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峒第六章 偷天換日

  趙巧英的母親趙伯孃,坐在家裏等她的女兒。房子裏黑漆漆的,沒有點燈。她坐在牆角一張椅子上,全身軟綿綿的,使不出勁,心情是緊張的,她思前想後,越想越不安。夜深了,外邊傳來打二更的梆子聲和破鑼聲,更增加她的不安。

  在這房間裏,她曾經爲丈夫送終,陪伴兒子到最後嚥氣,也曾親手埋葬了大女兒,最後只剩下了一塊心頭肉,還是養不住,送進了劉大鼻子家。阿巧自從賣給劉家當“妹仔”,一晃就是十年。十年間,母親受夠了飢寒,女兒受盡了辱罵毆打,母親和女兒不許見面;偷偷見面的時候,只能抱頭大哭一場,做媽媽的回家來,喪魂落魄好幾天。五個月前,劉大鼻子忽然通知她,叫她領回阿巧,不收她的錢,還要送她兩身衣服。趙伯孃象是做夢一樣,聽到了也不敢相信,站在那兒不知怎麼辦。阿巧領回來了,母女兩個面對面,一會笑,一會哭。趙伯孃整天說着:

  “真是菩薩開眼嘍,真是菩薩開眼嘍!”

  巧英回家以後,不到十天,完全變了個樣子。人比較壯健了,精神恢復了,頭髮也比在劉家黑些,一條長辮子油光水滑,還紮上一根紅頭繩。伶伶俐俐,跳進跳出,全身煥發着青春的氣息和光彩。本來是冷冷清清的家裏,一下子充滿生氣。趙伯孃的臉上,出現了多年不見的笑容。

  “多謝菩薩,多謝劉大先生……”

  “媽,你又多謝劉德厚了!”

  “不多謝他多謝誰呢?不是他開恩,我們哪能團圓呢!”

  “你知道他安個什麼心事?糠到他手上還要榨出油,他有這樣的好心?”

  “人家不是一個錢不要?”

  “哼,要不是山底下有共產黨,他肯?”

  “快不要這樣說!……你這是聽誰講的?”

  “晚嫂嘍!她在山底下聽過共產黨的宣傳……”

  “她瘋瘋癲癲的!……”

  趙伯孃又添上了一重心事,怕巧英人大心大,管束不住。劉德厚人多勢大,得罪了他又惹出禍事。她想替巧英找一個婆家,快快成親就好了。

  五天前,新任小學校長張少炳,突然通知:全鄉十五歲到二十歲的姑娘們,一起要參加“跳舞會”。接替劉大鼻子當鄉長的劉華生,到處宣稱:不參加不行,這是“共產黨的規矩”。巧英就這樣參加了。一連四個晚上,巧英都是半夜纔回來,第二天精神不好,做工也有氣無力。趙伯孃每晚都等她回來,看到女兒走進門,她才能放下心。今天下午,趙伯孃聽到有人說,小學校每晚亂七八糟,男女混雜,散了的時候,張少炳他們還要留幾個姑娘過夜。趙伯孃就不放巧英去,但是不去要罰二十斤穀子,哪來的穀子呢?

  趙伯孃坐在椅子上,心收縮着,越想越怕:

  “阿巧才十六歲,終生的名聲啊!”

  打更的梆子聲、鑼聲,從村頭到村尾,又響着回來了。

  “不行,我去看看!”

  趙伯孃象給火燙着似的,一刻也坐不住了,匆匆忙忙地趕到石龍村小學校去。

  學校大門緊閉着,裏面操場的籃球架上,掛着一盞汽油燈,照得通明的,只聽得鑼鼓亂敲着,夾雜着笑聲和腳步聲。門外已經有七八個婦女和老人,都是姑娘們的家長,他們擁擠着,談論着。趙伯孃走到前面,從門縫看進去,只見在操場邊上,有十幾個姑娘低着頭,坐在地上;場中間,張少炳、小學的教師和幾個本鄉遊手好閒的二流子,一人抱着一個姑娘,摟得緊緊的,臉貼着臉,在亂蹦亂跳,那幾個姑娘的臉漲得通紅,眼睛裏有淚水,昏亂地給他們抱着轉來轉去。趙伯孃找了好一會,纔看到阿巧給張少炳抱着,他的半邊臉壓在她的臉上,趙伯孃出了一身冷汗,她的臉也漲紅了。她擂鼓似的打門,其他的人也叫着,一起打門。裏面繼續亂敲着鑼鼓,好象沒有聽到。一片亂嘈嘈的聲響,引得好多人來看,大家也在發議論,表示不滿。

  “這是什麼規矩?”

