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點鐘了?”
劉大鼻子正在一張張的檢查着田契地契,聽馮氏問他什麼時間,很不耐煩,想不理她,自己不知不覺又去看了看手錶:
“他媽的,十一點鐘啦!搞了一天一晚,筋骨都疼了。哎喲,哼!”
他伸伸懶腰。馮氏和蛇仔春也放下手裏的東西,象受了傳染似的打呵欠。馮氏說:
“明天再收拾吧!”
“明天?還有幾個明天啊!快動手!”
馮氏和蛇仔春擠在一堆皮箱、樟木箱、陽江的漆皮箱之間,將祖傳的衣服,不用的舊衣服和新衣服,布料和各種零碎衣物,翻來覆去地在檢查,看看這樣,比比那樣,放到這邊,又拿到那邊,決不定要還是不要。劉大鼻子坐在一大堆田契地契面前,打開一張看上一會,然後又在十行簿上記上一筆,又在他自己畫的圖上添上一塊。他們把陳年古代的東西都翻了出來,屋子裏充滿了腐舊的氣味和灰塵。吊在屋樑上的一盞大白罩煤油燈,象給薄霧蓋着似的,灰濛濛的。
劉大鼻子又登記了一張田契,他放下筆,擦擦眼睛,掏出一枝香菸,吸了一口,看看馮氏和蛇仔春。馮氏正拿着一件舊的棉袍,猶疑着。劉大鼻子吐出菸圈,狠狠地說: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慢吞吞的,等共產黨上來了,你還搞不清楚!”
“你呢?一大堆爛字紙,搞了一天!有嘴說人無嘴說自己!”
“你懂個屁!要沒有這堆爛字紙,你喝西北風的嗎?”
馮氏生氣地將舊棉袍朝箱子裏一摔,又將一些爛布料塞進去。嘴裏嘰嘰咕咕:
“要——都要!”
“他媽的,你不想理,就給我滾!”
馮氏給劉大鼻子一罵,更生氣了,一腳踢開凳子,轉身走開,走到門口,放聲大叫:
“阿巧,阿巧!”
“你這個死女人,嘈什麼?半夜三更了,怕人家不知道你嗎?……”
“你怕,我不怕!共產黨來了,我還要嘈!阿巧——”
阿巧睡眼矇矓地走過來。馮氏一肚子的氣無處發泄,象一隻餓狗似的撲過去,拳打腳踢,嘴裏嚷着:
“你們都是一窩裏的人,欺負我!……”
阿巧雙手護住頭,弄不清爲什麼捱打,盡是躲避。
劉大鼻子撂下香菸,衝到馮氏面前,忘記了要小聲說話,大喊大叫:
“你再嘈,我槍斃你!”
馮氏停了手腳。蛇仔春趕忙走出來,他攔住劉大鼻子,又拉開馮氏,再對阿巧說:
“快去,端宵夜來給太太吃!”
大家都沒有心思再去收拾了,悶悶地坐在那些衣物田契面前。劉大鼻子對蛇仔春說:
“解放軍到嶺下村,到底真不真啊?”
“真!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的,一共有一排人的光景,駐在彭家祠。”
“一天一夜了,他們還沒有上來?”
“你想他們上來?”馮氏又搭腔了。
“你少說廢話!阿春,上山的地方,派人守了嗎?”
“派了,一有風聲,他們會報信的!”
“奇怪,要上來,早該上來啦!或者共產黨也不中意我們這個山頂上的地方。”
“誰中意啊!從前在廣州的時候……”馮氏很快忘記了剛纔的被罵,她若無其事地又參加談話了。
“共產黨是在山區住慣的……”劉大鼻子打斷了她的話。“不可不防!”
石龍村和虎牙村似乎入睡了,烏黑的,平望過去,一點光亮也沒有;如果從山上望下來,透過那些大屋的天井,可以看到有些人家有燈火,而且人影晃動,顯得很匆忙,那是一些地主、富農們的家庭在連夜收拾東西。外面靜悄悄地,一個人影也沒有。派到山路上去“放風”的人,也蜷縮在那兒打瞌睡了。時不時有一兩聲狗吠,打破這凝固的靜寂。
阿巧端進三碗雞粥,一人面前放一碗。馮氏嚐了一口,說:
“胡椒粉!”
