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峒第十二章 你是誰派來的

  王前之從嶺下村彙報出來,沿着山路回大峒鄉,好象這條路比平時延長了好幾倍,老是走不完。路上的石子和野草似乎也多了起來,不是石子碰痛腳,就是野草鉤住褲管。他集中精神想一個問題,想來想去,理不出個頭緒。走到“天梯”路口,他的衣服給汗水溼透了。在樹下站住,脫下衣服,一陣涼風吹來,精神爽快。他抹抹額上的汗,望着前邊的深谷,長滿雜樹蒿草,深不可測。

  “這裏也許有野豬,他媽的,打它一槍!”他的手不覺去摸了摸腰間的左輪。“不行,將來又要挨批評了!”

  他在嶺下村彙報的時候,捱了批評,他覺得受了委屈,心裏很不服:

  “我錯了?在這個倒黴的荒山野嶺上,辛辛苦苦,哪一件不是從工作出發?你們來試試,在這個空白點上,不一定就做得比我好!不瞭解情況,教條!……”

  他用力揮動帽子,彷彿在驅趕可惡的思想,也彷彿對自己生氣:

  “……或者是我自己不行,彙報得不清楚,解釋得不明白。真他媽的低能!這樣一來,多沒有意思!……不對,是他們有成見,簡直找刺兒嘛!雞蛋裏尋骨頭,真無謂!許學蘇更不應該,好象大峒鄉的工作她不需要負責,居然在會議上又提出意見。她的意見跟我談過,我又不是不考慮,有什麼必要又提出來?顯然是他們有成見。成見,肯定是成見在作怪!第一是對我這個知識分子,第二是許學蘇對劉金三嬸,都是成見!我這個知識分子並不壞啊,忠心耿耿的工作,不計較個人的得失名位,堅決執行土改總路線,有什麼可非議的?劉金三嬸有什麼不好?又勞又苦,工作積極,夠得上條件。至於說到我忽視對敵鬥爭,也不盡然,沒有羣衆基礎,怎能展開攻勢呢?……許學蘇留在下面開支部會議,恐怕有一籮的話要說哩!……”

  他越想越氣,想到後來反倒心安了。他認爲自己的工作沒有差錯,全是別人的挑剔。從岩石滴下一滴水,剛剛滴在他的脖子上,冰涼的,他吃了一驚。

  “……老實說,別人的話我根本不想考慮。不過,歐明還算誠懇,他也是知識分子,到底斯文些,他的話總算有幾分對頭。老實說,我考慮他的話,是因爲他說得對,絕不因爲他是隊長,我不是那種人!他說要重新摸摸底,抓緊對敵鬥爭那一環,這樣提法還可以接受。……我要做給你們看,事實勝於雄辯。我王前之不是沒有能力的人,而且也是忠實工作的人,我不相信做不好!……”

  他獨自坐在樹下,前後左右想了一想,增加了自信心,心情也比較安定。四圍的山色變得可愛起來。

  回到虎牙村後,他召集了宋良中和趙曉,簡單地傳達了隊部的意見,他說得很婉轉也很輕淡,但是,宋良中還不滿意,他帶有責問的口氣:

  “你爲什麼不和他們爭一下呢?”

  王前之很讚賞宋良中的堅決,嘴上卻很謙虛:“他們說得也對,我們可以乘機檢查一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並無不好之處啊!”

  “我倒很同意歐明的意見,我們的隊伍要好好摸底,敵情也是嚴重的……”

  “你有什麼根據?”宋良中追問過來。

  “根據是羣衆很沉默,沒有動起來!”

  “笑話,我們現在剛有了一批骨幹,不能要求過高!你要知道這是新區呀!”

