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峒第二十章 嚴重的時刻

  半夜。

  石龍村和虎牙村靜靜地入睡了。那條從兩村之間流過的沙河,淙淙地響着。斜掛在天上的下弦月,象一把鐮刀似的,發出清涼的光。天是深藍的,亮晶晶的星星,一顆一顆的跳動着,好象要從天上掉下來。四圍黑森森,樣子很可怕。峒面一陣陣夜風吹過,禾苗輕輕搖擺,甘蔗葉沙沙作響,顯得很寧靜。

  申晚嫂沿着石龍村村邊的斜坡路,走向村外的小路,準備過小橋回虎牙村。她心裏記掛樑七和其他的委員們。在鬥爭馮氏之後,全鄉農民的情緒受到衝激,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力量,渴望展開更大規模的鬥爭。許學蘇他們下山開會,臨走的時候,和主席團研究過,決定深入到各個小組,進行動員,準備再戰。

  “不知道他們的小組怎麼樣?我去的這個小組,大家的心齊了,……”

  她自己是到石龍村參加一個小組會的。那個小組的基礎弱,組長又是一個老好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組員們住的地方,又和地主們是左鄰右舍,容易受到謠言的影響,她去的時候,組員們看到自己的“頭人”來了,熱烈地歡迎她,開會也起勁了。她並沒有說大道理,只是親切地用具體的事例,用自己的思想發展的一條線路,影響他們。他們聽來津津有味。會場上有人這樣說:

  “晚嫂,你這樣一說,我們就明白了。常常過來坐吧,給我們換換腦筋!”

  有人說:“組長,你學學晚嫂嘛,她講得多清楚。你啊,就是怕麻煩!”

  散會的時候,大家還圍住她,問長問短。有些婦女私下說:

  “她變得真快啊!”

  “誰說我們婦道人家不能辦事?你瞧她,比男人還強。”

  那個小組的組長,送她到村邊,感激地對她說:

  “你講得真好,他們心定了很多。”

  “人心換人心啊,你說,同志來發動我們的時候,有多耐心!”

  “我送你回去!”

  “不要!這末大個人,怕什麼?”

  她一路想着,覺得他們都是親骨肉,從前單開門獨開戶,各顧各,現在象一家人,多好啊!真是“一條黃麻孤零零,十條黃麻搓成繩”。往日自己一個人,真孤單。現在人多力量大,什麼事辦不到呢?

  “不,頭一件要緊的事,是共產黨的開導。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大峒鄉還是大峒鄉,能變多少呢?就算我吧,共產黨沒有來的時候,扛木頭,挑柴火,當叫化子,死了沒地方埋,談得上翻身?共產黨,毛主席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高興,不覺輕輕地唱起歌來,那是聽會而不是學會的歌子,她用自己的腔調在唱。唱着唱着,突然不好意思,臉上一陣熱:

  “老太婆了,還學唱歌!”

  走着,走着,走到河邊,快到小橋了。朦朧的月光中,望見那段平靜的河水,象綢子似的軟軟地流着。忽然嗤的一聲,河岸邊甘蔗田裏,竄出一個人來,出其不意地跳到她跟前,伸手就要卡住她的喉嚨。她本能地將身體一側,讓了過去,兩隻手很快地抓住對方來不及收回的手,向懷裏一拉,又用力一送,她平常能挑一百多斤的擔子,現在又是出盡力量來防禦,因此,那人站腳不穩,直向河邊咚咚地後退,跌得個四腳朝天。冷不防旁邊又跳出一個人來,乘她將那人向外推送的當兒,舉起一根短而粗的木柴頭,兜頭劈下來。她感覺有東西從後邊打來,已來不及躲閃,擡起手臂來掩護,只聽“格擦”一聲,人事不知,朝前面撲了下去。拿木柴頭的那個人,跑到跌在地下的那人身邊,很小聲地問:

  “怎麼樣?”

  “不要緊!”

  “走,快走!”

  他也顧不得去扶他一把,轉身就走。

  “喂!打死了沒有?”

  “快走!有人來了!”

