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峒第十四章 苦連苦、心連心

  金石二嫂的孩子木星,突然病倒了。

  每到傍晚,木星就渾身發抖,冷得縮作一團,發冷過去又發熱,身體象個火盆似的燙人,面孔燒得通紅,兩隻眼睛象兔子眼,充滿血絲。一連發冷發熱好幾天,沒有東西下肚,他本來很瘦弱,現在只剩下皮包骨頭,腦殼大過屁股,走下牀來,風都吹得倒他。

  金石二嫂慌了手腳,心亂得很,做起事來丟前忘後,明明記得的一句話,說了半句可忘了下半句。整天眼淚汪汪,出出進進,不知道忙些什麼。

  晚上,木星又發燒了,雙腳踢開了破棉絮,兩手在空中揮來揮去,好象和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扭打,嘴裏胡說:

  “我不去,不去!媽,他們要我去啊!……”

  金石二嫂嚇得兩條腿都軟了,跌跌碰碰地摸到牀前,撲在他身上,哭喊着:

  “木星,乖乖,你去不得呀,你去了媽媽怎麼辦呢?”

  “去啦,去啦!”

  “木星,木星!”

  金石二嫂拼命抓住他,摟住他,似乎真有個人要搶走他,她竭力護衛他。自從金石被拉壯丁出去,幾年來毫無音訊,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平時象一隻老雀子似的,自己捨不得吃,得到少許東西,總是用來先餵飽他。他的生命已和她的生命合而爲一了,如果失掉他,她也活不成;她甚至這樣想,自己可以受盡一切苦痛,孩子卻不能有點頭疼傷風,如今病得這個樣子,她焦急得快要發瘋了。

  “二嫂,孩子發燒說胡話,不要緊的,你的身體可要小心啊!”申晚嫂在一旁勸慰。

  “晚嫂,我就是這條命根,這塊肉……”金石二嫂哭着說。“眼看着好日子快來了……”

  申晚嫂扶她坐在凳子上,然後倒了一杯水,走到牀邊,低低叫:

  “木星,木星,喝杯水!”

  木星糊糊塗塗地坐起來,喝了一口水,又倒下去睡了。

  金石二嫂跑到木頭上面貼着紙的神牌前,撲咚跪下去連連磕響頭:

  “菩薩保佑啊,菩薩保佑啊!”

  木星慢慢安靜下來,嘴裏幹得難受,嘖呀嘖的,似乎在咀嚼什麼東西。

  金石二嫂看到這個樣子,心裏又難過起來:

  “瞧,這孩子沒得吃,想吃東西吶!晚嫂,要是他爸爸在家……”

  “別哭了,二嫂,木星剛睡着,別吵醒他!”

  插在牆壁裂縫中的“籬竹”快燒完了,申晚嫂去換了一枝,旺盛的火焰嫋動着,房間光亮起來。

  金石二嫂比以前更瘦,頭髮蓬鬆,兩隻眼睛紅腫,鼻孔翕張着,稍微緊張一下,立刻就會氣喘。她給生活的擔子重重的壓着,同時又給精神的擔子重重的壓着,在人生的道路上艱難地前進,要不是有着木星,真不知道幾時會倒下來。她對金石的希望,逐漸覺得渺茫,有時也死了心,但是生死不明,總不免牽腸掛肚,希望有朝一日他會突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申晚嫂受的折磨不會比金石二嫂少,但是有一個講不清楚的力量在支持她,那就是:“只要我一天不死,我總不會倒黴到底的”的信念。她不願給人家看不起,咬緊牙在支撐。自從那晚開會之後,她的心情開朗了,愛乾淨的習慣又恢復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衣服雖然補了許多補釘,依然洗得乾乾淨淨。房子裏收拾得很清潔,竈前連一口鍋也沒有,用破瓦盆架在幾塊磚頭上,可是洗刷得可以照見人;茅草整齊地放着,一點兒也不亂。她現在除了要和劉大鼻子算一筆賬之外,還記掛着過期不能贖回來的阿圓。她看到金石二嫂爲木星這樣難過,自己不免想起阿圓。可是,她心裏想:“哭有什麼用呢?”她對金石二嫂的軟弱,愛哭,一遇到什麼事就驚慌失措,是很不滿意的。正如她以前對劉申一樣,她很愛她,卻又不喜歡她的怕事。她們象一家人那樣的生活着。申晚嫂不會比一個強壯的男人的勞動差,她也象一個男人似的照顧着金石二嫂母子們。

