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全鄉都入睡了。
突然有人敲打申晚嫂家的大門,象擂鼓似的,又重又急。外邊有一個女人的哭聲:
“晚嫂,不得了嘍!嗯,嗯!……”
申晚嫂和許學蘇同時驚醒了。申晚嫂跳下牀,開門看到是本村一個貧農容清的老婆,頭髮披着,淚流滿面,那副慌亂的樣子,使申晚嫂和許學蘇也有些着慌。
“阿婆,什麼事啊?進來吧!”
她們扶她進門,她還是在哭。
“別哭!有什麼事,你快說!別哭!”
容清老婆好容易忍住哭,嗚嗚咽咽地說:“我那個老鬼,……老頭子,上山,到現在,沒有回來!……嗯——”
“怕不是遇到老虎?”申晚嫂順口說出。
許學蘇想用眼光止住她,來不及了。容清老婆聽了這話,馬上又放聲大哭:
“老鬼死了,我怎麼辦啊?”
“阿婆,別急,我們來想想辦法!”
“去找他!”申晚嫂覺得剛纔說得不對,於是堅決地提出具體的辦法。
“到哪兒去找啊,怕早就……完了!”容清老婆希望有人去找,又擔心太遲了。坐在那兒又急又哭。
“阿許,你陪着她,我去找人!”
申晚嫂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不到半個時辰,來了十幾個男人,樑七、樑樹、麥炳他們都到齊。各人手裏不是拿着木棍、鐵耙,就是拿着禾叉、鐮刀。只有趙曉和樑樹帶了步槍。
“人到齊了,走吧!”樑樹性子急。
“慢點!”樑七是穩重的,他問容清老婆:“容清平時到哪兒割草?觀音崖,還是牛背嶺?”
“嗯,嗯,是牛背嶺呀!”
“牛背呤?這條路我熟。”麥炳動了動手上的鐵耙。
“哼,你熟?我閉着眼睛也走得到。”樑樹不肯示弱。
“走吧!”樑七好象下命令。“趙同志,恐怕就是你不熟,小心跟着我們走!”
申晚嫂走到竈前拿禾叉,樑七詫異地問她:
“幹什麼?”
“我也去!”
“啊——怕我們人少,還是怕我們男人不中用?”樑樹望望大家,嘻皮笑臉地說。“晚嫂,得了吧!”
“別去!”
晚嫂看大家不同意,笑着說:
“找不到人,不要回來!樑樹,別光靠嘴巴呀!”
“那還用說!”
點起“籬竹”,男人們蜂擁着走了。
申晚嫂和許學蘇,再加上後到的幾個男人婦女,圍着容清老婆,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安慰她。她看到大家這樣的關心,心裏寬慰不少。
天麻麻亮的時候,聽得外邊人聲、腳步聲,樑七他們回來了。大家趕出門口。容清老婆不知是兇是吉,想快走出來,又不敢走出來,一步一拖,落在後面,不敢上前。
申晚嫂撥開衆人,彎下腰,看到容清躺在臨時用木棍樹枝紮成的擔架上,望着大家,似乎微微地在笑。她放下心,問道:
“怎麼回事?”
“你問他吧!”樑樹指着容清,俏皮地說。
容清年紀大了,氣力不夠,當他挑了一擔柴草,走在牛背嶺的險路上,一失腳跌下山溝,膝蓋關節挫了出來,僕在山裏動不得。他不知道傷得是輕是重,一時間思前想後,如果就此死了,老伴兒怎麼辦呢?不死的話,殘廢的人,又怎樣活下去呢?家裏沒有隔宿之糧,養傷,還不是等死?他在山溝裏幽幽地哭着。天黑之後,他曾經試着爬起來,疼得厲害,只好仍舊僕着,擡頭看看,四邊是山,好象掉在一個黑洞洞裏。這時又冷又餓,又怕老虎山豬,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到了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聽得有人叫他,以爲是做夢。再聽一下,果然有人叫他,還隱約看到牛背嶺上的火光。他猛擡起身,高聲答應,一陣徹骨的疼痛,他又僕下去,哼不絕口。等到樑樹和麥炳下到山溝,站在他身邊,告訴他是專門來找他的,他感動得半晌說不出話,後來他就一直重複地說:“你們是好人,你們是好人!”申晚嫂問他,他也是在說:
“你們是好人,你們是好人!”
“送他回家去吧!”
容清老婆跟在擔架後面,一面笑,一面用衣袖揩眼淚。
申晚嫂端了茶出來給留下來休息的幾個人,她看許學蘇一眼,臉上流露出遏止不住的愉快。申晚嫂的確是愉快的,把容清救回來,固然是令人高興,更高興的是“大家多齊心呀”!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許學蘇和趙曉也正談着這件事。
“你看得出來嗎?現在他們多末互相關心啊!”
“這纔是開始。多好,人和人的關係變了!”
申晚嫂好象突然記起一件事情,對樑七說:
“七叔,我們到‘主席團’去!”
“現在?有什麼緊急事嗎?”
“你來吧,快點!”
