家啦,哪來的米呢?”
金石站起身,在缸裏拿出約莫五斤穀子,對申晚嫂說:
“你拿去,給申哥煮粥吃!”
“怎麼成呢?你們……”
“拿着吧,晚嫂!”四婆說。“窮人不幫窮人,難道指望那班財主佬發慈悲嗎?”
金石用竹籃盛好穀子,交給申晚嫂,親切地說:
“你不用發愁,天跌下來有頭頂,愁也沒有用。申哥養好身體是頭一件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