  兩個巡夜的糾察隊員,從虎牙村那邊走過來。他們彎着腰,從田邊小路上沒命的跑,那個被申晚嫂推倒的人,一腳踏空了,又跌了一跤,爬起來,一溜煙逃掉了。

  在石龍村西頭,靠近山邊的小路那兒,有個固定的哨位。每天晚上,樑樹要到各處巡查,也要到這兒來,和放哨的兩個隊員聊幾句,囑咐一番。隊員們看見隊長來了,說上幾句玩笑話,瞌睡也醒了。那個地方荒僻得很,能夠有人來,好象和村裏有個聯繫,膽子也壯些。

  樑樹查完哨之後,一個人揹着步槍向村裏走。他走過小學校門口,警惕地看看裏面,靜悄悄沒有聲息。再往前走,一排大房子,品字形的把路給逼得彎彎曲曲,有幾個路口,都是小巷子。他每天走到這裏,心想:這裏應該派人站崗!又自己推翻了:村裏邊不會有事情的,那些傢伙敢?再一看彎彎曲曲的小巷子,黑洞洞的,他把步槍放下來,用電筒照了一照,又往前走,走到一間堆草的破房子門口。這是沒有門的房子,裏面亂七八糟地堆了些草和壞農具。他才走過門口兩步遠,從破房子裏先後跳出兩個人,一個用一件舊棉衣罩着樑樹的頭,一直蓋到他的頸項,然後兩隻手用力的壓着他的鼻子和嘴。樑樹在一霎眼的工夫,知道有人暗算,連忙丟掉電筒,準備開槍,可是另一個人已跳上來,按着他的手,和他爭奪步槍。樑樹叫不出聲,兩隻手也不能動彈,只好用兩隻腳亂踢。悶聲不響地格鬥了幾分鐘光景,樑樹兩隻手放下來,腿腳也軟了。他們把他連抱帶拖地擁進了堆草的破房子。……

  再說那兩個從虎牙村走到小橋邊的糾察隊員,他們似乎聽到有聲音,連忙趕到橋上,四下一看,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再留心觀察,除了流水聲,真的靜悄悄。

  “我聽到……”

  “我也聽到。”

  “是什麼呢?”

  “去看看!”

  兩個人走過了小橋。

  “哎喲,是什麼?”

  在朦朧的月光下,他們發現申晚嫂僕在地上。翻轉來一看,半邊臉上有鮮血。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兩個人驚慌得大叫大嚷,已經忘記去追趕兇手了。他們站在旁邊,想去扶起她,又不敢去碰她。後來還是年紀比較大的一個,蹲下去,手指放在她鼻孔下面試了一試,意外地大叫起來:

  “沒有斷氣!快,快!”

  另一個不明白“快,快”是什麼意思,拔腳就走,衝到橋上,一邊跑一邊說:

  “我去叫人!我去叫人!”

  大峒鄉的糾察隊,成立不久,隊員全部是本鄉的農民,他們沒有軍事知識,沒有戰鬥經驗,也還來不及進行訓練,遇到這種事情,難免不驚慌。留下來的一個人,提心吊膽地守着申晚嫂,同時又四面留神,聽到一點聲響,走出幾步看看,馬上又退回來。

  進村的那一個隊員,先去找樑樹,樑大嬸說他沒有回來。他轉身去找樑七,樑大嬸手忙腳亂地跟在後面念菩薩。叫醒了樑七,然後又通知其他幾個委員,許多人驚動了,紛紛擁到“地塘”上來。

  樑七帶頭,後面跟着一長串人,高舉着“籬竹”火把,匆匆地趕到橋邊,把申晚嫂擡回家去。

  人們咒罵着:

  “混賬啊!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

  “捉住這些絕子絕孫的,一定要剝他們的皮!”

  那兩個隊員送申晚嫂到家,才猛然醒悟,年紀較大的一個說:

  “快去找隊長,搜查一下!”

  申晚嫂被放在牀上,暈過去沒有醒來。巧英爬上牀,蜷縮在牀裏邊,一面流眼淚,一面用溼手巾替她揩臉上的血。牀前圍着樑七、麥炳、四婆一大堆人。金石二嫂摟着木星,躲在角落上,想看又怕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在偷偷的哭。

  “有酒沒有?灌點酒下去,就會醒的!”

  “艾絨薰!”

  有一個人出主張,提出要什麼東西,馬上有人答應,跑回去拿。

  門外的人越聚越多,惋惜、關心、咒罵的聲音,低低地迴響。有人踮起腳向門內看,有人揩眼淚,有人驚愕地張大嘴,……這一個“頭人”的被暗害,令他們不安。樑大嬸一手抓住門框,一手捂住眼睛,同情申晚嫂,又好似爲自己着急,低低地罵:

  “這些鬼多狠心啊!”

  容清老頭的腿腳還沒有完全好,撐住柺杖,由老婆扶着,一步一瘸地走過來往裏擠,走到牀前,老淚縱橫,望着申晚嫂,不斷說:

  “造孽啊,造孽啊!”

  申晚嫂沒有等大家施救,慢慢甦醒過來了。巧英第一個發覺,好象用全生命在呼喊:

  “醒過來了!”

  “醒過來了?”

  “醒過來了!”