  “缺德呀!”

  劉大鼻子、張炳炎、馮慶餘和蛇仔春,慢慢地走近來。劉大鼻子露出陰險的笑容,心裏在讚許他們搞得好。趙伯孃一眼就看到他:

  “大先生,你開一句口吧!”

  “叫他們放人!”

  “叫他們放人!”

  “好,等我來問問!”劉大鼻子假裝同情。“這樣太不象話了!”

  他走上去叫門。趙伯孃他們把劉大鼻子當成救星,拳頭雨點似的擂打。

  “開門呀!劉大先生來了!”

  裏面靜了一下,有一個人隔着門板在問:

  “誰?”

  “是我!”

  張少炳開了門。外邊的人就準備往裏衝,張少炳攔住門口,劉大鼻子也攔住了他們:

  “大家別亂擠!等我問清楚再說!”

  門外的人停住了,操場上的婦女們,很羞澀地慢慢向門口移動。

  “少炳,這是怎麼回事?”

  “打倒封建,解放婦女嘛!”

  “混賬!”

  “你們這些沒良心的!”

  人們咒罵着。

  “大家少放屁!”張少炳氣勢洶洶地說。“這是共產黨的政策,誰反對就是反革命,要殺頭!”

  劉大鼻子心裏說:“好小子,裝得真象。”他對趙伯孃他們,卻攤開雙手,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嗱,大家聽到的,這是共產黨的政——策。我跟你們一樣,現在是平民大百姓,管不着了。走吧!”

  劉大鼻子閃了閃身體,彷彿要走開。跟他一起來的幾個人,七嘴八舌的批評起“政策”來了。

  趙伯孃他們開始給張少炳的聲勢嚇了一下,但是她並不懂得他說的是什麼。看到劉大鼻子不想管這件事,他們也顧不了許多,一擁就衝開了大門。

  “巧英,過來啊,回家去!”

  姑娘們跟着巧英跑出來,張少炳想去拉她們,劉大鼻子在後邊戳戳他的腰桿,他改口說:

  “老封建,反革命,要辦你們!”

  人們不理睬他,一下走光了。

  劉大鼻子和他們站在操場上,一小羣狐狸似的傢伙,狡猾的笑着。劉大鼻子拍拍張少炳的肩頭:

  “幹得好!就是要這樣!你們記得德銘走的時候說過嗎?共產黨有一套正的,我們來一套反的……”

  “上次‘白毛女’也演得好,喜兒偷人養漢,黃世仁應該打她。喂,你扮的黃世仁真不錯哩!”

  “少炳,今天晚上讓她們走,不然要鬧出亂子。”劉大鼻子摸摸他的紅鼻子。“明天重重的罰她們一筆!”

  傍晚的時候,大金山峯頂上的雲彩,越聚越多,慢慢地瀰漫到峒面的上空,又逐漸下沉到峒面,灰濛濛看不到三尺遠。這時候如果從山下望上來,就好比有一塊老大老大的毯子,一直蓋到半山腰。山上的人是在雲端裏,手伸出去摸到的是雲霧,腳踢出去也是雲霧。入晚以後,一陣涼風,小雨淅瀝淅瀝的落下來。山上的夜雨是淒涼而令人愁悶的。

  申晚嫂戴着竹帽,迎着雨絲向村中心走來。走到趙伯孃的門口,裏邊透出微弱的燈光,人影晃動,同時聽到低低的哭泣聲。她推門進去,看到趙巧英坐在牀邊上,兩手蒙着臉,不斷抽抽咽咽地哭着。有幾個年老的婦女散坐在她的旁邊,四婆勸說着:

  “巧英,別難過了,你媽也有那麼一大把年紀了……”

  巧英聽了這些安慰的話,不但不能安靜,反倒伏在牀上放聲大哭。她爲母親的死傷心,母親死得太冤枉,是張少炳他們逼死的。他們說她帶頭搗亂,是“反革命”,“老封建”,昨天拉她到操場上“鬥爭”過,罰她二百斤穀子,她又氣又怕,今天天沒亮在屋後上吊死了。一大把年紀,難道就應該死?巧英自從在屋後看到了母親的屍體,她一直在哭泣,發狂似的號叫,鄰舍怕她也會尋短見,大家輪着來陪她。送母親去下葬的時候,她差不多要跟着下去,人們用泥土掩埋時,她叫喊着不準那樣做。四婆她們寸步不離地守住她,盡在說些空空洞洞的安慰話,她聽一次就大哭一次,人家還以爲她想念母親而失常,其實她是越想越氣憤才忍不住哭的。