  “小宋,你不必激動。”王前之說。“老趙的話也對,摸摸底也好。不過,我以爲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我們忽視了敵情,所以羣衆摸不到我們的底,不夠活躍。如今之計,先搞起政治攻勢,將鋒芒轉到敵人身上去……”

  “怎麼轉法呢?”宋良中問。

  “從查敵情入手,查到之後,馬上展開鬥爭,打下他們的威風!來一個新局面!”

  “這就有意思!”宋良中高興起來。

  趙曉沉思着。他覺得王前之的說法雖然對,但和大峒鄉的實際情況不相符合。向誰去查敵情呢?就算查出了,又依靠誰去鬥爭呢?那個貧僱農小組,先別說分子純不純,就是人數也不多啊。他不能不表示意見了:

  “我覺得實實在在摸一摸,是有必要的;馬上展開鬥爭,未免過早……”

  “不早不早,太沉悶了!”宋良中又搶着說。

  “老趙太穩重,隊部已經批評我們了……”

  “等許學蘇同志回來商量一下吧!”趙曉讓步。

  提起許學蘇,王前之可動怒了:這傢伙心裏就沒有我這個組長!於是他急匆匆地說:“有問題我負責!”

  “這不是負責不負責的問題,是對工作有沒有好處的問題。”

  “你說我不想做好工作?”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主張全面瞭解,看條件夠不夠。”

  “我說過了,有問題我負責!”

  王前之這樣的堅決,趙曉只好沉默了。

  在貧僱農小組中,王前之旁敲側擊地試探大峒鄉敵人的活動,可是繡花鞋不等他的娓娓發言完畢,馬上就搶着說:

  “王同志,你不問,我們可不敢說,近來啊,地主造謠,分散物資,可真厲害!”

  “果然有敵情!”王前之暗自驚訝。嘴上卻說:“真的嗎?”

  “不假,不假!”劉華榮和劉棟,同聲應和。

  “地主張仲明,就是那個死鬼張南宏的兄弟,他分散物資,還造謠破壞土改……”繡花鞋接着說。

  “分散到什麼地方,有人知道沒有?”

  “知道,我們有人看到張仲明夜晚到申晚嫂家裏去的……”

  “申晚嫂?”宋良中奇怪地問。

  “就是那個瘋子!”

  “這個人覺悟低,難怪地主鑽空子。”宋良中還留有大榕樹下的印象。

  在王前之到山下彙報時,繡花鞋和劉華生商量過,他給了她一些錢,教她提出張仲明來鬥爭。張仲明的哥哥張南宏曾經在解放初期,給僞農會鬥爭過,因爲害怕,自殺了。他們一來怕翻案,二來搞個滿城風雨。繡花鞋竭力誇大張仲明的罪惡,劉華榮和劉棟竭力附和。樑七不開口,但下定決心,鬥爭的時候不到場。宋良中一心盼望搞起鬥爭,他對這沉悶局面是厭倦了。王前之在想象一個新局面,準備用新的行動來表示自己的魄力,來答覆同志們的批評。

  一場匆匆忙忙的“攻勢”上場了。

  那天黃昏,劉棟打鑼,從虎牙村敲到石龍村,要大家吃完晚飯,到學校操場開會。許多人疑疑惑惑,不知道開什麼會,有人猜想又是同志來講話,不想去;有人看到劉棟打鑼,心裏已經不願意,懶得去理他。

  申晚嫂吃完晚飯,和巧英坐在門口閒談。金石二嫂來拉她們去。

  “我不去!”申晚嫂坐着不動。

  “我也不去!”巧英學申晚嫂的樣子。

  “啊,我的菩薩!”金石二嫂可急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的,繡花鞋當時當道,不去要罰錢,那可怎麼辦?去一下就走,也算到過了,將來有話好說。去,去,點個卯就走,吃虧也不大!”

  “二嫂,你怕繡花鞋吃了你?”

  “我是膽小,好了吧?”金石二嫂說。“我認輸了,你們還不去?”

