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二十七回 塞上音稀歸農生遠計 閨中病困倚枕泣驚魂

  趙翁接到這封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心裏倒好生不解。這位甘先生自己投軍,寫信告訴我這麼一位生鄰居,做什麼?想到這裏又把信從新看了一遍,還是看不懂,也就隨手放在桌上。趙翁的屋子,是和桂枝的臥室對門,中間算是隔了一間小堂屋。爲終日的敞着兩扇雙合門,在堂屋裏就可以看到靠窗戶的一張三屜小桌子。桂枝在堂屋裏進出,已是看到趙翁手拿了一封信,站着看了出神,似乎有點奇怪的樣子,後來看到他把信向桌上一扔,便在暖屋子的白爐子上,提了一壺開水進來問道:“老爺子,你沏壺茶嗎?”說着,把三屜桌上的一把茶壺移到桌子角上,眼睛是很快的,向桌面上那信封一掃。信下款,甘緘兩字,看得很清楚。同時,也就認清楚了,這是甘積之的筆跡。立刻臉上飛紅一陣,心裏砰砰亂跳。但自己極力地鎮定着,將壺裏殘茶倒在痰盂裏,找出抽屜裏的茶葉,給趙翁新沏一壺茶。在這些動作中間,偷偷地看了趙翁兩次,見他倒也一切自然,口裏閒銜了旱菸袋,斜靠在一張墊了舊皮褥子的睡椅上。他向桂枝笑道:“孩子,你別爲我操勞了。你的身體不大好。家裏有小林這麼一個粗人,凡事我都找他。”桂枝將開水壺放在地上,斜靠了桌子站定,望了趙翁笑道:“你是太慈愛了,我這麼大一個人,開水壺會提不動?”趙翁道:“不是那話。我看你這程子,老是茶不思,飯不想的,好像身上有點毛病。昨天你嘔吐來着,今天你又嘔吐了,你吃壞了什麼嗎?”桂枝紅着臉,微笑了一笑,搖搖頭道:“什麼也沒有吃壞。”趙翁道:“你可是嘔吐了。”她提着開水走了出去,低了頭避開公公的視線,卻沒有答覆。趙翁那兩句話,本是有心問着的。她這樣的有點難爲情?越發的給了趙翁一種更深的觀察。從這時起,就注意着她的行動。便是在這日同吃晚飯的時候,小林端上香油炒的菠菜,桂枝坐在桌邊,聞到那股香油味,立刻一陣噁心涌起伏在桌子角上,就連續地嘔吐着。趙翁道:“你這是怎麼着?”她伏在桌子角上好一陣,然後擡起頭來道:“老爺子,你只管吃飯吧,我不吃了。小林這個人,真是記性不好。我老早地對他說了,不要拿香油做菜,我聞不得這味兒。”趙翁聽了這話,一切證明,他忍不住笑,就向前院裏走。

  隔着江氏的窗戶,就叫道:“親家太太,你怎麼不去吃飯?”江氏道:“我收拾點兒東西,就來。”趙翁拉着風門走進屋來,見江氏正在打開着一隻舊箱子,親理着破布片。便笑道:“親家太太,我得埋怨你,你爲什麼不給我一個信兒呢?”江氏手裏拿了布片,倒站着呆住了,問道:“老太爺,你說的什麼事,我不明白。”趙翁手裏拿着長柄旱菸袋呢,便把菸袋斗子指了布片頭,笑道:“親家太太,你拿出這個來幹什麼?”江氏也笑了。因道:“老太爺,你是瞧見什麼了?”他道:“少奶奶這一程子像病不病,像乏不乏的,我就疑心了。我雖然這一大把年紀,究竟我是公公,自強不在家,我怎麼好問她?今天她可透出消息來了,前後嘔吐了好幾次。剛纔一碗香油炒菠菜沒勾引着她吐出黃水來。你是知道我的心事的,我要抱個孫子,比人家當了大總統還要高興。她有了喜了,想吃點什麼,忌點什麼,你都得老早地給我一個信兒,你也當好好照應着她。抱個外孫子,你不是個樂子哇?”說着呵呵地笑了起來。江氏道:“還早着呢。知道是不是呢?她再三地叮囑着,不許我說。”趙翁道:“哦!我想起來了。親家太太,快去吧,她還伏在吃飯桌子上呢。”江氏聽說,這才趕到後院裏來,將姑奶奶挽到臥室裏去。

  趙翁隔着房門,是不住地問長問短。一定問着桂枝要吃什麼,桂枝難違拂老人家的情面,答應了吃一碗白菜煮麪疙疸。湯裏希望加點醋,不要油。趙翁聽說,親自下廚房,指揮着小林辦。面疙疸送到臥室裏去,桂枝吃了一大碗,還希望再添一點兒。這麼一來。把趙翁那番思想,是百分之百地證實了。自這日起,臉上算加了一分笑容,而對於桂枝也是招待得格外殷勤。同時,也就把這消息,寫信告訴了自強。

