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峒第四章 冤仇

  在劉大鼻子的山地上,蛇仔春拿着一條藤鞭,神氣活現地走來走去。這是一片鬆杉林,前前後後有五萬多株,全是屬於劉大鼻子的,其中有些是他霸佔山地,強迫農民給他植苗的,有些是連林和地一起霸佔的,有些是租出山地給農民植苗,沒有到期又給他藉口收回的。這一片鬆杉林,看去蒼翠蔥蘢,十分可愛,實際上這裏也是血淚斑斑。金石的父親就是吊死在這裏的一個,因爲他租了山地,用了全部家當,借了債,種下了樹苗,指望到期有個收成,不料劉大鼻子那年從省城回來,說他舊欠未清,硬生生地收回去,他才尋了短見。劉申在劉大鼻子家當長工,也曾被工外加工,趕到這裏種過樹苗。蛇仔春從這頭走到那頭,一路吆吆喝喝:

  “快點啊!要想領工錢就快點!啊?”

  鬆杉林裏,有二三十個農民在砍伐已經成材的杉木。斧頭伐木的聲音,鋸木的聲音,一棵大樹倒下來了,樹枝折斷的聲音,還有人聲,響成一片。採伐杉木一共是一千根,是劉大鼻子的弟弟劉德銘代他接洽賣給省城的,他從縣城回來之後,馬上就開工。

  劉申也是被僱的短工,他的病還沒有好,勉強起牀帶病上工。爬上山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汗溼透了褂褲,眼睛發花。拿起斧子,手抖得厲害,砍幾下要歇一會,別人砍倒了一棵大樹,他還只在樹根處添上幾道白印子。

  蛇仔春走到他面前,用藤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冷笑說:

  “啊,我們請了一個老太爺來了!”

  “馮先生,我病了幾天,氣力不夠,咳……”

  “氣力不夠?喝點人蔘湯補一補啊!”

  “馮先生,請你包涵點!”

  “他媽的,是下帖子請你來的,還是派轎子接你來的?做不動,你來幹什麼?”

  “家裏沒有吃的,沒有辦法,……咳……”

  “好,是你自己說的: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就不能領有辦法的工錢!你就可要記清楚呀!”蛇仔春再盯了他一眼,盪到另一邊去了:“你們看什麼?快乾!”

  太陽落山之後,大家都收工回去了,劉申一步一拖地走着,金石在旁邊陪着。

  “申哥,你不該來的,累壞了身體,還要受蛇仔春的龜氣!”

  “唉,累死好過餓死,一天不做,一天沒得吃。”

  “晚嫂呢?她身體好,能扛能擡,是一把好手,不比我那個。”

  “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也有限啊!再說,現在有什麼可乾的,淘沙,輪不到我們;託杉,又沒有個準;唉,難呀!不知道怎麼個了局。”

  “飯給劉大鼻子一個人吃盡了!田是他的,山又是他的,兄弟做縣知事,自己當鄉長,獨霸一方,我看皇帝也不會比他好多少。有他的份,自然就沒有我們活的!”

  “金石,快別這樣說!傳到他耳朵裏去,又該我們倒黴!”

  “倒黴,我們的黴也倒盡了,還有什麼可倒的?申哥,你在劉家打長工,有二十年吧,人累壞了,別說他應該養你的老,人情總該有一份呀!好,一腳踢出門,……”

  “只能怨我的命……”

  “申哥,我說你就是怕事!”

  到劉大鼻子家時,蛇仔春照花名冊發工資,只剩下三五人,其餘的臨時工差不多散清了。劉申和金石站在一旁等候。最後,蛇仔春對金石說:

  “剛纔叫了你,你死到哪兒去了?人窮架子倒不小!家裏不等錢用,是嗎?不等錢用,就別來!”

  “你以爲我想來的嗎?你以爲我喜歡這份工的嗎?”

  “他媽的,口胃倒不小!”

  “將力氣換飯吃,有什麼口胃小不小!”