  “晚嫂,你說木星的爹,還能不能回來?”

  金石二嫂坐在牀邊,突然問起這句話,申晚嫂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起的,可是,她明白她,也聽她問過不知多少次了。

  “你叫我怎麼說呢?我還不是同你一樣,懵懵懂懂;只要不死,都可以回來。”

  “你說,他到底還在不在呢?”

  “啊,問這些幹嗎?他不比你,金石蠻靈活,身體又好,他會保重自己的。”

  “我就怕他餓壞了……”

  “你以爲到處都象我們大峒鄉嗎?山頂上一個盆子似的小地方。外面地方大得很吶,要是有一點門路,我也敢去!”

  “我又怕他在外面……不想家了!”

  “這……”申晚嫂走去又換了一枝“籬竹”。“你又想他回來,又怕他不回來,都是你一個人胡思亂想,我真不懂!”

  金石二嫂雖然受了責備,但心上解了一個結;申晚嫂天坍下來有頭頂的精神,使她受到鼓舞。她有點難爲情地笑着說:

  “我要象你一樣就好了,什麼也不怕!”

  “象我一樣?你早已上吊死了!家破人亡,還有什麼留戀?……去,洗臉去!水又不要錢買的。我看到你這副髒相,就有點作嘔!”

  金石二嫂乖乖地站起來,又停下來說:

  “今兒晚上,你還是在這兒睡吧,木星發燒,我有些怕。”

  “去吧,你們這樣邋遢,可要弄髒我了!”

  說着,申晚嫂動手幫她收拾了,三條腿桌上的東西,堆了一大堆,破碗破瓶子歪歪倒倒,她象一個指揮員似的,立刻叫它們站得整整齊齊,排成隊伍了。

  第二天早晨。

  金石二嫂扶着木星坐到門檻邊的小凳子上。申晚嫂忙着張羅去掘草藥。

  許學蘇走了進來。她看到木星瘦得象猴子似的,靠在門框上,兩隻眼睛凹下去,變成兩個黑洞洞,眼珠轉動無力,定定地望着。她走到木星跟前,伸手在他額頭上探熱,木星向旁邊讓開,幾乎跌下去,許學蘇一把拉着他:

  “別怕!……二嫂,他的病是怎麼樣的?”

  金石二嫂看到許學蘇這樣關心木星,她是很感動的,一面抓住孩子的手,扶他坐好,一面說:

  “他病了很久了。木星,坐好,同志姐喜歡你。他發病的時候,冷嘛,蓋多少東西還是發抖,發燒了就滿嘴說胡話。不發病的時候,什麼事也沒有。……”

  “幾天發一次呢?”

  “哎喲,要是幾天發一次,那可好了!天天發呀,一到下午就來了……”

  許學蘇根據打游擊時候的經驗,約莫知道這是發瘧疾了。當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生過這種病,許學蘇自然也不例外。

  “……同志姐啊,有什麼法子?……”

  金石二嫂想要求許學蘇幫助,可是,她一說出口,馬上又覺得這樣做不很妥當,怎麼能向這個女同志要求呢?她是來土改的,又不是來做醫生的。金石二嫂的話已說出口,收不回來了,望着許學蘇乾着急,怕她怪自己多嘴。

  許學蘇再看了看木星,然後說:

  “二嫂,不要緊,我們有藥,吃下去會好的。”

  “媽,我不吃藥!”木星聽到吃藥,就想起一碗一碗的喝草藥汁的苦味。

  “啊,你不知道好歹!有藥吃,病就會好哪!”金石二嫂轉頭對許學蘇又是一種口氣:“同志姐,不要了!又麻煩你!”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許學蘇體會到金石二嫂的心理,她希望兒子的病快好,可是,她和自己不很熟,說話就吞吞吐吐,因此,她毫不停留地走出門口,準備回去拿藥。她知道土改隊配有藥箱,裏面有奎寧丸,那是作爲土改隊員的醫療之用的。

  申晚嫂追了出去。

  “晚嫂,你說一聲吧,不要麻煩同志姐了!”金石二嫂說。

  在她們談話的時候,申晚嫂站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她今天才有機會詳細地看清楚許學蘇:高身材,長長的臉,頭髮剪得很短,沒有梳理,任它隨便地拔着,灰制服有些褪色,衣袖和褲腳都卷着,皮膚黑黑的,手並不白嫩,一雙赤腳也是粗粗大大的。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是又象有一種特別的力量在吸引着申晚嫂。她說話隨隨便便,但是顯得非常誠懇,叫人很願意接近她;關心人家,卻不是可憐人家,而是當作自己的事情一樣的熱心。申晚嫂記得許學蘇來找她的那次,她們只談了幾句話,兩個人就象認識很多年似的,許學蘇句句話都打中她的心坎,她很有興趣地聽着,完全不把她當成外人。申晚嫂端詳着她,覺得這個“同志姐”真是和農民差不多,說話,模樣,都是自己看慣了的,穿上一身灰制服,並沒有把她變成另外一種人。真是這樣的!申晚嫂從許學蘇又聯想到王前之,他們是多末不同啊!王前之和宋良中,昨天下午跟歐明一起下山去了,臨走的時候,有人看見他們,那人說王前之揹着行李捲,愁眉苦臉,一聲不響地走了,常常在王前之腰間晃來晃去的手槍也不見了。那人把他們走的情形告訴申晚嫂,申晚嫂心裏有了一個疙瘩,王前之該不是因了自己的事情要受處分吧?

  她追上許學蘇,連連叫:“許同志,許同志!……”

  “沒有關係,我們有藥嘛!”

  “我不是和你談這個!”申晚嫂說。“我問你一聲,王同志下山去,你們會不會要他坐牢?不好啊!不是他的錯,都是那個繡花鞋搞的鬼!”

  “王同志要負責的,歐同志不是說過要處分他嗎?不過,還不致於坐牢。”

  “爲了我的事……真不好!”

  “晚嫂,共產黨、人民政府做事,是有紀律的,不能亂來。好,我要去拿藥了,今兒晚上,我們再詳細談談。”

  木星吃了奎寧丸之後,果然安靜。金石二嫂提心吊膽地守候在他身邊,希望那幾顆小小的白色藥丸發揮奇特的效力,同時又懷疑那小小的白色藥丸,是不是真的能夠治病。木星睡得很好,不吵不鬧,呼吸平平穩穩,瘦臉上顯得很安詳,似乎還有點笑意。金石二嫂心裏盤算:“這個藥真靈啊!大概很值錢吧?要是同志姐來跟我們收錢,我哪來的錢呢?不會,她知道我們沒錢。同志姐真是好人啊!我們母子撂在外邊,有誰來理?難得她這樣好心,問病,送藥。木星,你要是病好了,可千萬別忘了同志姑,……”金石二嫂充滿了喜悅和感激的心情,嘴裏念着,心裏想着,靠在牆壁上,慢慢睡着了。