  趙自強自離家後,照例是每星期寫一封信回家,倒不問有事無事。可是在這個農曆正月尾二月初的時候,自山海關起,長城一帶,軍事一天比一天緊張,整個熱河都讓日本佔領了。也就是這樣過了二月,趙自強忽然停止了寫信回家,趙翁寫信去問,也沒有答覆。趙翁看了這情形,心裏十分不安定,也猜不出是什麼原因。一個商家出身的人,向來是不大看報的。這時,甚感到消息的隔膜,就特地在報販子手訂了一份報,逐日的研究。

  桂枝在初次懷孕的情形中,起坐都是不適意的,人也說不出來是哪來的那份疲倦,只是要睡覺。十分無聊的時候,也就拿着桌上的幾本鼓兒詞消遣消遣。在幾天之後,發現趙翁屋子裏帶放着一份日報,也就偶然地自行取過來看看。她是個舊式女子,小時在半日學校裏唸了三年書,知識很是有限,就沒有一個看報的習慣。自從趙家搬來,他們也是偶然看報,桂枝是偶然中之偶然撿着報看。這時,看到公公逐日地看報,她很銳敏地就感想到老人家的本意,必是在報上去找兒子的消息。當然,自己也就可以在這裏去找丈夫的消息。因之自此以後,等趙翁把報看了,就悄悄地將報拿過來看。趙翁對此也沒說什麼。

  一天,她隔了門簾子,見趙翁左手拿了旱菸袋杆,要吸不吸的,銜到嘴裏抿着,可並沒有呼吸。右手舉着一張小型報,只管仰面呆看了。揣度那神氣,已是看得入神了。桂枝放在心裏,也不向他要報看。過了一會兒,趙翁照例出門去散步,空着堂屋裏那張睡椅。桂枝照着老例,向老先生屋子裏去找報,桌子上放着,全是前些日子的,本日的報紙,怎麼也找不着。桂枝也還感不到什麼特別之處。等着趙翁回來,便笑問道:“老爺子,今日的報,哪兒去了呢?我天天瞧報,瞧上癮來了。”趙翁道:“沒什麼瞧頭,我隨便一扔,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別瞧了。”說着,他立刻把旱菸袋塞到嘴裏去吸着,放緩了步子,向屋子裏走着。看那情形淡淡的,好像是不願把這話說下去。她心想,老頭子都是這樣地撅,不願意的事,說都不肯說出來。也許是報上登的那些社會新聞,什麼大姑娘跟人跑的事,不願兒媳婦看着。不給看就不給看,倒也不放在心上。

  可是到了第二日,趙翁的態度更是可疑,他由門口拿着報向後院來,在鼻樑上架起老花眼鏡,一面走着,一面看着。到了堂屋裏,他不在睡椅上躺着,拿到臥室裏去了。桂枝正是拿了針線活,在堂屋裏坐着,看到老人家臉上神色不定,便更是對着屋子裏注意了去。過了一會,卻聽到屋子裏唉了一聲。隨着又聽到屋子僕僕兩聲,好像是趙翁在那裏輕輕地拍了桌子。桂枝手拿了針線活,卻做不下去了,偏着頭向屋子裏聽了一會,然後問道:“爸爸,報上有什麼消息嗎?”趙翁在屋裏答道:“沒什麼,沒什麼。”桂枝道:“你瞧完了,給我瞧瞧好嗎?”趙翁答應兩個字:“好吧。”那話音好像有些勉強,並不自然。因爲這樣,也就不敢立刻進去拿報。過了好久,趙翁沒出來,也沒有作聲。桂枝伸着頭向裏面看了看,見趙翁橫斜地躺在牀上,兩手擺着放在胸面前,仰着臉望着屋頂。便道:“爸爸,你蓋上點兒吧,別招了涼。”趙翁道:“我躺一會兒,不會睡着的,沒關係。”桂枝因他始終是這樣地躺着的,雖然他年紀很大,究有翁媳之嫌,卻也不便走進屋去。自然,也就不便向他要今天的報看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同桌進餐,江氏說:“老太爺,今天那個送報的來了,我在門口遇着的,他說報現在是先給錢,後瞧報,明天把報錢給他留下。”趙翁道:“好吧,給他就是。”桂枝道:“大概是現在瞧報的人多了,報販子拿俏。若是拿了錢去,他不送報怎麼辦?”趙翁正掀起碟子裏一張烙餅,放在面前,筷子夾了大叉子豆芽韭菜在烙餅上,兩手將餅卷着,一把捏住向嘴裏塞着,好像是吃得很香。同時,就向江氏道:“咱們熬了小米粥嗎?”江氏道:“知道你喜歡喝這個,總是預備下的。桂枝,給你老爺子盛一碗來。”趙翁道:“親家太太,我不是早對你說過嗎?我家裏還有兩頃地,這輩子喝小米粥的錢,總是有的。你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叫你和姑奶奶分開不成。乾脆,你也到我們家裏去住。我那莊屋雖不算大,比這屋子可強得多了。”江氏倒不料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因道:“老爺子,你打算回保府老家去住嗎?”趙翁把那張烙餅已經吃下了。他把桂枝給他盛的一碗小米粥放在面前,將筷子慢慢地和弄着,眼光望了碗裏道:“我是早有這個意思的,我擱在心裏,可沒有和你提過。你想,我們住在這裏,除了出房錢,開門七件事,哪一項能夠不花錢。若回到保府,什麼全不花錢,省多了。我們住在北平,一來是爲了我做生意,二來是就爲着自強。現在我已不做買賣了。自強又到口外去了,咱們住在北平什麼意思?”桂枝道:“可是將來自強又調防回到這兒來了呢?”趙翁點點頭道:“當然這也顧慮得是,不過他們當軍人的,東西南北調防,哪裏不走。這不過是我一個計劃,將來再說吧。”說着,便端起碗來慢慢地喝着稀粥。江氏對於親家翁這個提議,倒沒有什麼感覺,只是桂枝在趙翁屢次看報發愁之後,忽然有了這個提議,好像是料着以後的生活有些變化。便看看公公的顏色,也是很平常,就沒有把話繼續的向下說。