  “劉金石,我知道你的牛脾氣,小心點嘛!”蛇仔春捲起花名冊,轉身走了。

  “馮先生,還有我呢?”劉申慌忙上前追問。

  劉大鼻子走出門口,站在臺階上,大狼狗跟他一起出來,在他旁邊搖尾巴。

  “你還想要工錢?”蛇仔春將花名冊在手心拍了一下。“我問你,你做了多少工?”

  “馮先生,我是做少了……”

  “少做就不給!你自己說過沒有辦法……”

  “你這是哪一門子的道理?少做頂多是少給,怎能不給呢?”金石氣憤得搶前一步,大嚷起來。

  幾個臨時工也迴轉來看着他們。

  “你是誰?你知道在哪兒說話?”劉大鼻子的鼻子更紅了,大聲的罵起來。“混蛋,在我家裏都敢吵鬧,還有王法嗎?”

  蹲在地上的大狼狗,聽見主人罵人,“汪汪”的吠了兩聲。

  蛇仔春在旁邊也幫腔:“不知死活的傢伙!”

  “王法?……”金石還想說話。

  “金石,你少說兩句吧!”劉申攔住了金石,轉身向劉大鼻子:“老東家,我做得少,你就少給些吧,他們五斤米,我兩斤米都值吧!”

  “一斤也不給!”劉大鼻子說。“告訴你,我劉德厚不是剋扣下人工錢的人,可是你誤了我的工,這就誤了大事,不罰你,已經是我老東家的寬厚了!”

  “罰我?”

  “是呀,罰你!”蛇仔春開口了。“東家砍木頭是國家大事,啐,說了你也不懂……”

  “少跟他說廢話!”劉大鼻子打斷了蛇仔春的說話。“劉申,你不去,我可以請多一個工,你掛名不做事,有工夫鬼混,我可給誤了大事。滾吧,再呆下去,惹我發脾氣,那就不能怪我了!”

  “老東家,咳,咳……”劉申走近劉大鼻子,想再求求他。

  “歐兮!”劉大鼻子喚狗去趕劉申。

  大狼狗跳起來,就向劉申撲過去,嚇得他一面急忙向後退,一面伸拳作勢來招架。大狼狗逼得劉申退到牆角,它還是舉起前腿,站得老高的要咬過去。

  “你們要殺人哪!他是有病的人,你們用瘟狗來嚇他,還有良心沒有?”金石跳到劉大鼻子面前,拳頭舉得高高地對他說。

  劉大鼻子對蛇仔春說:

  “趕他出去!”

  這時,突然聽得劉申“哇”的叫了一聲,他的右腿上褲子破了,連皮帶肉給大狼狗咬下一大塊,血淋淋的。大狼狗也給劉申順手拿到的木柴,打中了鼻子,躺在地上直喘氣。劉大鼻子和蛇仔春,急忙擡它到屋裏去。

  金石扶起劉申,那幾個農民也過來幫助。他們一路走,一路罵。劉申腿上的血,一路向下淌。走過小木橋,劉申又吐了一口血,血餅落在河裏把河水映紅了。

  送到家裏,劉申眼睛發黑,睡在牀上,胸口象火燒似的難過,腿上也疼得很。申晚嫂一面用破布將傷口包紮,一面聽金石講原委。她恨得牙癢癢的,不斷咒罵:

  “狼心狗肺的東西!……”

  阿圓嚇得縮在一邊,睜着大眼睛望着。

  鄰舍們來了一大羣。四婆坐在小凳上,感嘆地說:

  “還說是老東家?老東家就下這樣的毒手!”

  “他媽的,劉大鼻子,這個吃人不見血的笑面虎!”金石更是憤慨。“申哥幫他做了二十年工,身體糟蹋壞了,他養申哥一輩子也是應該,現在爲了兩斤米,你們說說,就是爲了兩斤米,兩斤米都不夠他劉大鼻子一口洋菸,就這樣幹了!我操他十八代的祖宗!”

  “絕子絕孫啊!”

  “有錢人的心是鐵做的啊!”