  申晚嫂和巧英都笑了。

  她們來到會場,只見到會的人稀稀拉拉,沒有一點熱烈的樣子。地主們反倒全數來了,夾在農民中間,後來農民發現了他們,大家避開了,他們自然形成一堆,擠在正面的臺口,一般羣衆反而退在後面和側面。宋良中走出來,講了一番大道理,要提高警惕,要打擊敵人活動,要自己團結……講了大約有半點鐘,最後才高聲問道:

  “大家聽懂了沒有?”

  “聽懂嘍!”臺底下有幾個人答應。

  繡花鞋出場了,她扭扭捏捏地走向前來,向臺下瞟了一眼,劉華生和馮慶餘離開她不到三尺遠,眼睜睜地望着她,她有些膽怯,他們動動眼角,鼓勵她說下去。她說:

  “現在土改了,啊,我們大家要翻身,啊,地主出來破壞,啊,張仲明,你破壞土改……”

  申晚嫂看到繡花鞋出來,轉身要走。金石二嫂緊緊地握着她的手,悄悄說:

  “聽她再說什麼,……”

  “還不是那一套!”

  申晚嫂和巧英剛一轉身,忽然聽得臺下有人大叫:就是他,就是他!她們又站定了,只見劉華榮和劉棟二人,從人叢中將張仲明推到臺前。人們立刻吵吵嚷嚷地哄起來。張仲明自己也不明白,張大眼睛,好象熟睡時給人吵醒的樣子,迷迷糊糊,愣頭愣腦地站着。劉華榮走過去打了一巴掌:

  “跪下來!”

  張仲明跪下了。繡花鞋跨前一步,指着他,說他造謠破壞,分散物資。

  “你認不認?啊!”

  說着,又打了一巴掌。他們三個人,說一句打一下,張仲明的頭忽左忽右的讓着,說什麼也不認。臺下羣衆哄成一片。宋良中急忙和王前之商量,王前之叫他:

  “馬上停止,這樣打下去不是辦法。”

  “王同志,……”趙曉很誠懇地要提個意見。

  “你別說了!”王前之劈口就攔住。“要批評檢討,回去再說!現在沒有時間!”

  宋良中慌忙上了臺,示意給繡花鞋,要她停止。

  申晚嫂到這時實在不能再停留了,她和巧英就轉身向外走。不料劉華榮從臺上跑過來,迎面一把抓住她,連拖帶拉地擁到臺口,他嘴裏嚷着:

  “來了,來了!對證的人來了!”

  “張仲明!”繡花鞋指着申晚嫂對張仲明說。“你不承認?劉申老婆同你收藏東西,你還要賴!”

  申晚嫂突然被拉,完全弄糊塗了,跌跌撞撞給推到臺口,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直到繡花鞋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破口大罵,她才醒悟過來。

  “你這個爛貨,私通地主,收藏地主的東西,破壞土改!”

  申晚嫂看到繡花鞋的樣子,火上加油,氣得說不出話。繡花鞋指手畫腳,手指幾乎碰到她的臉,她伸手用力一推,繡花鞋倒退幾步,一跤跌在地上。

  “你們綁起她呀,打人哪!”

  下面的羣衆,覺得意外,奇怪地望着,等到繡花鞋大叫綁人,才一哄而起。會場頓時混亂,膽小的,不願管閒事的,紛紛散開,也有不少人擁到臺前。

  申晚嫂面色發白,威嚴地站着。劉華榮和劉棟還想動手,樑樹象一隻小老虎似的衝過去,一把揪住劉棟,大吼一聲:

  “你敢?”

