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大峒第七章 熱切的盼望

  在虎牙村的“地塘”上,鬧哄哄的,三四層人圍成一個圓圈,外邊還有人跑過來,硬往裏擠。裏圈的人也有往外擠的,他們滿懷着意外的高興心情,走出外面,就快步朝家裏走,如果一把給新來的人拉着,他就站下來說開了,說呀說的一會又圍成一個小圓圈。“地塘”成了墟市,東一堆西一堆,到處聽到人聲,可又到處聽不分明。

  申晚嫂費了好大氣力,擠進裏圈,纔看到本村的貧農樑七,正被人包圍着,他興奮得額頭出汗,臉上又紅又有油光。他剛答覆了這個人的問話,新擠上來的人又提出問題:

  “七叔,你再說說!”

  “來了,來了!”

  “誰來了?真要命,你說清楚些啊!”

  “就是他們來了!”

  “哪個他們嘛!”新擠進來的人在着急。

  “就是分田的他們,共產黨他們,我親眼看見有二十幾個,揹着小行李包,進了嶺下村……”

  “還有呢?七叔,說話不要留尾巴呀!”聽的人不滿足。

  “留什麼尾巴?”樑七也給問急了。“我看到多少講多少,就看到這末多嘛!”

  “真是!他們也來了!”有人好象嘆息又好象高興地說。

  申晚嫂望着樑七用衣袖擦汗,他雖然給問得急了,但那股高興還是掩蓋不住的。她也染上了高興。轉身往外擠,她的黑黑的圓臉上,掠過從來未有的光彩,微微張開嘴脣,好象滿肚子的喜悅留藏不住,要從嘴裏衝出來了。她一路遇到很多人,覺得他們全很好,要想和他們招呼。

  將要實行改革土地制度的消息,從山下傳出來,彷彿是一陣風,不分高低遠近,一下子都傳遍了。這個消息到了大峒鄉,好似山洪暴發,震動人心,大家早上盼,晚上望,做工也談,休息也談,有人在相信中帶着懷疑,有人在懷疑中又帶着相信,真實的消息,經過一傳再傳,改變了樣子,越來越象個神話。農民自己在談論的時候,加上許多自己的想象;地主們散佈的謠言,卻帶着很多可怕的成分。大峒鄉就是在懷疑、相信中間,在神奇而又恐怖中間,激盪了一個月,誰也得不到更進一步的證實。樑七好象是久旱天的第一聲雷響,報告風雨就要來臨了。

  申晚嫂趕回家去。她剛走過村西的魚塘邊,就叫起來:

  “二嫂,二嫂!”

  金石二嫂自從金石被拉壯丁之後,撫養多病的兒子木星。她本來是沒主張的人,有個風吹草動,就慌了手腳,現在更是眉頭打了結,日坐愁城。她和申晚嫂一起住在村西的爛屋中。這兩間爛屋,互相依靠着,支撐着,牆壁缺了,用竹蓆稻草塞住;屋頂也破了,坐在裏面可以望見幾塊月牙似的藍天。申晚嫂和金石二嫂,也如同這兩間屋子,互相依靠着,支撐着。申晚嫂象男子漢一樣的爽快堅強,在二嫂愁悶的時候,她勸解她,鼓勵她;她們母子有困難的時候,她比自己的事更關心地去幫助。二嫂呢?在申晚嫂受苦的時候,暴躁的時候,很能體貼,並且能用種種方法使她平靜下來。她們象被人撂在村子外邊似的生活着,兩人緊緊地依靠着,互相得到溫暖,有時卻因爲對事情的看法不同,一個是猶疑不定,一個是直來直去,天塌下來也不怕,兩人也免不了爭吵,吵過了也就拉倒。

  “什麼事啊?”

  “分田的人要來了!”

  “來了不就來了!”

  “啊,你有田分了也不高興?”

  “分田,等分到手再喜歡也不遲!”