  申晚嫂包紮好了傷口,劉申昏昏沉沉的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暈了過去。她想:這回是完了,人搞成這個樣子,又沒錢醫,要想復原,怕難有希望了。自己嫁了三次,咳,命多苦啊!現在又加上一個阿圓,孩子可憐,瞧她縮在牆角,又驚又怕。有錢人家的孩子,十歲八歲還要餵飯吃,我們的孩子什麼苦也嘗夠了。唉,阿圓的爸,你要是好好的,我們一起來熬日子,會有出頭的一天。如果……,苦還會有個盡頭嗎?天誅地滅的劉大鼻子!我們一家子算完了,坑在你手上了。她越想越亂,越想越恨,在亂裏頭她很清楚的想到劉大鼻子,恨集中在劉大鼻子身上。突然,她站起來,向門口衝去:

  “我跟他拼了!”

  許多人來拉住她,勸她:

  “晚嫂,不行呀!”

  “照顧申哥要緊,有賬慢慢來算。”

  “雞蛋哪能跟石頭碰啊!”

  阿圓也哭着跑過來拉着她的腿:

  “姆媽,姆媽!”

  申晚嫂氣得漲紅了臉,一面想掙脫,一面申訴:

  “這口冤氣,叫我怎麼忍得下去啊!”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劉申已經醒在牀上,他聽外面狗吠得厲害,人聲嘈雜,由遠到近,好象到他家來似的。他吃驚了,緊張地叫醒申晚嫂,她急忙下牀,輕輕地開了大門,只見蛇仔春帶了幾個鄉公所的所丁,從金石家裏,將金石反綁了手,推推搡搡地拉了出來。旁邊有些農民憤憤不平地望着。

  “我犯了什麼罪?”金石大聲喊叫。

  “恭喜你呀!”蛇仔春陰險地笑着。

  “壯丁中了籤,送你去升官發財!”

  “他是獨子啊,拉走他叫我們母子怎麼活呀?”

  “他媽的!”蛇仔春用力推開金石二嫂。“當壯丁嘛,又不是要他去見閻王!再說,中了籤,大總統的兒子也要去的。”

  申晚嫂轉身告訴劉申,他一怔,出了一身冷汗,咳嗽着,斷斷續續地說:

  “咳,……都是爲了我!”

  “不爲你也要抓的。”

  “他這個牛精脾氣!唉,二嫂怎麼過呢?”

  “……真叫人受不了!”

  蛇仔春一腳踢開大門,“嘭”的一聲,嚇得劉申在牀上跳起半寸多高,阿圓也驚醒了。

  “好啊!你們高臥未起,打擾啦!”蛇仔春一副潑皮無賴相:“劉申,你闖了好大的禍,知不知道?”

  “馮先生,……咳,我們是粗人……”

  “粗人?怎麼着,粗人就可以造反?”

  “他生病,你有話好說,不用這樣嚷!”申晚嫂捺着性子,嚴正地說。

  “噴,嘖!哎喲!生病?你他媽的是貴人多病啊?”蛇仔春說得更大聲。“姓劉的,告訴你,大先生的狼狗給你打死了,我來給你算賬的。”

  “人咬傷了還沒有去算賬,狗死了倒來算賬?”申晚嫂怒衝衝地說。

  “男不跟女鬥,雞不跟狗鬥,我知道你是潑婦,我問你,你家裏有男人沒有?”

  “馮先生,……”

  “誰要你叫馮先生!大先生的大狼狗是死了,這是他心愛的東西,本來要叫你墊棺材底,不過看在老賓東的份上,他說免了。可是,錢總得要賠,他買回來的時候,花了五十塊港幣,四年的伙食,一頓四兩牛肉,還有米飯、人工,他媽的,反正這筆賬算不清了。他老人家吩咐,不必算細賬了,你佃耕的八分水田,他收回去了,今年的收成,全部歸大先生,另外,你住的這間房子,也算是賠償,還要外加兩擔穀子……”

  “這不是殺人嗎?”申晚嫂衝到蛇仔春面前。

  蛇仔春轉身就走,走到門口,他說:

  “話是說定了,限你們五天搬家!田裏不許動一下,要是去了,當心你們的狗腿!”