  麥炳、巧英、彭桂和四婆他們,一起上來護衛住申晚嫂,金石二嫂站在一旁,老是發抖,不知是氣憤還是害怕。

  王前之看到這種混亂,不能不慌了手腳,只好走出來,結結巴巴地說:

  “……大家靜一點,……今天晚上,我們,我們主要是認識地主陰謀,他們,他們破壞,我們不要上當!……”

  “上當?不知道誰上當?”樑樹朝着王前之,面對面地說。

  人們簇擁着申晚嫂走了。邊走着,邊叫嚷着,咒罵着。

  繡花鞋睡在地上撒賴,哇哇地哭着。劉華生和馮慶餘,縮在陰影裏偷笑。趙曉急得滿頭是汗,他感到在這種時候無能爲力,是十分難受的。王前之看了看宋良中,那個眼光好象在說:“糟了!怎麼個收拾呢?”

  簇擁着申晚嫂的一羣人,還加上散開又聚攏的一部分羣衆,已經走過了小橋,一片喧聲地回到虎牙村。

  “成了什麼世界?”

  “菩薩瞎了眼!”

  “你幹嗎拉住我呢?要不,我打她兩個巴掌才痛快!”

  人羣到了村裏,分散開來,一堆一堆在談論。留在村裏的人,披了衣服開門出來。談話的圈子中,分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清說的話,好象是一鍋沸水在翻騰作響,分不出每一顆水滴的聲音了。申晚嫂被圍在中間,巧英和金石二嫂怕她再被人拉走似的,分在左右兩邊,緊緊摟着她。申晚嫂沉默着,突如其來的事件,使她來不及思索。人們的談話,她聽不進去,只覺得大家對她好,爲她抱不平,維護着她。

  王前之、宋良中和繡花鞋一幫人,偷偷地從人圈外邊溜過去,深恐被人發現。王前之想聽聽羣衆說些什麼,但又膽怯,不敢停留。趙曉留在石龍村,他被幾個老實農民圍着,談論着。

  王前之和宋良中走進駐地,兩人面面相覷地坐着。王前之將前後的經過想了一想,打破沉默:

  “小宋,問題到底在哪裏?”

  “我也說不出來!”宋良中猶猶疑疑地回答。

  “難道我們真的做錯了?”

  “也許,”宋良中沉吟了一下,繼續說:“也許老趙說對了,我們……”

  “你也動搖了?”王前之覺得自己陷於孤立,坐在那兒望着煤油燈出神。隔了一會,他低低地說:“就算是錯了吧,總得想個辦法出來……不過,我想,我們的主觀工作還是次要的問題,主要的是山區羣衆覺悟太低……”

  外邊的談論,一直沒有停止,羣衆象捲進激流中間,越流下去越洶涌。申晚嫂始終沒有作聲。後來,她突然摔脫巧英和金石二嫂,堅決地說:

  “找她算賬!”

  她直奔繡花鞋的家裏,羣衆在後面跟隨着。繡花鞋聽到人聲嘈雜,擂鼓似的打門,嚇得連忙翻牆逃到王前之那兒去。

  “她到那邊去了!”

  人們擁到王前之的門前。王前之開始也有些畏懼,羣衆的情緒高漲,是一股不可侮的力量,他不能不害怕。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又不能不出來收拾,他怯生生地迎上前去。繡花鞋縮在裏邊,驚恐地張望。

  “叫她出來!”

  申晚嫂嚴厲的目光,威脅着王前之。後面,樑樹、麥炳和彭桂等,大聲地吆喝着:

  “出來嘛!有膽的就出來!”

  “不出來?我們去拖她出來!”

  申晚嫂一面攔住後面的人,一面等待王前之的答覆。

  “大嫂,有什麼話,明天再說!”王前之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對着申晚嫂嚴厲的目光,對着羣衆的憤怒,他不能不說:“有不對的地方,我應該負責!……”

  申晚嫂強抑着激怒,好一會不開口。她想到:共產黨是幫我們的,爲什麼要相信繡花鞋和劉華榮呢?鬥爭我自己倒不要緊,這樣做下去,大家分田還會有希望嗎?打倒劉大鼻子還會有希望嗎?你這個姓王的同志,真是鬼迷了心!她沉痛地說:

  “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王前之羞慚地垂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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