“將就些吧!”劉大鼻子喝了一口熱粥。“這是什麼時候,還要講究?”
“你說什麼時候?我們這裏太太平平,你還是鄉長,也沒有少掉一根毛!”
“共產黨在山底下,一上來……”
“上來怎麼着?我要吃要喝,誰管得着?他們不是三頭六臂,我不怕!阿巧,拿胡椒粉來!”
外面狗吠得厲害,一聲接一聲,一隻傳一隻,全村的狗都吠起來了。在半夜裏,狗這樣的齊吠,令人驚心。
劉大鼻子放下碗,側過頭來靜聽。蛇仔春走到外面臺階上,望着漆黑的天空,聽不出什麼動靜。阿巧從過道那邊走過來,她的腳步聲,嚇得蛇仔春吃了一驚,向門內退了一步。
“來,加點胡椒粉!吃吧!”馮氏很鎮定的樣子,替他們加了胡椒粉,自己端起碗來,大口的喝。“狗叫嘛,有什麼奇怪!”
“你倒大膽啊!”劉大鼻子誇讚她。
“虧你們還是男人!格格!”她得意地笑起來。
阿巧走出門口,剛和匆匆跑進來的馮水撞個滿懷。她沒有料到門外有人,突然一撞,把她嚇了一跳,脫口驚叫:
“啊!”
這一聲尖銳的叫喊,嚇得屋內的劉大鼻子等三個人,一起跳起身來。馮水跨進門,氣喘喘地說:
“外邊,外邊……”
“來了!”劉大鼻子隨聲應了一句,他自己也不知道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哎喲,哎喲!”馮氏好象被人打了一棒,全身發抖,手裏拿的碗“當郎”跌破了。
蛇仔春站起來又坐下去,臉色雪白,眼睛定定地看着馮水。
馮水摸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望望他們,又望望站在門口的阿巧。等到氣喘平了,他才說:
“外邊二老爺打門……”
“誰?”劉大鼻子聽不明白,緊張地問。
“二老爺,在外邊打門。”
“二老爺?怎麼不請他進來?”這時,他才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你叫我不要放人進來的!”
“啊!你真是古板!二老爺嘛,快點,快點!”
他們一起擁了出去。
劉德銘頭戴竹帽,身穿一套破爛的衫褲,鬍鬚很長,慌慌張張地閃進門來:
“大哥,村裏有沒有老八?”
“沒有,聽說到了山底下……”
“快關門!”
他們一路走進去。大家因爲劉德銘的突然歸來,顯出不安。這一個縣大老爺,平素的威風沒有了,變成這末襤褸,是大家想不到的。馮水和阿巧留在後邊關門,他小聲地對她說:
“瘦得這個樣子,不象他了,我幾乎認不出他……”
“他那雙老鼠眼,燒成灰我也認得。”
“看樣子是捱了一傢伙啦!”
“活該!”
他們走進客廳。劉德銘看到亂糟糟的一大堆東西,他愣了一愣,隨手拿了一疊田契翻看,詫異地問:
“現在才收拾?”
“我們以爲共產黨不會到山上來……”
“會的,他們會來的。此刻他們忙不過來,慢慢就會上來的。你們有準備嗎?”
“準備?”劉大鼻子不明白指的什麼準備。
“錢啊,衣服啊,都收拾好了。”馮氏以爲他們很有準備了。
“不是說這個。好,慢慢再說。”劉德銘放下田契。“我餓得很,弄點東西給我吃。大嫂,有乾淨衣服,拿一套來換一換吧!”
劉德銘脫下衣服,腰間露出一枝左輪手槍。他看到雞粥,端起來一大口就吞了下去。
馮氏一路叫着“阿巧”,出去張羅了。
“共產黨到了本縣,我一直打聽你,他們說你走了。”劉大鼻子遞給他一套衣服。
“說來話長。”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回答。“解放軍還沒有到,東區的土八路(按指我們的游擊隊)就打進縣城,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沒有時間來通知你們。我帶了縣大隊和駐軍退到南區,跟解放軍碰了一下,垮了,什麼都垮了,剩下我一個人,要不是山路熟,早叫俘虜了!……”
“弟婦她們呢?”
“我和她們分手了……”
“啊?”
“她們前一個月到廣州去了。”
“爲什麼不叫她們上山來住呢?”