  申晚嫂氣得要發瘋了,抿緊嘴,手握成拳頭,站住一動也不動。來了幾個鄰舍,心裏恨得要命,但不曉得怎樣說話纔好。申晚嫂看到阿圓蜷縮在牀裏邊,象一隻受驚的小貓,令人可憐。劉申閉着眼睛,臉色灰白得象麻布,嘴脣合攏,嘴角上流出泡沫和血。申晚嫂跑過去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四婆慌忙上前,探探胸口:

  “胸口還暖,是昏過去。誰有艾絨?”

  有人跑回家拿了艾絨來,點好放在劉申鼻子前,薰了一會,他慢慢甦醒。大家幫他抹掉泡沫和血,又倒了一杯開水給他,這才安定下來。

  申晚嫂坐在劉申牀前,看到他一時清醒,一時又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兩眼無光,直流眼淚,對她說:

  “我不中用了,害了你們兩母女!……”

  “你別……”

  申晚嫂想叫他別說喪氣的話,別把一切罪過自己擔戴起來。是誰害了她們的,分明是劉大鼻子,不是他。她一向不滿意他的膽小怕事,樹葉子落下來怕打破頭,連她稍微反抗一下,他都嚇得趕緊拉她回去,但是看到他在生產上勤勤懇懇,對自己又好,更加上病不離身,平素也就原諒他、順從他。現在,他們和劉大鼻子仇深似海,她以爲一定要報仇,他卻絕口不提,老說些喪氣的話,她恨他的懦弱,同時也憐惜他。想到結婚以來,兩人恩愛,半路上少了一個,將來的日子,多可怕啊!她忍耐住,轉而安慰他:

  “你放寬心吧,養幾天就會好的……”

  劉申搖頭。

  “晚嫂,你出來,我有句話跟你說。”

  四婆在門外叫她。四婆這兩天要去金石二嫂家裏,又要到劉申家裏,兩頭忙。這個老人家變成了他們的支持力量,幫他們出主意。

  “晚嫂,他這個病不輕呀,一定要請個醫生看看。”

  “四婆,你知道……”

  “當然知道。不過,我是過來人了,不怕你生氣,家裏少一個男人,就象屋子少了一根頂樑……”

  “是的,我……”想起兩次守寡的生活,她忍不住哭泣。

  “你瞧,金石被拉走之後,二嫂好象天坍下來似的。晚嫂,人總是要緊喲,留得青山在……”

  “我也是想醫好他……”

  “想辦法啊!”

  有什麼辦法好想呢?借,沒處借,賣,沒得賣;人又非盡力救治不可。她彷彿掉在黑漆漆的山谷裏,摸索不出一條路來。

  “晚嫂,你不要罵我狠心,我看,阿圓……”

  “賣阿圓?”申晚嫂睜大兩隻眼睛,嚇得慌慌張張。

  “不行,不行!”

  “你救申哥要緊啊!再說,不要賣斷,訂五年期,到時有錢再贖回來。”

  “不行!我不賣,死也不賣!”

  當晚,她睡在牀上,阿圓和她一頭,睡得很熟。她一隻手放在胸前,一隻手握住申晚嫂的手臂,好象怕媽媽跑掉似的,申晚嫂將她拉近些,臉靠着臉,她輕微的呼吸吹着她的臉。申晚嫂看到她可愛的模樣,懂事聰明,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她。

  “這是我的性命,怎樣也不能賣!”

  劉申又發出囈語,一連串的胡話還夾着哭聲,半夜聽到叫人汗毛直豎。申晚嫂的心,象給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抓着,感到絞痛。

  “眼看他死掉不救?”

  “不能!不能又怎樣呢?”

  “賣女兒?不行!不是賣,是押,五年之後贖回來。不行,到時候沒有錢贖怎麼辦呢?不要緊,我們兩個人做工,五年也能省下點錢。不行,我捨不得!不是賣,是押!人還是自己的,可以贖回來。丈夫死掉了,還有什麼呢?……”

  一夜都是反覆鬥爭,申晚嫂睜眼到天亮。早上,她的頭痛得厲害,眼皮也腫了。

  “今天是第五天了,他們會來趕我們的,晚嫂,……我死都沒有個地方……”劉申時刻忘不了蛇仔春的威脅,象一根骨頭卡住他的喉嚨。

  “大清早,別說這些——我就不搬,看他們怎麼樣?”