  屋子裏沒有點火,月光從門口斜斜地射進來,地上好象鋪了一塊長方形的銀白的氈子。從門口望出去,遠處的山峯襯着透明的天空,山上的樹木隱約可以辨認得出,彷彿是伏臥着的巨大野獸背脊上的一層絨毛。一陣陣微風吹着,傳來間斷的狗吠,魚塘邊的蛙鳴。山上的五月,夜晚還是清涼如水的。

  許學蘇和申晚嫂坐在桌子旁邊。申晚嫂入神地聽着。許學蘇對她解釋土改工作的目的和意義,共產黨和革命的許多故事,這都是申晚嫂從來未曾聽到過的,她不僅覺得新鮮,而且使她打開了眼界:在這個世界上果然有窮苦人的救星,有莊稼人的引路人。她在月光中望見許學蘇的兩隻大眼睛,滴溜溜地轉着,發出亮光,她對許學蘇越發敬愛。許學蘇已經瞭解了申晚嫂的身世,對她的堅決硬朗,寧肯折斷也不肯彎曲的性格,在苦難中不屈的精神,心裏也是很敬愛的。兩個人的心是貼近了。申晚嫂望着許學蘇,暗中說:“這樣年輕的姑娘人家,怎麼懂得這末多的事情?”嘴上卻不介意地溜出一句:

  “你是打哪兒學來的?是不是在學堂裏學的?”

  “我上過學堂?”許學蘇笑一笑。“晚嫂,我和你是一樣的人哩!”

  “別講笑話吧!我怎能和你比呢?”

  “真是一樣的,我當過人家的‘妹仔’,……”

  “你當過‘妹仔’?”

  “誰當過‘妹仔’?”金石二嫂從隔壁走過來。

  “許同志說她當過‘妹仔’!”

  申晚嫂和金石二嫂十分驚奇。“妹仔”可以當“同志”,“同志”居然是個“妹仔”?簡直是奇聞。她們心目中,認爲替政府辦事的人,無論從前和現在,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子弟,窮人連飯也吃不上,天生是被人欺負的,自己管自己還來不及,哪能出去做事?至於婦女,更是“前世造孽,今生報應”,一生一世繞着鍋臺打轉。象許學蘇這樣的事,是超出她們的想象之外了。

  “是的,我當過‘妹仔’,和你們一樣受過苦,種過田。”許學蘇慢悠悠地說着。“我五歲的時候,爸爸媽媽都死了,一個是餓死的,一個是上吊死的。外婆可憐我一個人無依無靠,把我接了去住,她也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年紀又大,日子過得多艱難啊!過了兩年,我七歲了,外婆生了一場大病,沒錢醫,丟下我一個人,她哭着捨不得我,嚥氣的時候還淌眼淚哩……”

  “可憐啊!”金石二嫂輕輕地嘆息。

  “後來,我的堂房舅舅,把我賣給姚南如家當‘妹仔’。姚南如是個大地主,刻薄得要命,給他做牛做馬,他連給牛馬吃的東西也不給你吃,做工回來,喝上一碗稀粥湯,算是好招待了,他在旁邊還要說開心話:‘慢慢吃,吃快了當心卡住喉嚨!’白天忙了一天不算,晚上還有罪受。姚南如的老婆有個混賬脾氣,她睡覺的時候,要我給她抓背,抓重了要打,抓輕了也要打;有時深更半夜,她睡着了,我也打瞌睡,她一醒來,拿起藤條木棍就打,我給打醒了,還不知道做錯了什麼事。有時候,他們打我還不夠,用鐵鉗燒紅了來燙我,你們瞧,現在還有一塊疤!”