“她們不肯,說山上住不慣。”
“這個時候,還……”
“人家讀洋學堂的!”馮氏走了進來,馬上插嘴說。她對劉德銘的老婆一向不滿,自居是大嫂,但劉德銘的老婆說她是劉德厚的姘頭,看不起她。“享慣福,到這種地方來?……”
“廢話!晚飯搞好沒有?”
“阿巧,阿巧!”馮氏又拿巧英發氣了。“死‘妹仔’,快點端來啊!二老爺等吃的,……”
馮水突然又走了進來:
“外邊又有人打門……”
劉德銘比誰都緊張,趕緊問:
“誰?”
“是趙三。”
“快開門,一定有消息。”劉大鼻子對劉德銘說:“是派到山底下去放風的。”
趙三隻走到耳房那裏,劉大鼻子就迎了上去。劉德銘留在客廳上,注意聽着。
“趙三,快說!”
“嶺下村的共產黨走了,今天晚飯後走的。”
“往哪兒去?”
“往北開,好象去搭船。”
“好,你去吧!”
劉大鼻子走回客廳。大家聽了這個消息,好象放下了重擔,鬆了一口氣。馮氏望着廳上一大堆東西,她發起牢騷來了:
“我說不用收拾,共產黨不會來的。你瞧,搞得天都翻了!”
“大嫂,收拾一下也好,反正我們有用處。”劉德銘很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在石龍村的山坡上,也就是在劉大鼻子的住家後面,有三間房子,一個小小的院落,有兩棵桐樹,還有些芭蕉之類的植物,那是本鄉地主們當作議事和俱樂部的地方,他們題上一個風雅的名字,叫做“桐花館”。
劉德銘和一班本鄉的地主“士紳”,吃罷飯,正在商量。一羣人圍住他,等他發言。他抽着煙,仰着頭,望着正廳壁上的橫額“桐花館”三個字,並不答覆他們,卻慢悠悠地說:
“這三字題得好,也寫得好。妙,桐花館!”
他身旁的幾個地主,象馮慶餘、張炳炎等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家都猜不透劉德銘耍什麼把戲。
劉大鼻子心裏明白,他的兄弟和他計議過,要把他們組織起來,一起對抗共產黨,不過,劉德銘說:
“這班傢伙,不見棺材不掉淚,我們先別提出辦法,等他們要求了,我們再提也不遲。”
吃晚飯的時候,劉德銘露出一點口風,說是最好把各家的軍火武裝集中起來,先藏到山上,等待時機。當時,有幾個地主就不同意,馮慶餘懷着鬼胎,他怕劉大鼻子乘機搞掉他的幾枝“快掣駁殼”,猶猶疑疑,說出一大套理由,不肯同意。劉德銘看出了他們的心思,對劉大鼻子䀹眼,就不再提了。後來,劉德銘就長篇大論的說共產黨如何如何,宣傳了一頓。馮慶餘急了,連忙說:
“我和共產黨是勢不兩立的,你們別誤會我,他們如果上來了,你們瞧我姓馮的!”
劉德銘不答覆他。現在他們等他提出辦法,他似乎悠閒起來了。張炳炎看看大家,大家向他示意,他開口了:
“德翁啊,你是一縣之長,父母官,你說說,我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是爲你們好的,這一點大家要弄清楚。我呢?住幾天就要走。大峒鄉是大家的,共產黨來了,我是不會受損失的。”
“當然當然,這個,我們都明白。”
“你們明白就行了,將來都有見面的機會,看我劉德銘到底有無桑梓之情?”
“德翁別見外,我們要聽你的高見!”
劉德銘走了兩步,那幾個人跟着他,他停下來,立刻又把他圍住了。
“慶餘兄,你說共產黨會不會上山呢?”
“這個……”
“哼,”劉德銘很低地冷笑了一聲。“共產黨一定會上來,只不過是早遲而已。如果上來了,你們該怎麼辦?避一避?那你們就別想再回來。拼一拼?不行!你們說,到底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呢?”
大家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馮慶餘站在一旁,定定地望着劉德銘,心裏也在焦急,不過,他還是想到:“他媽的,你們劉家兄弟,就是嫉妒我姓馮的,我跟劉德厚是拜把兄弟,處處讓着他,現在連我的老底子也挖出去?”