  “大腿比不上人家胳膊,拗不過他們!”

  “拗不過,拗不過!”申晚嫂將下面的話忍住了:“你說這些幹什麼?叫人心煩!”

  申晚嫂走到四婆家裏。四婆一見了她,放下手上的功夫,急忙對她說:

  “晚嫂,昨兒跟你說的話,你不要怪我。我不是拆散你們母女,我是爲你打算的呀。你以爲我喜歡人家賣兒賣女嗎?一想起我那個丫頭,賣出去之後,生死存亡,一絲風聲都沒有,我的心就碎了。你家的阿圓,乖巧伶俐,別說你捨不得,我何嘗捨得呢?唉,能有第二條路走,誰肯走這條路?”

  申晚嫂做事從來有決斷,她的性格象一塊鋼,如果能夠敲的話,會“鐺鐺”的響,現在,一頭是丈夫,一頭是女兒,叫她來分個輕重,她就手掌手背分不出厚薄了。等四婆說完,她自言自語的說:

  “不賣,一定不賣!”

  “能有別的法子想,不賣就不賣吧。申哥今兒好些嗎?”

  “好些了。”

  她隨口應了一聲,慢吞吞走了。走出門口,她又責備自己:

  “好些了?誰說好些了?要不快點醫治,人影子也沒有了。……我來幹什麼的?話沒有說清楚就走,真是掉了魂!”

  她迴轉身又進去。四婆摸不清她幹什麼,連忙迎上來。她劈頭就問:

  “是不是一定要賣?”

  “不一定,不一定!賣不賣,你自己作主,人家怎能逼你賣呢?”

  “不是,我問你:不賣可以不可以?”

  “可以,可以!”四婆趕緊申辯。“我不是一定要你賣的!”

  “不是,我說押給人家……”

  “哦!前幾天我聽說逕尾黎木林,他要‘妹仔’,買、押都行,……”

  申晚嫂自管想着,四婆再說些什麼話,她聽不見了。她下了狠心:

  “救他的性命要緊!救他的性命要緊!暫時押出去,暫時押出去!”

  她回家的時候,一路說着這幾句話。回到家裏,揀出一套算是最好的衣服,給阿圓穿上,又拿鄰舍送來的米,煮了乾飯,要阿圓吃飽,吃了還要她再添,阿圓天真地問:

  “姆媽,今天是過節嗎?”

  申晚嫂聽了這話,好似萬箭鑽心,她想伏在桌上大哭一場,當着劉申和阿圓的面,怎能這樣做呢。她背轉身,偷偷抹眼淚。

  阿圓又問:

  “眼睛有灰嗎?”

  “乖乖,你吃吧!”她緊緊摟着阿圓。

  “你們有什麼事?”劉申也忍不住問了。

  “你別理!”申晚嫂想到這樣說不妥當,接着說:“我和阿圓去傜坑,怕她肚子餓。”

  “扛木頭不要帶她去呀!”

  “留在家裏沒有人看她……”

  “晚嫂,”劉申拗起半身,想攔阻她們,但一陣急促的咳嗽,使他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才斷斷續續地說:“你不要做糊塗事啊!”

  申晚嫂拉着阿圓的手,走出門來,正遇着四婆來找她。

  “你不要去吧,申哥要照料,我來送阿圓。”

  “不!”申晚嫂拒絕了。“我自己送她去,心裏好過些。請你照顧一下他。”

  申晚嫂背起阿圓,還帶了一副空籮筐,眼睛紅紅地走了。四婆望着她們,輕輕地搖頭,嘆了一口氣,就進門去看劉申了。

  從虎牙村到逕尾有四十里山路。申晚嫂一路和阿圓談個不停,她用談笑來遮掩心裏的痛楚,用談笑來表示對女兒的情愛。阿圓從來沒有看到母親這樣快活過,她也是快活得很。在母親的背上,摸摸母親的髮髻:

  “姆媽,你沒有梳頭。”

  申晚嫂心裏回答:“媽的心快碾碎了,哪有心思梳頭!”