  這驚歎而又歡悅的聲音,從裏到外,一下傳遍了,大家鬆了一口氣。

  申晚嫂微微睜開眼睛,滿屋子都是人,她起初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隨後也就明白了。她默想着:是誰指使的?那兩個人的樣子,怎麼記不起了。巧英拋開手巾,情不自禁地往她身上一伏,好象哭又好象笑的叫道:

  “晚婆!”

  “哎喲!”

  申晚嫂的右手臂給巧英一壓,一陣劇烈的疼痛,使她叫出聲來。巧英趕緊擡起身,緊張地望着她。她想挪開手,不料小臂不聽話了。她不禁懷疑,也是驚怕的脫口說道:

  “手斷了?”

  “手斷了!”

  “手斷了!”

  新的消息,從裏到外,象一盆涼水淋下來,大家冷了半截。

  “找剃頭師傅!”容清提出辦法。

  “找剃頭師傅!”

  有人馬上跑出去。申晚嫂把經過情形慢慢告訴他們。樑七閉住嘴,在反覆考慮着:是誰搞的呢?

  剃頭師傅劉三來了,他輕輕在申晚嫂手臂關節摸索了一會,對大家說:

  “骨頭脫榫,不要緊!”

  他將申晚嫂的手臂放平,叫巧英蹲在牀頭,手臂穿過申晚嫂的腋下,緊緊抱着肩頭和上臂,他兩手試了試下臂,然後一手抓着她的手,一手放在關節處,對她說:

  “有點疼,忍住點兒!”

  房裏房外,鴉雀無聲,大家緊張地期待着。

  申晚嫂閉着眼睛,咬着牙,等他動手術。

  劉三先穩穩的抓着關節,然後平舉起下臂,用力一拉,再用力一湊……

  “哎喲!”申晚嫂哼了一聲,額頭上沁出汗珠,頭上的傷口有血流出來。

  “好啦,接上去了!”

  人們在申晚嫂哼的時候,一齊抖動了一下,聽劉三說接好了,又一齊吁了一口氣。巧英抱着她的肩頭,起先側過頭不敢看,等接好了,她放鬆手,靠近申晚嫂的耳朵說:

  “你動一動,看靈活不靈活!”

  申晚嫂的右手輕輕挪一挪,可以控制了。她側過頭,望望大家,抱歉地說:

  “各位辛苦了,請回吧!”

  “你別動吧!”四婆一步趕上前,按住她。“我們有什麼辛苦呢?”

  “晚嫂,你才辛苦啊!爲我們大家……”

  申晚嫂深深受到感動。三十幾年的生命,象一堆破布似的,撂在外邊沒人理,任你風吹雨打,也不管你死活存亡。現在,自己的生命和羣衆合在一起了,好比晚稻似的入秋才揚花。……

  “他們對我多好!我替他們做過什麼事呢?真對不住他們!……阿許開導我,用了多少心機。鐵杵也磨成針了。……大家能夠翻身,我死也瞑目。……”

  四婆看到她閉着眼睛,轉身對大家悄悄說:

  “睡着了!大家回去吧,讓她養息養息!”

  申晚嫂真想大聲告訴他們,把自己的決心告訴他們,但是,又怕一開口,忍不住會哭。

  人們退出來。四婆和巧英忙着替申晚嫂洗臉,包紮頭上的傷口,收拾房間。金石二嫂放下木星,走到牀前,呆呆地看着。

  樑七一直在考慮着:這是一件緊要的事情。申晚嫂是“頭人”,是大家的代表,謀害她,不就是跟大家作對?兩個人來動手,這兩個人是誰呢?不簡單!我們鄉里還有不少問題哩!才鬥爭一次,就出了這種事情,我看敵人是很不甘心的。難搞啊,羣衆怎樣想呢?大家對晚嫂這樣好!不怕,只要我們人多,心齊,不怕他們。不,難搞還是難搞的。他和麥炳走了出來,心裏仍在翻來覆去地想着。

  去找樑樹的糾察隊員,氣喘吁吁地來到樑七面前:

  “七叔,找不到隊長!”

  “哪兒都找遍了,也不見樹哥!”

  樑七聽了這話,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有一股寒流通過腦門一直到腳底,他預感到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一把抓住一個隊員的手,直瞪瞪地望着他們:

  “真是找遍了?”

  “是啊!”