  許學蘇捲起衣袖,露出傷痕,月光中很清楚的看到手臂上有一塊高低不平的痕跡,永遠也不能復原了。

  在許學蘇講述的時候,金石二嫂忍不住了,伏在桌子上,頭埋在臂彎裏,低低的抽咽。申晚嫂憤怒多於悲慼,她靜坐着,表面很沉靜,內心卻沸騰着。從許學蘇的遭遇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和青年:一樣的在黑暗中生活,在藤鞭和飢餓中生活。苦連着苦,心連着心,她越同情許學蘇,就越憎恨她們的共同敵人,那些害人的地主。她看到許學蘇手臂上的傷痕,好象鐵鉗烙到她的身上,心都抽搐了。她輕輕撫摸那傷痕,眼淚悄悄淌下來。她壓抑的仇恨爆發出來,大聲的罵道:

  “這些死鬼地主!絕子絕孫!……”

  她呼吸急促,氣悶得難受,撲的一聲站起來,踢開椅子,在月影中走了兩步,突然轉身對許學蘇說:

  “我以爲天下的地主就數這裏的地主狠,天下就是我們兩家受罪多……想不到你也是……”

  “天下的農民都是受地主壓迫的,天下的地主都是一樣的兇狠!”

  “我恨不得吃掉他們!爲了他們,我的眼淚可以用桶來挑!……”

  申晚嫂訴起苦來。她不是幽幽地哭訴,而是大聲地控訴,以往的淒涼的遭遇,好象山坡上滾下來的杉木,一件緊跟着一件的撞擊她,從自幼被賣當“妹仔”,到自己賣女兒當“妹仔”,從丈夫的死亡,到自己被人家看成瘋子,這一連串的撞擊,使她說話不成條理,一會坐下來,一會站起來,有時說話象倒水似的,有時又停住說不下去。她痛苦着,激怒着,用上面的牙齒狠狠的咬着下嘴脣,下嘴脣留下了深深的牙印,由紅變紫,起了血泡,最後流出血來,她啐了一口,鮮紅的血在月光中變成暗紫的小點散落地上……

  許學蘇一邊聽,一邊暗自說:

  “苦大仇深啊!烈性子,好一個剛強的人!要不是黨救了我,我和她不都是一樣嗎?……”

  木星哭着叫媽媽,金石二嫂趕緊站起,因爲伏得太久,眼睛給壓得看不清楚,跌跌撞撞地回去了。

  申晚嫂坐下,兩手抓住桌子腿,眼睛盯住地上的月光,先前月光象一塊氈子,現在因爲月亮西斜而成爲一長條的白帶子。許學蘇走過來摟着她,她全身的力量似乎用完,衰弱的靠在許學蘇的懷裏。許學蘇撫摸她的頭髮,湊在她的耳邊問:

  “要喝茶嗎?”

  “不要!”

  一陣從來未曾享有過的同情的溫柔的感覺,使這個剛強的人反倒哽咽起來:

  “阿許,黃連樹上掛豬膽,我們的命真苦啊!”

  “從前種苦瓜,現在要種甘蔗了。晚嫂,苦也到了盡頭啦。”

  申晚嫂走到破瓦盆前,用手巾抹抹臉,重新又坐下來。她雖然覺得喉嚨有點疼,眼睛也有點痠痛,可是心情卻象洗了個冷水澡,十分暢快。許多年來積壓的鬱悶,一下子噴散出來。這些辛酸事;過去自己不願提不肯提,就是提起了,又有誰肯聽呢?都是壓在大石頭底下的人,還不是將眼淚換眼淚,解不開這心頭的結。

  “我的仇沒有報,真是死也不甘心!”

  “好日子就快來到了,你想死?”

  “不,我以前不想死,現在更不會想死了。劉大鼻子不打倒,我總是有點兒不甘心!”

  “你說該怎麼辦呢?”

  “政府下個命令,殺了他嘍!”

  “政府下個命令,那倒不難。不過,你說說,大峒鄉就是你一個人恨劉大鼻子?”

  “人多得很,二嫂,四婆,樑七……是窮人都受過他的害。”

  “大峒鄉就是一個劉大鼻子害人?”