  有時,阿圓看到一些野果,就問:

  “這是什麼果子?姆媽,我要吃!”

  申晚嫂不但去摘,而且摘了一大把,阿圓兩隻手也捧不完,漏掉很多。阿圓笑得渾身動起來,連連說:

  “好多啊,好多啊!”

  申晚嫂心裏在說:“孩子,你要什麼,媽給你什麼,你要媽的命,媽也給你。”

  走到逕尾,找到了黎木林的房子,一連三進的大屋,原來是一個大地主。申晚嫂的心都涼了:

  “這不是送女兒入火坑?不行!”

  她腳步停下來,然後回頭走了幾步。

  “姆媽,我們又回去?”

  “回去?”申晚嫂想道。“回去怎麼成呢?不是等錢救命嗎?”

  到底她還是進了門。阿圓的頭靠近申晚嫂,在她耳朵旁邊,低低地問:

  “我們來做什麼?”

  “阿圓,媽害了你……”

  “姆媽,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這裏有好東西吃……”

  黎木林看看孩子,盡在挑剔:

  “太瘦,太小,要養多少年才能變錢呢?”

  黎木林的老婆,拉他到旁邊,對他小聲說:

  “長得倒是眉清目秀,將來可以撈他一筆。”

  “她是押的,不是賣的。”

  “啊喲,量這窮鬼也贖不回去。”

  談好身價,然後黎木林的老婆領她走開。

  “姆媽,我不去!”阿圓縮在媽媽背後。

  “去,乖孩子,太太有糖給你吃!”申晚嫂哄了好久,她才答應。申晚嫂最後一次緊緊抱着她,用力的親吻她,小心地替她把衣服拉好,又抹平她的頭髮。

  “姆媽,你等我呀!”

  阿圓走了。申晚嫂象被打了一棍,差不多昏倒。她跌跌撞撞地又追出去看,看不見了,她衝到黎木林面前:

  “我求你不要難爲她,她還小,不懂事!”

  “廢話!你捨不得,領回去好了!”

  申晚嫂糊糊塗塗地在契約上蓋了指模,黎木林又說:

  “我們講明在先,往後你不許來找她。再有,契約上寫明,限期五年,到期不贖,就算賣斷了。你明白嗎?啊?”

  申晚嫂象犯了罪似的,只求快點離開。頭腦昏昏,臉上象火燒似的熱烘烘,胸口好比受了重壓,氣也透不過來,聽不清黎木林說些什麼。她走出大門,還想再看一眼阿圓,黎木林惡狠狠地擋住了她。她出了村子,忍不住放聲大哭:

  “阿圓,媽狠心,坑了你啦……但願救了爸爸的命,一定來接你回去!”

  申晚嫂回到虎牙村時,已經快要上燈了。剛進村,只見村西魚塘邊的爛屋門前,圍着一大羣人。這兩間爛屋,是本村的公共屋,堆放些柴草雜物,但早已放棄不用了。它們互相依靠着,假使將它們分開,哪一間也不能單獨站得住。屋頂傾斜,好些地方的泥磚倒坍了,露出三四處的缺口。這是虎牙村最破爛的房子,平時簡直沒有人來過問,一直孤零零地被冷落着。今天爲什麼有這樣多的人,莫不是又出了什麼事情?申晚嫂的心抽搐,挑着賣女兒的八十五斤穀子,搖搖晃晃地站不住腳。

  “回來了!”有人嚷着。

  四婆從爛屋裏跑出來,眼淚鼻涕一臉的拉着申晚嫂,半晌說不出話。

  旁邊有一個人說:“申哥過世了!”

  申晚嫂石頭般的站着,失去知覺有一兩分鐘。肩上挑的籮筐滑落,穀子倒翻地上。

  “真是缺德呀!封房子、趕人,送掉一條性命。”

  “蛇仔春將他摔出大門,跌在露天,又生氣又受驚,怎能不死呢?”