  “麥炳,再去叫幾個人,一齊去找!天亮之後,派人到山下送信,告訴歐同志許同志他們……”

  不等到送信的人到山下,土改隊大峒鄉工作組的幹部,還有歐明,已經上山來了。

  他們一行五個人,興致勃勃地,乘着早涼,拐過山下涼亭走上那崎嶇的山路。許學蘇輕快地走在前面,歐明揹着小行李捲和她並肩走着,但是顯得有些吃力,等爬上那段最陡的“天梯”路時,他已經滿頭滿臉都是汗,汗水沿着眉毛往下淌,不斷喘氣。

  “怎麼搞的?打游擊的時候,一晚翻幾個山頭也不在乎,現在動一動腳就要喘氣,快成廢物了。”歐明抹着汗說。

  “現在不比從前嘛,打游擊的時候,成天走路,練出來啦。”許學蘇笑着說。“我記得第一次跟你出發的那天晚上,你帶着我們在山上兜圈子,一口氣就是三十里,我真有些受不了。後來不是慣了嗎?”

  “我看這裏面有學問。”歐明說。

  “歐區委,這不是簡單得很的道理?”趙曉奇怪地問道。

  “簡單的道理就沒有學問?”歐明停了一停說。“我想這裏麪包含着理論與實踐的大問題,別小看了它。應該值得我們警惕。”

  “以後我們要多走路?”

  “應該多走,就要多走。不過,我說的並不單指走路。就拿你們大峒鄉的工作來說,你們四個人,對土改的做法啊,步驟啊,甚至於是土改的大道理,總可以說出一套來,等到去實際執行的時候,問題就出來了。這一次鬥爭馮氏,對象沒有錯,可是羣衆組織得不夠好,特別是對敵情估計太低,所以鬥爭下來,效果當然是不小,然而距離要求還是很遠。你們以爲怎麼樣?”

  “是這樣的!”許學蘇承認。

  “實踐了,就要總結提高,再來指導實踐,這是毛主席教導我們的思想方法。說老實話,我的水平也是很低的,運用起來總是不行。前幾天,分局首長同志來到縣裏,我去參加了彙報,他從更高的角度,更理論化的,指出這一個時期運動的特點和方向,也指出了錯誤,才使我們恍然大悟。特別是他說過這樣的話,土改本來是革命運動,可是現在卻很少革命的氣派。這番話給我很大的啓發。我們想一想看,黨交給我們的任務,是領導農民進行翻天覆地的鬥爭,我們卻是摩摩娑娑,按部就班的象繡花,對農民渴望土地的心情,瞭解不夠,體會不深,還以爲他們也象我們一樣的心平氣和哩!”

  “我就這樣想過!”趙曉緊跟上一步。“從表面上去看,農民對土地的要求好象不迫切,……”

  “其實,他們心裏不知道有多急!”

  “他們內心的要求,我們不瞭解,這是一方面。”歐明將肩上的小行李捲挪一挪。“另一方面,因爲他們相信我們的黨,相信領導,所以他們響應黨的號召,一心跟着黨走,他們有個樸素的想法:黨的政策不會錯!這種想法當然是正確的,而且黨的政策,確是要滿足農民的土地要求,以後還要領導農民向社會主義的路上走。可是,在我們這些具體執行政策的人身上,就值得商量了。運動拖得太久,羣衆的要求遲遲不能滿足,是不好的。你們大峒鄉不能再走這條彎路!縣委決定你們在夏收前分好田,能行嗎?”

  “行!”幾個人興奮地回答。

  “不過,有言在先!”歐明望着他們笑笑。“要快還要穩,應該做的工作,必須做完,步驟不能亂。走過場,造成夾生,那就更糟!許同志,你在想什麼?”

  許學蘇給他突然一問,自己所想的又沒有理出頭緒,囁囁嚅嚅地回答:“我想,我想今後的做法!”

  “好啊,說出來大家研究研究!”歐明走到崖邊一棵高聳的枳椇樹下,放下行李捲,用手接着岩石縫裏流出的清水,往頭上臉上淋。“這裏涼快,歇一下!”

  洗了臉,喝了水,大家坐下。

  “許同志,你說說!”

  “我怎麼說好呢?”許學蘇望着這位老上級,又是一直在培養自己的同志,她想了一下,說:“我以爲……”

  她還沒有說出具體的意見,下山送信的一個農民,老遠的看到他們,飛奔到面前:

  “許同志,許同志,我正要去找你們……”

  許學蘇看到他驚慌的神情,馬上覺得出事了,跳起身來問道:

  “什麼事?”

  “昨天晚上,晚嫂被人打傷了,阿樹哥,就是樑樹啊,上吊死了!”

  “哎喲!”

  “晚嫂沒有危險吧?”

  “阿樹真死了嗎?”

  他們圍着他,一句一句地追問着,想問出個詳情來。

  歐明一面聽着,一面自言自語:“敵情,嚴重的敵情!”他拿起小行李捲,說:“同志們,快走吧!”