“德翁,出個主意吧!”
“不說我多事吧!哈哈!”
“老二,你說吧,都是自己人,手臂朝裏彎,哪有朝外彎的,誰多心誰就是王八蛋!”劉大鼻子氣沖沖地說。
“好!我說說。第一,鄉里的局面要改一改,我的大哥不要再當鄉長了,小學校也要換一班人。再選幾個心腹人,佈置好,等共產黨來了,要他們出面。以前出面的人,都不要出面,大家要勞動生產,共產黨就喜歡這一手,你們裝也要裝得象點樣子。第二,共產黨要通知辦事,儘快辦好,這是緩兵之計,他們可以慢點上來。第三,你們要消息靈通,山底下共產黨有一個政策,你們要馬上跟着做,當然是往反面做了。例如他們要搞農會,你們也搞,千萬別讓那些窮鬼耕仔(佃租的農民)參加,要做得漂亮。第四,現在就要準備起來,田地該送的就送,該分的就分,衣服物件揀一些送給那班窮鬼,有‘妹仔’的送還給人家,長工也辭掉他,收買收買人心。再有,大家要團結,行動要一致,武器集中起來,等我去廣州聯絡好了,大事猶有可爲!……”
“好極了!”
“真是高見!”
“慶餘兄的意思呢?”
馮慶餘正在想着:“……反正有共產黨就沒有我,不如暫時忍耐一下,不要吃劉家的虧。”劉德銘突然一問,他來不及考慮,很激昂慷慨地脫口而出:
“爲了反對共產黨,我什麼都幹!”
“好極,好極!”
劉德銘等大家都表示同意了,他鄭重其事地說:
“現在我們是一夥人了,都是共產黨的對頭,誰要泄漏出去,誰也活不了。”
大家沉默了一下,然後指天劃地地發起誓來。但是,心裏各有一把尺,偷偷地在量着對方。
“我還有一句話要說。”劉德銘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蓋有紅印的紙來。“這是正式的委任狀,委我的大哥做團長,留在本縣工作。諸位,我現在還是國軍的縣長,代表國軍委劉德厚當團長,大家要聽他的指揮,公事公辦,講不得私情的。”
劉大鼻子裝出一本正經,雙手接過“委任狀”。這是他和劉德銘兩個人搞出來的,紅印是僞縣府的,團長卻是自己封的。劉大鼻子也不相信這個官銜,但劉德銘主張這樣做,好把鄰區鄰鄉的地主惡霸們粘在一起,等他到廣州之後,再想法子“加委”。劉德銘交出了“委任狀”,瞟大家一眼,又裝成和顏悅色的樣子。
“今後我們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大家想做點事,要點什麼名義,可以和團長商量。等國軍反攻,功勞簿上有你們的份!”
馮慶餘看到這張“委任狀”,他暗自盤算:“他媽的劉德厚有後臺,到這個時候還撈個團長做。肥肉給他吃了,我也要喝一口湯啊!讓給共產黨,我不甘心,白白給劉家佔便宜,我也不幹!反共反共,不爲自己,真是天誅地滅。”他聽到劉德銘說到要名義,馬上就接着說:
“談到反共,我兄弟絕不後人。德厚兄當團長,我助一臂之力,就算個副團長吧!”
這樣一說,連劉德銘在內,大家都轉過頭來看着他,幾秒鐘內沒有人作聲。馮慶餘又補充一句:
“請德銘兄也發一張委任狀給我!”
“好吧,可以商量!”劉德銘用眼光徵求劉大鼻子,劉大鼻子輕輕點頭。於是,劉德銘說:“大家有什麼意見,不妨說出來,都是自己人嘛!”
他們好象一羣餓狗爭骨頭似的,從四面搶上前來,你推我搡地圍住劉德銘,自己說出想做什麼官。一時間,靜靜的桐花館,好象拍賣市場似的,討價還價,自己封官。站在另一角落,始終沒有說話的蛇仔春,這時也悄悄地走到劉大鼻子身旁,哀憐地說:
“我跟姐夫一輩子了,這回也要栽培栽培!”
“你少說廢話!有了我,還能少了你!”劉大鼻子拍拍裝“委任狀”的口袋,得意地說。
蛇仔春聳聳肩膀,側過頭媚笑着,趕緊倒了一杯茶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