  申晚嫂進了爛屋,看到劉申躺在那兒,說不出,哭不出,鄰舍們在幫她出主意,安排料理後事。

  蛇仔春又帶着一班人來了,看到穀子,冷笑道:

  “好,說沒有錢,原來還留着穀子送終!來呀,挑走!”

  跟他來的人,心裏也有些不忍,躊躇着不敢下手。蛇仔春暴跳起來:

  “他媽的,看什麼?挑走!”

  鄉公所所丁趙三被他威逼着,只好慢慢上前去挑,嘴裏嘀咕:

  “挑就挑嘍,惡什麼?”

  蛇仔春的突如其來,蠻橫不講理,使得在場的人也都動了火,大家憤憤地盯着他。申晚嫂慢慢從爛屋走出來,看到蛇仔春在那兒大模大樣的指手畫腳,她一把就扭着他的衣領,打了兩個耳光。他掙不脫,就求饒了:

  “不是我的主意,是大先生的吩咐!……”

  “大先生,什麼雜種大先生!我收拾了你,再去收拾他!”

  蛇仔春用手來叉她的咽喉,被她一口咬住他右手的小指,他殺豬般的狂叫。有人怕鬧出命案,上前拉開他們。蛇仔春被放開了,他又神氣起來,轉身威嚇:

  “我操你的娘,老子總要殺了你這個爛貨!”

  申晚嫂又追上去,旁邊的人也氣憤極了,大家叫喊着追上去:

  “打!打這個龜孫子!”

  一直追到小橋邊,申晚嫂和樑樹、彭桂、麥炳等幾個農民,還想衝到石龍村去。年老的和穩重的農民,象樑七、四婆等人,攔住了他們:

  “算了,算了!不要吃眼前虧,有賬慢慢算!”

  連拉帶勸的將申晚嫂擁了回來,大家纔跟着轉頭,一起去料理喪事。

  從虎牙村到山下去,要赤腳涉過沙河,爬上對面河岸的斜坡,纔到得了峽道。如果從石龍村下山去,那就另外有一條便道,一面沿着沙河,一面沿着山邊,彎彎曲曲,一會高一會低,約莫一里多路長,然後也是穿過峽道下山。這是石龍村的地主們下山必經之路。這條便道雖然是又小又窄,但是在它穿過村邊的一片果樹林的時候,卻是平坦的沙土路,而且也算寬闊,只是樹木太密,地上落葉和蒿草太多,有些陰暗潮溼。

  在貼近道路的幾棵柚子樹旁邊,有一個大草堆,申晚嫂在草堆後邊已經等候了整個下午。她早晨看到劉大鼻子下山,中午就藏在這兒。自從劉申死後,她好似完全變了個人,以前的堅決剛強,一下不見了,成日不說話,坐下來象一尊石像,老半天動也不動。四婆和金石二嫂她們逗她說話,她也不答理。大家不免爲她擔心了:

  “晚嫂失魂落魄,你們可要留神,不要再搞掉一條人命啊!”

  “丈夫死了,女兒賣了,可真慘!要一個人不變形,確實也難啊。”

  她坐在草堆後面,思前想後:

  “她們怕我尋死,我纔不幹哩!他搞得我家破人亡,我一定要報仇,打死這個老狗才能雪恨!尋死?我不是那種人!劉大鼻子希望我死,我偏要活下去!”

  她從果樹的縫隙中,遠望山邊的便道,不見有人影。

  “太陽快到山背後了,還不見他回來,莫不是在縣城過夜了?……回去吧,不!這個死老狗縮在窩裏難得出來,前幾天我去找他算賬,他就是不見面,今兒不能放過他。不回去,等到天黑也要等,等到他回來;要末他死在山底下,如果回來,我可不會饒了他!……”

  再過了一個時辰,申晚嫂等得太累,不覺打起瞌睡,靠在草堆上睡着了。她並沒有睡得很熟,仍舊在想着怎樣才能痛快地打擊他,怎樣才能報仇……

  劉大鼻子和蛇仔春,四個轎伕,沿着便道走回來。他和蛇仔春走在前面,轎伕擡着空轎子跟着。劉大鼻子得意洋洋地說:

  “這批木頭真是賣了好價錢,達春,你準備一下,我要請一次客,不要怕花錢,要有個排場!”