  歐明和許學蘇走在最後,她惶惑地望着他,彷彿有許多話要說,一時不知道打哪兒說起。

  “鎮定,鎮定!”歐明拍拍她的肩膀。“敵人想打亂我們的陣腳,我們要鎮定!”

  “怎麼辦呢?”

  “看情況再研究。說真的,我們對大峒鄉的敵情估計不足,有些問題太忽視。例如,劉大鼻子那封信,你們就沒有多加研究,這裏面大有文章的。……當權派沒有打倒,當然會有問題。這種殺人的事情,不簡單,幕後一定有人支持。阿許,我有個想法,劉大鼻子可能是主持人。”

  許學蘇表現得很悔恨:“我們疏忽,給敵人爭取主動了!”

  “不!”歐明連連搖頭。“他們還是被動的。敵人的企圖是潛伏,混過關,如果不是我們的壓力大,他們不肯露面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抓住這個機會,窮追猛打,不然的話,我們一定會被動的。”

  進村之後,許學蘇一直到申晚嫂家去。

  歐明對趙曉他們說:“你們分散工作,要緊的是安定羣衆情緒。同時蒐集羣衆意見,不論是什麼意見,都要注意。”

  歐明走進了“主席團辦事處”。

  “歐同志來了!”

  樑七、麥炳還有其他的委員,正在商量着,看見歐明進來,不約而同地嚷着,彷彿他帶着什麼動人的東西來了似的。

  “坐吧,坐下來慢慢談!”

  歐明放下行李捲,反倒去招呼大家坐下。

  樑七越是想說清楚一切的詳情,越是說不清楚,不是漏掉細節,就是顛倒了順序,急得亂搔頭,暗暗地罵自己無用。麥炳看上去倒是冷靜的,在重要的地方,時時補充幾句。可是,只要他一開口,就聽出他的聲音顫抖,不是害怕的顫抖,而是竭力控制憤激的顫抖。樑樹是他的好朋友,從小一起長大,一個山坡上放過牛,一條河水裏洗過澡,平時吵兩句鬧一陣,正是不分彼此的哥兒們的情份。樑樹突然死了,叫他怎能安靜呢?歐明明瞭他們的感情,這些純樸的農民,受到突然的打擊,當然免不了慌亂的。

  “照你們看,阿樹是怎麼死的呢?”歐明合上筆記本問。

  “奇怪嘛,就奇怪在這個地方,阿樹龍精虎猛,怎麼會想到尋死呢?”

  “一定是害死的!”麥炳堅決地說。

  “一點傷也沒有,吊得直挺挺的,……”

  “真怪!”

  大家疑疑惑惑,說不出肯定的意見。麥炳忍不住又重說了一遍:

  “一定是害死的!”

  他說得更大聲,更堅決。大家一起看着他,似乎覺得他說得太肯定了,可又沒法反對他。

  “我們去看看!”

  歐明站起來朝外走,麥炳在前面引路,樑七陪着他。

  “七叔,你談談,你看阿樹是自殺,還是被人害死的?”

  “說阿樹會自殺,誰也不信的!”樑七搖搖頭,彷彿說他自己更不會相信了。“不信又怎樣呢?我親自放他下來,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那枝槍和電筒還放在旁邊,不象,不象是有人謀害的!……”

  樑樹的屍體放在地上,歐明解開他的衣服,詳細地檢驗一遍,果然沒有傷痕。只是在他的兩隻手上,發現了擦破皮,血凝結了,變成紫黑色。“有過掙扎!”歐明暗自說着。再看看懸掛繩子的橫樑,積滿灰塵,只有繩子擦過的地方,露出痕跡。“掛上去沒有抵抗。哼,怕不是死了才掛上去的?”歐明盤算着,又將破房子仔細檢查,除草堆零亂之外,沒有可疑的地方。“安排得倒是很巧妙的!”歐明打開筆記本,畫現場草圖。在畫那根繩子的時候,才發現繩子上粘着草屑。“這倒奇怪,是什麼繩子呢?”他解開繩子,拿到門口亮處一看,滑膩膩地象用油浸過似的。

  “是什麼油的味道?”歐明把繩子遞給麥炳聞。

  “桐油!”麥炳叫了一聲,還想說些什麼。

  “別說,我們回去研究。”歐明小聲制止了他。

  站在門外看他們檢驗的羣衆,大約有十來個人,一直七嘴八舌的議論着,惋惜着。他們走出門,其中有一個人用比較高的聲音說:

  “……好日子快來了,自殺真是不上算!”

  “他是誰?”歐明低低問樑七。

  “劉華榮。”

  “誰?”