  金石二嫂的冷淡,使申晚嫂很不樂意。她憤憤地說:

  “你這個人,好象半截下了土,……”

  金石二嫂對什麼都是懷疑的,再加上她今天遇到馮氏,馮氏說她們以前佃耕的田,金石出去的時候被“吊耕”,現在她要再還給她,而且不要交租,當是送給她的。她心裏疑疑惑惑,不知道該怎麼辦,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心裏正亂,聽到分田,自然冷淡。她給申晚嫂一罵,也不高興:

  “你就是亂嘈嘈的!上次解放了,你歡喜得睡不着覺,還不是空歡喜一場?現在又說分田了,連影子也看不見,又來……”

  “不跟你說!”

  申晚嫂掉頭就走。在門外遇到巧英,她也是聽到土改的消息,趕來告訴她們的。申晚嫂拉起巧英的手,拖她到自己家裏去。她們兩家的房子,中間只隔了一爿土牆,有一小半是倒塌了的,兩邊的說話可以聽到,活動也可以看到。金石二嫂悶悶地坐着,她在想:

  “她爲什麼要送田給我呢?有田多好啊!分田?還不知道是真是假,等到哪一年!老鴉飛過望下蛋,真是癡心妄想!現在有了田,管他將來分不分。不,她爲什麼要送田呢?以前差一顆穀子也不行,有這樣大方,有這樣的好事?想起他們拉走金石,‘吊耕’那幾畝水田,逼得我們母子好慘,現在大肥肉要送到嘴上來?沒有的事!不會這樣便宜!不,他們做得壞事太多,對不起我,良心發現。不對!……”

  金石二嫂遲疑不決。隔壁傳來申晚嫂和巧英的笑聲:

  “哈,就是這樣!分到田,我們兩個合起來耕!”

  “嘻嘻!”

  “她們倒高興!”金石二嫂低低地說。“好象拾到金元寶!”

  金石二嫂走到隔壁,只見她們兩人坐在桌子前,申晚嫂霎霎眼睛,兩隻手搓來搓去;巧英側着頭,對着她笑。

  “晚嫂,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申晚嫂對巧英望了一下,意思好象說:“我知道她會過來的!”然後笑嘻嘻地問:

  “你也相信了?”

  “我不是跟你說這個!”金石二嫂要說又下不了決心,遲疑的毛病又來了。

  “還是不相信?”

  金石二嫂停了一會,才說:

  “劉大鼻子的老婆,說要送田給我!”

  申晚嫂一聽到就跳起來,嘴裏一邊說着,一邊走到她面前,手指一直指着她,差不多碰到她的鼻子:

  “你收了沒有?你收了沒有?收了沒有?……”

  “你瞧你!”金石二嫂竭力向後讓開。“收了還來問你。”

  “收不得!收不得!”

  “二嫂,不行呀!”巧英插嘴說。

  “你要和劉大鼻子和好,我們就算不認識,我死也不跟你說話!”

  “我沒有和他……”金石二嫂辯白。

  “他倒給你一杯白開水,你要當它是苦蔓藤(野生的毒草)煮的湯!”

  “她爲什麼要送田給我呢?我就想不通。”

  “這個,”申晚嫂也回答不出,直覺地乾脆地說:“嗯,總之是沒有好心眼就是!”

  巧英接着說:“那個死龜婆,她屙泡屎也不肯給狗吃,能有便宜給人!我剛剛離開他們的虎口,我知道他們做事沒有白做的,越是裝得阿彌陀佛,越是沒有好心腸!二嫂,不能上當啊!”

  申晚嫂坐下了,用力搓手,情緒慢慢安定下來。然後兩手攤開,好象放下重擔,口氣和緩了些:

  “二嫂,我們吃了多少苦,熬到今天,眼看就要分田了,不要上他的當!你艱難,我幫你,只要我們窮人心連心,我做死了也心甘情願!”

  “我也幫你!”巧英說。

  “二嫂,你要記住金石哥啊!”

  金石二嫂感動地望着她們,想起金石,出去幾年了,至今生死不知,“哇”的一聲,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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