  “當然,我到高要去採辦東西……”

  “到廣州去也行!哈哈!”

  一陣笑聲,驚醒了申晚嫂。他們已經走到她的跟前,她象猛虎一般地跳起來,衝到劉大鼻子身邊,沒頭沒腦地擂了他幾拳,打在他的頭上,臉上,胸口上,頓時頭髮披下來,嘴裏流血了,胸口痛得直不起腰。劉大鼻子被打了一頓之後,才弄清是怎麼回事。申晚嫂還扭着他打。他叫道:

  “你們還不替我抓住她!”

  蛇仔春拔出手槍,劉大鼻子怕他亂開槍打傷自己,連忙叫道:

  “不要開槍!不要開槍!”

  蛇仔春又不敢靠近來,他捱過申晚嫂的打,右手小指上還包紮着紗布,心裏害怕,他命令轎伕去抓她。那幾個轎伕在一旁看着,又驚奇又高興。

  “抓住她!抓住她!”蛇仔春用槍逼着他們。

  轎伕上前拉開時,劉大鼻子已經血流滿面,彎着腰在喘氣。

  申晚嫂被他們押到鄉公所,蛇仔春將她綁在門口的旗杆上。當時風聲傳了出去,有不少人圍在那裏看着。

  “真夠膽!連大鼻子也敢打!”有人悄悄議論。

  “打得好!”

  “她要吃苦嘍!”

  申晚嫂雖然被反綁着,她站得很直,頭昂得很高,大眼睛放光,薄嘴脣抿得緊緊的,顯得又憤怒又高興。

  馮氏聽說劉大鼻子被打了,一路跑着,一路嚷着:

  “不得了啦,造反啦!”

  她經過申晚嫂面前,想上去打她一下,罵她兩句,申晚嫂威嚴地瞪了她一眼,她停也不停地又跑進鄉公所去。

  “哎喲,德厚啊!你,你……”

  “你吵什麼?大驚小怪!”

  劉德厚已經抹掉了血跡,重新梳了頭髮,坐在他的鄉長室中。他的臉色白裏透青,眼睛陰險地䀹着,隱約看出紫紅色的大鼻子在掀動。蛇仔春坐在另一角落,瞅着他,不說話。

  馮氏碰了一鼻子灰,弄不清他爲什麼動火。她瞧瞧蛇仔春,他輕輕點頭,暗示給她:劉大鼻子正在發脾氣。

  “你傷得重不重?”馮氏殷勤地問他。

  “傷,什麼傷?”

  她吃驚地退後一步,以爲他一定是恨申晚嫂,所以火氣那樣大。她討好地說:

  “氣什麼呢?她不是在你手掌心裏,……”

  “我說,殺了她倒乾淨……”蛇仔春插嘴。

  “你們懂個屁!”

  劉大鼻子吼起來。他被申晚嫂突然的襲擊,弄得很心煩。他一開始的念頭,是殺了她。這是毫不費力的事。再一想,如果殺了她,不就是承認了她是打過自己,她是反抗過自己,這是很失威風的。一個女人敢起來反抗,以後自己還能說得嘴響嗎?不殺,一定要想個妥善的辦法,既要挽回自己的面子,又要整得她很厲害才行。

  馮氏眼看討好反碰了釘子,生氣也是撒嬌地說:

  “爲了這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也值得……”

  “對了!”

  劉大鼻子刷一下站起來。

  “對了!她是瘋子!你們出去對人講,她是瘋子。我劉大爺不會跟一個婦道人家,跟一個瘋子計較……”

  “你說放掉她?”

  “當然放掉她!你慢點奇怪。我要殺掉她,容易過殺一隻雞,不過殺掉她就顯得做事不漂亮。你還記得你在虎牙村動了公憤嗎?那就太蠢了。放掉她,我要她認得我劉德厚,要她活活的餓死。阿春,你通知大家,以後誰也不許僱她做工,批田給她自然更不行,我看她有什麼活路!”

  申晚嫂被綁了一天一夜,背上一個“瘋子”的名聲,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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