  “鄉長劉華生的弟弟,劉華榮。”

  樑大嬸聽到樑樹死的消息,當場昏厥過去;救醒之後,伏在地上乾號。她不相信兒子是死了,不會,完全不會!昨天晚上,她親手做飯給他吃,吃完飯,他背起槍,精神抖擻地出去,臨走的時候,還說:“娘,你睡吧,我自己會開門!”難道這樣的小夥子,就不會回來了?他不會死的,打他一百下扁擔,他也不會哼一聲,無端端會死?不會,不會!

  “大嬸,你去看一下吧!”

  有人勸她去看樑樹最後一眼。她癡呆呆地望着人家。看?看什麼?阿樹真的死了!真的不回來了!爲什麼要死呢?娘撫養你二十幾年,你會丟下不管?他不是這種人,平素脾氣有些牛勁,對娘還是很孝順的。是得罪了人家吧?得罪了誰?他晚晚出去巡夜,熬得眼睛通紅,叫他多睡一會也不肯,還不是爲大家出力,能得罪誰呢?就是得罪了,不看功勞也看苦勞,會不原諒他?要就是得罪了石龍村的老爺們,是嗎?對了,是得罪了他們。菩薩有眼呀,我藏在牀底下的東西,誰也沒有告訴過,阿樹得罪你們,也該看看我的份上!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她連爬帶跌地到了牀面前,在牀底下掏出馮氏交給她的一卷布,用力摔在地上,她恨極了,想大罵地主和地主婆,可是嘴上卻號叫着:

  “我的兒子不會死,我的兒子不會死!”

  房間裏的人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聽到她這種慘厲的號叫,非常驚心。有些婦女忍不住用衣袖捂住臉,差點兒哭出聲。

  巧英扶着樑大嬸,不讓她朝地上撞頭。巧英聽到樑樹的死訊,好象受到雷震似的,半晌聽不到,看不見,說不出話。她和大家一樣,不相信阿樹會死,後來她在堆草的破房子裏,看到他的屍體,臉上蓋着一塊布,她想揭開,又不敢揭開,要看他一眼,又不忍看他。不揭開那塊布,她也能認出他來,衣服和身材,都是熟悉的,看他睡在地上,彷彿還有着那種衝勁,會立刻跳起來。但是,他是死了!她和他是要好的,愛情的種子剛冒出一點嫩芽,突然被連根拔掉了。申晚嫂和樑樹是她最親近的兩個人,一個傷了,一個死了,她的心好象被人撕了一道裂口,一陣陣絞痛。她從自己的傷痛,想起樑大嬸,立刻跑來陪着她。巧英看到樑大嬸的失常的樣子,又擔心又害怕。樑大嬸叫了一頓,兩手撲打着地面,幽幽地哭起來。

  “大嬸,別哭吧!”

  巧英說着,眼淚象斷線珍珠似的,直往下淌,忍也忍不住。她一把揩掉它,彷彿要把悲傷揩掉似的。悲傷是揩不掉的,可是,她不比一年多前了,那時她的媽媽給地主逼死,她象給人拋在荒山野嶺,怕極了;又象掉在漩渦裏,老是身不由己的打圈兒。現在呢?她站穩了,能夠想想事情了。她想:阿樹和申晚婆爲什麼被人謀害呢?一不是想他們的錢財,二不是想他們的田地,不過爲了他們是羣衆的“頭人”,害怕他們,打死他們好安心。“對了,他們害怕了才謀害阿樹和晚婆的。”她找到了結論,精神振作起來。“他們怕我們,我們要叫他們更害怕!”

  歐明和樑七等走進來。樑七對巧英招招手,巧英走過來。

  “大嬸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

  “阿樹的事情,你沒有告訴晚嫂吧?”

  “沒有!”巧英搖搖頭,不知道是答覆樑七,還是對樑七的話不贊同。“我看瞞也瞞不住的,人多口雜,難保誰不漏出去。再說,晚婆看不見樑樹哥,她不會問嗎?”

  “對!”歐明覺得巧英的話很有道理。“瞞不了的。”

  “啊——”樑七以爲巧英太多嘴了。“晚嫂受傷了嘛!她不能再受驚,再着急,你知道嗎?”

  樑大嬸擡頭見到歐明,一骨碌爬起身,衝到他面前,軟癱在地上,雙手抱着他的腿,哭喊着:

  “同志哥,要替我的兒子伸冤啊!”

  聽完了幾個人的彙報之後,歐明說:

  “老趙,你把石龍村的反映說一說!”

  “石龍村的羣衆反映,和剛纔大家說的差不多,覺得阿樹死得真可惜,又很關心晚嫂的傷勢。”趙曉停了一下。“石龍村另外有新情況……”

  “什麼新情況?”