  巧英離開劉家以後,在本村和申晚嫂是很要好的,晚嫂對她的關心慈愛,她覺得溫暖,晚嫂對地主的反抗與仇視,她起着共鳴。她愛媽媽,不過媽媽太相信劉大鼻子,她受過多少苦,忘不了這份仇恨,跟媽媽談不來。她有空的時候,總是到申晚嫂家裏去。趙伯孃死了,申晚嫂幫助料理後事,她是充滿憤怒的,眼睛望着石龍村的高房大屋,心裏是牢牢記住這筆賬的。她關心着巧英,想到她以後的生活,象母親似的關心着,這個孩子受盡磨難,剛剛回家,享受到母親的疼愛,現在又變成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申晚嫂不覺負起母親似的責任,要來照顧她。

  申晚嫂走進來,四婆馬上問她:

  “木星怎麼樣?”

  “老毛病,我剛剛看過他,睡着了。二嫂是沒主張的人,她又嚇得手忙腳亂了。”

  “晚嫂,你該休息了,兩頭忙,當心累壞!”

  申晚嫂走過去,巧英撲在她懷裏,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晚嫂看到她,馬上想起阿圓,摸着她的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可憐的孩子!”

  外邊的雨已經停了,風吹着,四圍山峯上的樹葉沙沙作響,匯成一片風濤,包圍着峒面,彷彿浪濤包圍着一個小島。氣候轉涼了。有時一陣風吹開半掩的門,大家打了寒噤,坐得更靠近些。巧英累了,伏在牀上睡着了,申晚嫂拉過一件衣服給她蓋上。低聲說:

  “現在還要受這樣的苦!”

  “現在?現在還不是一樣!”

  “我看現在比往時還不如,點大光燈跳舞,糟蹋姑娘家……”

  “共產黨說是爲窮人的,怎麼興這一套?”

  “解放,解放,解什麼,放什麼,我們還不是一樣受苦!鄉長換了,天下沒有變啊!”

  “誰說沒有變?‘繡花鞋’都有田了,就是你啊我的沒有變,命不好,怨什麼人!”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訴說起解放以後的感慨來。當初聽到解放的時候,她們是懷抱着很大希望的,山下傳來的消息,使她們相信共產黨的紀律好,處處爲耕田人,因而她們也確信翻身的日子快來到了。希望了一年,壓在她們頭上的大石頭,紋封未動,又出現了許多令人寒心的事,從盼望變成埋怨了。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申晚嫂沉默不語。她對翻身的要求,比誰都迫切;她甚至覺得要翻身報仇,只有“天下變了”才辦得到。不過這個意念是朦朧的,說不出來,也想不清楚。當她到山下賣柴草的時候,在墟場上聽到宣傳隊的講話,說共產黨是爲人民的,幫人民翻身的,她的希望象火似的又燒旺了。她想,如果幫助翻身,是幫誰翻身呢?劉大鼻子他們不會要幫助翻身吧,要翻的話,只有翻得倒下來。當然是幫助自己這樣的人翻身了。聽過宣傳隊的講話,她回家來馬上和金石二嫂談,二嫂懷疑多過相信,申晚嫂幾乎和她爭吵起來。後來,事實一件連着一件,許多出人意外的怪事也出現了,她不免猶疑。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共產黨沒有來,劉大鼻子、張少炳做的事,怎能算到共產黨的賬上去?她現在又在想這些問題,看看睡着了的巧英,又看看大家,目光飄忽不定,似乎看到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有看到。手裏捏着一把木梳,轉個不停。她這種模樣,虎牙村的人是看慣了。她有着深仇大恨,堅定地要報仇雪恨;經過苦難鍛鍊的堅強性格,不會在挫折上低頭,她變得深沉起來,象一條有着激盪潛流的河水,表面上卻是平靜的,人家對她也就不大能瞭解。

  議論了一頓,發覺申晚嫂不言語,她們不約而同地注意了她。四婆和她感情好,看到她這個樣子,知道她想心事了;其餘的人,對申晚嫂飄忽的目光,呆滯的表情,長久的沉默,有點害怕。她們都愛申晚嫂,愛她肯幫助人,愛她象壯漢一樣的勞動,愛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卻又猜不透,摸不到她的情感變化,從熱烈突然變成默不作聲,人們是難以捉摸的。更加上繡花鞋、劉大鼻子,說她是“瘋子”,自然會給人一種聯想,她們不一定認爲她是瘋,都覺得她是變了,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的申晚嫂是直爽的,好象“高吊水”似的,衝向山下,沒有東西可以攔得住;現在象門前的小河,水還是水,九曲十三彎,快的時候快,慢的時候好似停住了。她自己不知道這種變化,只是以前憑着性子幹,冒了煙就有火,現在想得多,而又想不清楚,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會突然沉思起來。

  屋外風濤仍在咆哮。遠遠傳來隱約的山上守夜人的吆喝山豬聲。狗間斷地吠着。

  “晚嫂,”四婆打破沉默。“你說說……”

  “啊?”申晚嫂驚覺過來。“說什麼?”

