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峒鄉小學校,位置在石龍村村邊山坡上,是一排三大間兩小間的平房,三大間是課室,兩小間是辦公室和宿舍。房子後面的更高一些的小坡上是廚房和廁所。小學校是在村邊,而且又是在山坡上,所以白天少人來,夜晚就更靜,除了教師進出,連一個行人也沒有。
陰曆二十幾了,下半夜的時候,一彎蛾眉月,已經掛在大金山主峯的峯頂上,就快落到山後去了。
小學校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在西邊的小間宿舍裏,卻坐滿了人,那裏邊有馮慶餘,劉華生,張炳炎和張少炳父子以及兩個小學教師。窗戶用被單蒙着。他們來了很久了,要說的話也說完了,此刻悶聲不響,焦急地等待着。劉華生坐在靠門口,他輕輕地將門開了一條縫,向外邊張望,馬上有人輕聲喝止:
“關上,關上!”
劉華生關上了門,轉身輕蔑地說:“怕什麼呢?大峒鄉還不是大峒鄉,沒有變!”
“話雖如此,不過那個姓趙的可討厭得很!”
“你說趙曉嗎?不要緊,他鑽來鑽去也鑽不出名堂,石龍村的人都封了口,誰敢說就要誰的好看!他們敢?”馮慶餘很有把握地說。
“吶,還是我們的副團長有辦法!”
“不!姓趙的和那個姓王的不同,他跟窮鬼混來混去,不能不防!”張炳炎停了一停,挪近馮慶餘。“日久生變哪,慶餘兄,謹慎爲佳!”
“還要談謹慎哩!德厚已經罵我們太過守勢了!”
“外邊有人!”不知道是誰緊張地說。
馮慶餘一口氣吹熄了燈,屋裏一片漆黑。大家十分緊張地等待有事情發生。沒有聲響,也沒有人來。黑暗中有人埋怨了,說那個冒失鬼吹熄了燈,大驚小怪。燈又點上了。
“篤篤篤!”
突然的敲門聲,非常輕微,室內的人仍然象觸電似的震動了一下。又是三下。劉華生象從喉嚨裏逼出來的:
“來了!”
打開門,蛇仔春溜了進來。他的頭髮長長,衣服上有好多泥跡。
“你一個人來?”
“他在外邊。”
“請他進來啊!”
“不,在西頭樹林,叫我先看看,用燈光通知。”
張少炳提着煤油燈,好象去解手似的,上到小高坡上,用手遮着燈光,重複三次。那兒地勢高,西頭樹林是看得很清楚的。
劉大鼻子匆匆走進來,坐下連連喘氣,一面抹汗,一面將室內的人看了一遍。他頭髮連着鬍子,面色灰黑,兩隻眼睛深陷下去,露出兇光,大鼻子過去紅得象酒糟,現在變得好似豬膽。這模樣象一隻惡狗。他打開衣服,露出手槍,開口道:
“誰有煙?”
幾個人遞菸捲過去,他統統收下了。
“怎麼這樣晚纔到呢?”
“你問他!”劉大鼻子指指蛇仔春。
“操,走錯了路……給點菸我嚐嚐!”
“春哥,你不是很熟路的嗎?”
“你當是‘趁墟’嗎?”劉大鼻子很生氣。“你去試一試,夜晚走山路,真是遇到鬼!華生,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劉華生連忙將一個小布包遞過去。
“槍呢?”
“去挖了兩次,挖不到,大奶奶說,埋槍的時候她不在場……”
“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在菜園的東牆根……”
“春哥說是西邊。”
“真他媽吃屎長大的!”劉大鼻子打開布包看看,又重新包好。他在口袋裏也掏出一小包,交給馮慶餘。
“你收下吧!”
“什麼東西?”
“毒藥嘍!”
“毒藥?”馮慶餘好象手上就會中毒,連忙放在桌上。再一想,又怕大家看不起他,慌忙又拿回來。“做什麼用?”
“做什麼用?幹他一場!”
劉大鼻子說出他在山上,已經和鄰區鄰鄉的地主惡霸們有了聯絡,正在集合力量,等到時機成熟,要幹一下的。劉德銘逃到廣州,和反革命分子接上線,他曾派人回來找到山那邊的關係,和劉大鼻子見了面,這些毒藥就是那人帶來的。
“老二說,他們和臺灣有聯絡,大概在下個月十五,臺灣會派飛機來接濟。……”
“真的?”幾個人同聲問。
“那還有假的?”
“可好了!”
“到時候我們要幹一下才痛快!現在真憋死人!”
剎那間,這個小小的房間,彷彿變得廣闊無邊,許多人嘰嘰喳喳,設想將來的好日子,甚至覺得好日子已經來到了。
“談到大幹,我兄弟一定效勞。”劉大鼻子停頓一下說。“不過,經濟方面,我可不比以前了。”
“不能使你爲難,我們應該出一份力!”馮慶餘挺身而出,但是,他仍然害怕劉大鼻子獨吞利益,又補了一句:“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現在我們大夥出力,將來還不是大夥享用!”
“好,一言爲定!大家斟酌一下,槍枝和錢,儘快送到山上去,集中起來好辦事!”
後來,大家又談到村裏事,劉大鼻子很不滿意:
“我們不能採取守勢,要搞得厲害點!繡花鞋是個沒遮攔的人,你要抓緊些,告訴她,既然跟我們做事,共產黨知道了,她也沒命。”
“你放心,我知道!”劉華生說。“她是個無底洞,見面就要錢。……”
“給她!沒有長線,釣不到大魚!這件事,慶餘兄要關照多些!”
“我的經濟也不寬……”
“在村裏的人,大家有份吧!”劉大鼻子好象下命令。“再有,我聽六區的人說,那邊搞起什麼鬥爭,我們這裏也不能倖免,大家要早點準備,送點東西給那些窮鬼,安安他們的心——還怕將來收不回來嗎?華生,你告訴大奶奶,叫她不要肉疼。另外,就是他們要鬥爭,讓他鬥,不過告訴繡花鞋,火要燒到別人頭上去……”
“是,我知道!”劉華生應承。心裏卻在盤算:“他說得倒輕巧,好象大峒鄉還是他做皇帝。”
馮慶餘心裏也怪不舒服:劉德厚指手畫腳,他說了就算數,眼睛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副團長呢?他開口是錢,閉口是槍,知道他是什麼心眼兒。唉,不跟他走又如何呢?共產黨是生死對頭,劉德厚是利害對頭,兩害相權取其輕,暫時忍着點兒吧。不過,就怕他是一派胡言亂語,臺灣會有飛機來接濟?……
“慶餘兄,”劉大鼻子突然一叫,馮慶餘嚇了一跳。“村裏的事情你作主了!你們千萬不要提我在家,說到了香港。慶餘,過兩天你會知道的。走吧,約好的事大家可要照辦!”
“住一晚吧?”
“不行,那要誤大事!”
劉大鼻子走到門口,又叮囑劉華生:
“記住送糧食來!晚上送到石灰窯後邊的山洞,我們自己去拿。會面的時間,你也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