  “這種新情況,上午還沒有,下午方纔出現的:有人說,那間堆草的房子是有鬼的,樑樹的爸爸是上吊死的,所以阿樹大概是夜晚走路碰上鬼了……”

  “我們村裏也有人這樣說,……”

  “還有人說,前幾晚看到虎牙村背後山坡上有鬼火,知道要有人命案發生了……”

  “你查過沒有?”歐明問。

  “查過。”趙曉打開筆記本翻看了一會。“我追查過三個人,不是三個人,是三條線索,到末了都是說聽劉華榮講的……”

  “誰講的?”

  “劉華榮。”

  “吶,就是在那個門口說話的人。”樑七告訴歐明。

  “哦!”歐明側着頭沉吟一會。“晚嫂受傷的事情,有人提起嗎?”

  “鬧鬼的謠言一來,吸引了大家……”

  許學蘇對歐明低低說:“劉華榮是以前貧僱農小組的人,他是劉大鼻子的堂房侄兒。”

  歐明點點頭,然後從桌子底下拿出油浸過的繩子,往桌上一拋,對麥炳說:

  “阿麥,你來講講!”

  有些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伸手拿起繩子來看。

  “樑樹哥就是這條繩子吊死的!”麥炳把繩子接過來。“大家聞聞,上面有桐油味兒,……”

  “真是有桐油味兒!”

  “桐油還粘手哩!”

  “我們大峒鄉用桐油的人家,數得出來的,就是那麼幾夥,他們是做竹帽的,……”

  “對,總共不到十家,石龍村的李三兩兄弟,高峯村的楊文廣,……”

  “……我都去問過了,”麥炳不喜歡人家打斷他的話頭,大聲截住對方。“他們用桐油都是一斤半斤的去買,……”

  “買不起嘛,只好零買着用。”

  “你等我說完嘛!瞎打岔!他們買個一斤半斤的油,用瓦罐子破碗去買,哪用到繩子去捆呢?……”

  “說的是啊!”

  “……他們買的桐油,是馮慶餘店裏賣的……”

  “啊!”

  這一聲驚歎,包含着驚訝,也包含着“原來如此”的警覺意味,誰不知道馮慶餘是個什麼貨色呢。

  “馮慶餘是整簍買油回來,非用繩子捆不可!……”

  麥炳把繩子朝桌上一摔,樑七連忙接住,將它小心地圈好,緊張地對大家叮囑:

  “千萬要留神,別露出風聲!馮慶餘比狐狸還要猾,知道了可難辦!”

  “這兒都是自己人,怕什麼呢?”

  “怕你們不留神啵,誰說你們是外人?”

  歐明站起身來,對大家說:

  “現在研究一下吧,該怎麼辦呢?”

  “一定要抓兇手,阿樹不能白白的死,晚嫂也不能白白的捱打!”麥炳氣憤憤地說。

  “兇手當然要抓!”歐明說,“可是,該誰去抓呢?”

  “政府嘍!”

  “不對!”歐明搖搖頭。“該動員羣衆……”

  “羣衆亂得很,他們哪能抓兇手呢?”樑七搶着說。

  “正因爲這樣,更要動員羣衆!”歐明轉頭問許學蘇:“你的意見怎麼樣?”

  許學蘇說:“我覺得這兩件事都要交給羣衆討論,讓羣衆認識敵人的陰謀,同時也能檢舉潛伏的敵人……”

  “對!”歐明贊同。“要討論,而且是大鑼大鼓的去幹!”

  “不行,不行!”樑七連連搖手。“羣衆已經亂嘈嘈的,再去討論,不是更亂?”

  “七叔,你聽我說,”許學蘇很平靜地說。“羣衆亂,我們要引導他們,使得他們不亂。他們亂,因爲他們還不瞭解,還不認識敵人的陰謀,如果給他們詳細討論一下,眼睛亮了,心也就定啦。”

  “這話說得有理!”有人贊同。

  “我還不明白!”麥炳插嘴說。“羣衆討論,對是對,可是兇手怎能讓羣衆去捉呢?”

  “阿麥,捉兇手並不難,難的是羣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捉不捉,當成是政府,是你們‘頭人’的事,他們不關心,那就不好。”歐明耐心地說。“阿麥,你說說,敵人謀害晚嫂和阿樹,就是跟他們兩個人有難過,不是跟大家作對嗎?”