  “你說說,這個日子到底有個盡頭嗎?”

  沉默一打破,她們又訴說起來。

  “改朝換代,幾時會輪到我們啊?”

  “你還想沾光?”

  “獨牛過崗,前程難保!”

  申晚嫂轉動手上的木梳,凝滯的大眼睛,慢慢明亮,習慣地霎了幾霎,然後輕輕地說:

  “太陽都有落山的時候,他們就能威武一輩子?”

  這句簡單的話,申晚嫂時時用來安慰自己,成爲她的思想支持。她相信窮人會翻身,但是怎樣翻身,依靠誰來翻身,卻是朦朦朧朧的。當大家吵吵嚷嚷的時候,她不覺又說了出來,象是說給人家聽,也象是對自己說的。

  “有什麼出頭的日子呢?”一個婦女指着巧英說。“你們瞧,解放了,還要……”

  “人家說共產黨興這一套嘛!……”另一個婦女嘆一口氣。

  “誰是共產黨呢?是劉大鼻子,還是馮慶餘?”申晚嫂說話還能保持平靜。“共產黨的影子也沒有看到,就說共產黨興這一套?都是他們搞的鬼!”

  “啊,晚嫂,不能冤枉劉大鼻子。人家還幫我們說話的哩!”

  “幫我們?”申晚嫂說話的聲音提高了。“全是他!不是他出鬼計,在背後撐腰,我就不信張少炳的膽有石磨大!”

  “劉大鼻子連鄉長也不當了,他也是個背時的人,管不了啊!”

  一提到劉大鼻子他們,她的性子象爆竹似的,點着了就不能不爆炸。她習慣地霎霎眼睛,兩隻手搓來搓去,彷彿要搓碎什麼東西。她的聲音更高了:

  “他不當鄉長,是怕燙手不是?以前搶着做,擺酒請客,出錢買都幹,現在乖乖地讓給劉華生?剛解放的時候,他的兄弟回來過,你們不知道?”

  “知道!”幾個人同時回答。

  “他的兄弟一回來,什麼都變了樣,要不是他們搞名堂,手掌哪能夠變手心呢?”

  大家給她這一問,啞了好一會。慢慢地想起解放後的事情,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換着,補充着,發覺事情的確蹊蹺,以前不注意的,湊在一起就顯得木工鬥榫頭似的,全都合得上。那個替劉大鼻子說好話的婦人,她也不能不承認申晚嫂說得對了:

  “這個黑煞星,幾時才能去掉呢?”

  “共產黨幹嗎不上山呢?”

  “怪我們的山太高嘍!”

  申晚嫂答不上這個問題。她將剛纔說話時放在桌上的木梳拿在手裏,轉來轉去。重新記起在山下墟場聽到的演講,就源源本本的講給她們聽:

  “……我看共產黨都是好人,要不然的話,墟場上的壞人幹嗎跑掉呢?”

  這個簡單而明白的結論,確實回答了她們的問題,啓發了她們。深夜了,大家不願意回家。越談越起勁,愁眉苦臉的樣子不見了。

  突然,那個爲劉大鼻子說話的婦人,不知是感染了申晚嫂的爽直,還是受了她的鼓舞,覺得心貼得更緊,她出於好意地說:

  “晚嫂,以前人家說你瘋了,我還有些相信的。現在要是誰再來嚼舌頭,我一定吐他一臉唾沫!”

  這一番突如其來的表白,大家吃了一驚,四婆更擔心,怕引起申晚嫂的不痛快,連忙搶着說:

  “好話不說,說這些幹什麼?”

  大家看着那人,心裏是贊成她的話,她說得對,申晚嫂沒有瘋,她比誰都清醒。眼光卻對她表示:你說得不合時宜,怎能這樣直來直去呢?她一時興奮,的確也是喜歡申晚嫂,才毫不考慮地說出來,看到大家責備的神情,不覺後悔:

  “我,我……”

  申晚嫂微笑着,露出那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用木梳輕輕攏了頭髮,很安詳地說:

  “真金不怕火燒!打得死人,餓得死人,咒不死人的喲!”

  大家都笑了。巧英給笑聲驚醒了,一骨碌擡起身,問道:

  “媽呢?”

  申晚嫂憐惜地摟着她,溫柔體貼地說:

  “阿巧,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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