申晚嫂邁開大步,走了。樑七、許學蘇和趙曉跟着走去。
天色大亮,空氣清新,峒面象用水洗淨了似的,清涼爽朗。青綠色山峯的頂尖上,映上朝陽的橙紅色,越到下邊,青綠色越濃,彷彿巨大的花莖上開放了巨大的花朵。樹葉和秧苗上的露水,亮晶晶,一片綠油油。
申晚嫂興致勃勃地開了“主席團”辦事處的門鎖,轉身看看遠近的景色,歡暢地說:
“呵,好天氣!”
“到底什麼事呵!”樑七滿面疑惑。
他們走進裏邊,申晚嫂坐下來,他們也坐下來。申晚嫂非常高興,但是儘量掩藏着,她說:
“七叔,你們做了一件好事情啊!阿許,你說是不是?”
“你說找容清這件事?這個,不是很……有什麼了不得呢?”樑七真奇怪,她想幹嗎呢?“你就是談這個?”
“窮人心連着心,大家的苦大家知道。”申晚嫂停了一下。“我看容清的傷不輕呀,三朝兩日養不好,我想,要送點穀子給他們老兩口子……”
“應該,應該!”樑七表示同意。
“在凍結谷裏稱五十斤給他……”
“不行,不行!”樑七反對。“公家的東西不能動!要麼,許同志趙同志說一聲,作個主。”
“你這個人吶!”申晚嫂很不以爲然。“公家的東西不能動,許同志趙同志說一聲,怎麼又能動呢?”
“同志是公家的人嘛!”
“我怎麼說你纔好呢?”申晚嫂又對許學蘇和趙曉說:“你們瞧,他到現在還怕公家的人哩!”
許學蘇和趙曉都笑了。許學蘇覺得自己不應該出主張,要讓他們自己解決,故意說:
“七叔,我們也不能作主哩!要你們商量出一個辦法纔好。”
“我們更不能作主了!”樑七很正經的樣子。
“現在先借給他們,將來分果實的時候扣還,好不好?”
“同志,你們說好不好?”樑七等許學蘇和趙曉的答覆。
“你說好不好呢?”趙曉反問他。
樑七考慮了一下,說:“好是好。……要借,也得開個會才行吧?”
“好,開會,馬上就通知,你去,我也去。”
石龍和虎牙兩村的委員到齊了。申晚嫂還沒有把話說完,樑樹第一個搶着說:
“我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這末一件小事,你們兩個主席還做不了主!”
“你說是小事?”樑七鄭重其事的說。“五十斤穀子,是件大事啊!五十斤穀子,以前可以逼得人家上吊,賣兒賣女哩!”
“現在不同了嘛!以後全鄉的田都要經過你們的手哩,該怎麼辦呢?”
“再多也不能亂來喲!”樑七堅持着。
許學蘇和趙曉兩人,心裏都在稱讚樑七的認真負責。申晚嫂也受了他的感染,覺得他做得對。她說:
“會還是要開的,多一個人商量,多一點好處嘛!”
“人家有急事,大夥兒應該幫忙,哪能象從前那樣呢。不用商量吧,贊成的舉手!”麥炳更痛快,說完他舉起手來。
樑七開了房間的門,兩三個人不到一會,將谷稱好了。
“我來送去!”麥炳準備將籮筐扛上肩。
“慢着!”樑樹攔住了他。“撐船撐到岸,做人情做到底,阿麥,你認識剃頭師傅劉三,他會接骨,去請他來,給容老頭子看看!”
“譁——張飛會繡花,樑樹粗中有細哪!”
五十斤穀子送到容清家裏。容清抓着樑樹的手,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後來,還是重複地說:
“你們真是好人,真是好人!”
容清老婆差不多全身靠在申晚嫂身上,哭得很傷心。麥炳奇怪地問她:
“人回來了,穀子又送來了,你爲什麼還要哭呢?”
“開天闢地沒有的事啊!嗯,嗯……”容清老婆哭得更厲害。
“是啊,開天闢地沒有的事啊!”羣衆在議論着。
“五十斤穀子是小事,這一份人情可有千斤重啊!”
“他們真象個辦事人的樣子!對自己人多照顧啊!”
“他們對敵人又狠哩!這一回是選對‘頭人’了!”
“申晚嫂可真能幹,那時候人家說她什麼什麼的,我就不相信。”
“那時候,好象大金山的鎢砂,給土蓋上啦!”
申晚嫂可真象出土的礦砂,亮晶晶,渾身是勁。一天到晚忙着,不曉得什麼是累。
深夜回到家裏,許學蘇想睡覺了,她不許她睡,要她講道理,彷彿從她的講話中,看到了一個新世界。許學蘇講了不少,對她說:
“晚嫂,睡吧!明天再談。你忙了一天,也該休息了!”
“阿許,你怎麼這樣的!”申晚嫂抱怨她。“要說就說完嘛!”
“你不累?”
“我不累!我恨不得一天當兩天過!糊糊塗塗幾十年了,還能再糊塗下去?現在有好多東西要學嘛!呵,你累了,睡吧!……不過,我還要問你一句,只問你一句!”