  “嗯?”申晚嫂考慮着。過去,她沒有很好的想過這個問題,一心只記住劉大鼻子;給許學蘇突然一問,她不能不想一想。但是,不需怎麼考慮,她馬上說:“當然不止他一個!”

  “晚嫂,你的仇一定要報,大家說劉大鼻子要殺,政府一定會接受,這個你可以放心!”許學蘇同情而又耐心地說。“不過,一條黃麻孤零零,十條黃麻搓成繩,人多力量才大。地主不是一個人,要報仇的農民也不是一個人,大家要團結才行啊!……”

  “地主倒是死團結,我們農民象滾水煮飯焦(鍋巴),你不靠我,我不靠你。”

  “不對!你說誰不想報仇、翻身?大家都是黃連樹上掛豬膽,苦連苦,心連心,團結起來比什麼東西都有勁……”

  申晚嫂在心裏反覆念着“一條黃麻孤零零,十條黃麻搓成繩”。這句話給她很大啓發,過去自己一個人去打劉大鼻子,連他的毫毛也沒有損失一根,自己倒活活受了不少的罪。金石和劉大鼻子吵了架,又不是給白白捉了去?真是一條黃麻孤零零,一拉就斷了。要是大家齊心可不同了,那次蛇仔春帶人來搶穀子,人多一吆喝,不是乖乖的放下來?十條黃麻搓成繩,這條繩子要勒死那班鬼地主了。她一把抓住許學蘇的手,高興地說:

  “阿許,你說得對,我也開竅了!”

  “道理是慢慢學會的。我要是找不到共產黨,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樣子呢?”

  “你真走運啊,那末早就找到共產黨!”

  “你們不更好了!共產黨解放了全中國,現在領導大家分田,還領導大家到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將來的日子,不知有多好!”

  “嘻嘻!”申晚嫂笑了。“阿許,你說,你怎麼找到共產黨的?”

  “那時候,我不是在姚南如家當‘妹仔’嗎?我們鄉里來了幾個游擊隊,領導的人就是歐同志。姚南如家的長工週四參加了,我也請求參加。”

  “你不怕嗎?”

  “起初也是有點怕。週四常常和我講道理,我一心想脫離虎口,想報仇,想打死姚南如兩公婆,心想,再苦也苦不過當‘妹仔’,再可怕也不會比姚南如更可怕了。”

  “對啊,你也想報仇的?”

  “後來聽多了道理,我起初想的也不完全對。”

  “爲什麼呢?”申晚嫂關心地問,側着頭等她回答。

  許學蘇喝了一口茶,繼續說:“歐同志常常跟我們講,凡是農民都是受苦的,凡是地主都是壓迫人、剝削人的,農民要想翻身,就要把地主一起打倒,殺死一個地主,農民翻不了身;單單是一個農民想報仇,也報不了仇。比如我那時候吧,要是殺死姚南如,我的仇是報了,但是我沒有田沒有地,要活下去,就要求地主租田租地,一在他們的契紙上畫了押,他們的繩子就捆住你了,要打要殺,還不是由他們喜歡。”

  月亮快落在山後了,房間裏只有一線的光亮,申晚嫂睜大眼睛,用力望着許學蘇,專心聽着,深怕漏掉一個字。

  “地主階級是做了許多壞事,要跟他們算賬,好象劉大鼻子,他害得你多慘,一定要算清這筆賬。不過,地主最厲害的,是他們霸佔了田地,這是捆我們農民的頂粗的一條繩子,哪個農民也給它捆得定定的,動也動不得。現在,共產黨領導大家翻身,就是要把細繩子,粗繩子一起剪斷,農民才能真正的翻身。”

  “說得對!”申晚嫂一把摟住許學蘇,從心裏叫出來。

  “晚嫂!”許學蘇親熱地抓住她的手。“地主是一幫人,農民也是一幫人,要一幫人對一幫人,才能打得贏他們,一個人是不行的。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我明白了!一條黃麻孤零零,十條黃麻搓成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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