  麥炳低着頭,不說話。

  “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一心要替阿樹報仇。……我們心裏也不好受,這麼一個年輕力壯的好漢子,……”

  “我一想到晚嫂受傷,阿樹死得這樣冤枉,心裏就……”麥炳說不下去,粗大的手蒙着臉,淚水從指縫往下滴。

  大家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濛濛的,好象有一層霧遮着。

  “是啊,誰不難受呢?我相信羣衆也難受,晚嫂和阿樹,是自己的親姊妹親兄弟,他們爲誰受害的呢?……羣衆討論之後,也會象你一樣,要替他們伸冤報仇!敵人想嚇唬我們農民,我們要叫他們知道厲害!只要把羣衆的火點起來,燒不死他們纔怪!”

  歐明說話雖然是緩慢的,他們聽來卻是句句有力,字字有理,逐漸有了信心。

  “說老實話,”樑七這時臉上才露出開朗的表情。“自打昨天晚上起,我心裏就起了疙瘩,這種事情怎麼辦呢?我們農民誰經過這麼大的風險?說羣衆亂,我心裏也亂。我盡在想,事情別搞大了吧,搞大了難收拾。歐同志一說,我纔開竅!”

  樑七的話引起許多人的共鳴:

  “七哥的話說到我心裏去了!”

  “沒有同志來指點,我們是螃蟹過河,七手八腳,不曉得亂成什麼樣子了!”

  “阿樹爲大家犧牲了,樑大嬸有什麼困難,大家應該幫助她解決……”

  “當然!當然!”

  “再有,我們替阿樹開追悼會……”

  “什麼追悼會?”

  “就是開個大會,全鄉來公祭他;同時讓大家講講話,揭露敵人的陰謀,……”

  “好辦法!”

  “應該!”

  會散了。歐明一路陪着他們到村裏,叮囑他們趕緊做好準備工作。

  “我們去看看申晚嫂!”歐明對許學蘇說。

  “她今天鬧着要來開會,好不容易纔說服她。”

  “對,讓她多休息幾天,以後還愁沒有工作嗎?”

  村東頭,從沙河河坎上爬上一個人,剛剛涉水過來,膝蓋以下淌着水,上身的衣服給汗溼了貼在身上。他看到歐明,老遠就叫:

  “歐區委,歐區委!”

  歐明見是區委會的通訊員小任,馬上掠過一個念頭:我今天早上剛上山,現在又追着來了,該不是底下又出了問題?

  “你瞧,喘得這個樣子?”

  “太陽象火燒似的,爬這趟山真夠受!”小任脫了竹帽,頭髮裏面都有汗流下來。

  “有什麼要緊事?”

  “有一封信!”

  “傍晚送來不行嗎?”

  “區裏叫立刻送到,一定要你親自收!”

  歐明接過信,是縣委會的,左上角有“急密”字樣。

  “小任,去歇歇,喝口水,等一會我寫回信。”

  許學蘇看見小任的時候,心裏也同樣有些緊張,她注意着歐明,看他讀信的神氣,開始皺着眉頭,慢慢鬆開了,眉毛向上一揚,眼睛露出光來,嘴角向兩邊移過去,簡直是在笑了。她疑疑惑惑地看着。

  “阿許,好消息,重要的消息!來得正是時候!”

  許學蘇給他這個興奮的樣子,弄得更惶惑。

  “走!我要寫個報告!”

  他們並肩走向隊部。

  “阿許,這是縣委轉來的通知!”他把手上的信揚了一揚。“廣州城鄉聯絡處通知說,劉大鼻子的兄弟劉德銘,潛伏在廣州,繼續搞反革命活動,給我們逮捕了,前些時鎮壓掉了,根據他的供詞,劉大鼻子藏在本鄉,一直沒有離開。你說這不是來得正巧嗎?”

  “是正巧!”許學蘇激動地接過那封信。“給羣衆知道了,不知道該怎麼高興哩!”

  歐明匆忙地寫了兩個報告,一個給區委會轉縣委;一個給人民法庭。歐明封了信口,對小任說:

  “你再辛苦一趟吧,即刻下山去送!另外通知衛生員,要他來一次。喂,你辛苦也是爲人民立功啊!”

  “能立功就行!我這就去啦!”

  小任精神抖擻地戴上帽子走了。

  “要告訴主席團的人嗎?”許學蘇用徵求的口氣問。

  “當然向他們宣佈!”歐明考慮了一下。“暫時不必傳出去,等準備好了,再向羣衆宣佈。”

  “聽到這個消息,好象渾身都有勁了!”

  “阿許,這又一次證明了一個真理,那就是依靠羣衆,依靠領導,鬥爭不會不勝利。我們的國家,組織多嚴密,互相支持,互相鼓舞,任何鬥爭都不是孤立的!就連我們這山頂上的小鄉,也和全國行動一致,想起來真是……真是象你說的渾身都有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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