從一句問話開始,一扯又是一兩個時辰。許學蘇看到申晚嫂的渴望的眼睛,她明白她的焦急的心情,自己也是從這樣一條路上走過來的。她把自己所知道的,儘量告訴她。
“阿許,舊時我是睜眼瞎子,什麼也看不到。現在我好象是牛喝水,要喝就喝個飽。你不笑我嗎?”
申晚嫂對什麼都有興趣。她的心情開朗了,覺得一切都是新鮮的,可愛的,連從前看來是愁悶的大峒鄉那些爛房子,也變得可愛起來。當她到山上做工的時候,她往下邊一望,峒面一丘一丘的田畝,稻秧綠油油,整整齊齊,河水閃閃發光,山坡下黃牛慢吞吞的嗚叫,回聲拖得很長,顯得很安詳。她不自覺地讚歎:
“我們這個地方多好呵!這些莊稼快是我們的了,多好呵!”
一條交叉的山路,象兩條蛇似的,在山腰會合之後又分開了:一條沿着斜坡盤繞過去,一條向更高的山脊爬去。路旁的梨樹,結了青中帶黃的梨子。其中有一棵梨樹,寄生着牽牽絆絆的長春藤,在靠近樹幹分叉的地方,長春藤分幾路繞上去。
“活象一隻手抓住它。嘻!”申晚嫂天真地笑着。“這條路到觀音崖,這條路到牛背嶺。多好的地方啊!”
她再向前看,橫過一條又深又陡的山溝,對面山上有一片廣闊的杉木林,她的笑容馬上不見了,臉上突然陰沉下來。那是劉大鼻子的山林。蒼翠茂盛的杉樹,密麻麻蓋滿山坡。杉樹的葉子又嫩又濃,一片墨綠色,樹林的邊上,突出的崖石,是紅赭色,襯着高高的藍天,景色很好看。但是,申晚嫂看到一片墨綠,馬上想到劉大鼻子鐵青的臉色,馬上想到劉申最後到這裏砍木頭的事,劉申被打傷了,吐血,血,那紅赭色的崖石,映着太陽,真象一攤幹血跡。她彷彿給什麼東西咬了一口,痛苦地扭着頭。
“劉大鼻子!你害人多慘!我一定要報仇!……”
申晚嫂好象在盟誓。她咬緊牙齒,望着杉樹林。許學蘇的聲音,在她耳邊響着:
“大峒鄉就是一個劉大鼻子害人?就是你一個人要報仇?”
“當然不是!”申晚嫂幾乎發出聲音來。她責備自己:“你是主席呀,大家的‘頭人’嘛!鄉里的敵人還沒有打倒,你應該做些什麼呢?是啊,我應該做些什麼呢?……”
正在申晚嫂思前想後的當兒,忽然有少女清脆的聲音:
“晚婆!”
村裏的兩個女孩子迎面走來,笑嘻嘻地招呼她。“你們拾柴火?”
“是啊,晚婆!”
她們走過她的身邊,另一個女孩子低低地說:
“你叫她主席嘛!”
“主席——”那個女孩子頑皮地叫了一聲,伸伸舌頭跑了。
“小鬼!”
申晚嫂望着她們蹦蹦跳跳的走遠,隱約看得見小辮子甩來甩去的。她突然想起,那個叫她主席的女孩子,是和阿圓同一天生的。
“她多伶俐啊!……我的阿圓呢?”
她以前處在艱難的環境中,阿圓是她的希望;約定的日子過去,贖不回來了,她就想念得更厲害。這種想念藏在她的心裏,就連在金石二嫂面前,也不敢透露,怕因此觸動她的愁腸,想念金石,會大哭一場。後來巧英回來了,她把她當作女兒似的看待,可就忘不了阿圓,越是對巧英好,越惦記阿圓:
“我的乖乖怎樣了呢?可憐啊,這末小的年紀,懂得什麼呀?那些狠心的地主,怕不折磨死你了。打在你身上,疼在媽心上。……”
她給苦難鍛鍊成一塊鋼,什麼打擊都不能叫她流淚,只是一想到阿圓,就軟弱下來。阿圓如果在她身邊,她可以用生命去庇護她,現在離得遠遠的,有力量也使不出。
“能讓她有一天好日子過,我的心也沒這麼疼了。”
許學蘇曾經和鄰區土改隊聯繫,請他們在逕尾黎木林家查一查阿圓的下落,阿圓已經轉賣給德慶縣的地主了,到底在哪兒,一時還搞不清。
“可憐啊,越來越遠了!我們母女就這樣拆散了嗎?”
她爲這事哭過幾場。自從當了主席,整天忙忙碌碌,心思放在大家的事情上邊,暫時擱下了。今天一看到那個伶俐的女孩子,心緊縮起來,胸口好象被人打了一拳,隱隱作痛。
“我的阿圓,怕比她還高些?從小就聰明,當然比她伶俐。難說哇,在媽媽面前,無憂無慮,在地主家挨打受罵,就是一根針也要磨禿了!……”
四圍靜悄悄,似有似無的傳來低微的女孩子的笑聲,在她聽來,彷彿是阿圓最後一句哀憐的請求:
“姆媽,你等我呀!”
申晚嫂忍不住了,伏在樹上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