  飯後,藉着送洗臉水,將盆端到趙翁屋子裏去的時候,見趙翁斜靠了小條桌坐着,口角里銜了旱菸袋,只管出神。在他手胳臂下,正壓住了兩張報紙,便道:“爸爸,你把報瞧過了嗎?”趙翁道:“瞧過了,我不知道扔到什麼地方去了。”桂枝雖是和他說着話,眼睛可看着他手臂下的那兩張報。老太爺倒明白了,手臂移開,將兩張報拿過來,在桌面上推移了一下,搖搖頭道:“沒有什麼可看的,過去好幾天的報了。”桂枝站着桌子角上,出了一會神,望着他笑道:“我可以拿去瞧瞧嗎?”趙翁口銜了旱菸袋,望了那報紙,做個沉吟的樣子。他已把眼光將那報頭邊的大題目看得清楚。一張報上是長城一帶情形緊張,一張報上是華北形勢或可好轉。他記得這題目裏面的新聞,也登載得很彷彿,這裏並沒有提到古北口。因點點頭道:“好吧,你拿去瞧吧。”

  桂枝將報紙拿到屋裏,就在燈下看着,倒也找不出什麼關於趙自強部隊的消息,看那報上日期,可是過去五六天的報,這消息是過去的事了。不過她也知道國家大事,都登載在頭兩條消息裏的,這消息說着長城一帶吃緊,古北口必定在內。古北口不就是長城的一個城門嗎?這是自強說過的,絕沒有錯。她捉摸了一陣,也猜不出所以然來。但是她在公公將當日的報藏起來,以及打算回保府鄉下去過日子的這兩點猜度着,料着消息是不大好的。心裏想了個計劃,次日上午,就拿了針線在堂屋裏做活計。裝成一個曬太陽的樣子,敞開了風門,端了一把小椅子,攔門坐着,上身坐在陰處,兩隻腳伸在太陽裏面。她低了頭只管做針線活,卻沒有顧到別的。趙翁坐在睡椅上,銜了旱菸袋,眼光四處巡望着,也沒有說什麼。翁媳兩人各自沉默地坐着,並沒有作聲。很久,趙翁才道:“你該活動活動,別一天到晚老坐着。”桂枝微笑了一笑,因道:“我就不愛動。爸爸,你說將來咱們要回到老家去,我倒想起一件事。鄉下粗活,我可全不會幹呀!”趙翁道:“鄉下不照樣地有大姑娘有少奶奶嗎?也用不着每個人都幹粗活呀!”桂枝道:“我們什麼時候走呢?”趙翁道:“我也就是有這麼一個計劃,哪天走,那還說不上。你看這時局,一天是比一天緊急。北平城大概也不是久戀之家吧?”他銜着旱菸袋,倒是很無意地說了出來的。桂枝這可抓着一個問話的機會了,將針線活抱在懷裏,眼望了趙翁道:“時局是不大好呵,報上登着長城一帶全吃緊。”趙翁銜着旱菸袋哼一聲,點了兩點頭。桂枝道:“自強很久沒有信回來,是不是部隊移防了呢?”趙翁道:“軍隊的行動,是難說的。我想這兩天也就快來信了。”桂枝望着他的臉色,見他的筋肉緊張一陣,好像是心裏受了一下打擊。她依然注視着這可憐的老人家,且不說什麼,再等他加以詳細的說明。趙翁不管旱菸袋裏面是否有煙火,在嘴脣皮裏吧吸了幾下,然後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是很掛心時局的。不過到現在爲止,還沒有什麼頂大的變化,我們也不必爲這事太擔心,這是國家大事,光靠哪一個人着急,那是無用的。”桂枝微笑道:“我也得配呀!爲國家事擔心?我只是要常常得着自強的信,我就什麼也不想了。”趙翁道:“這個我倒也想了。自強爲人雖是十分忠厚,可是當了這多年的兵,在軍營裏行軍,可十分內行。我信得過他,不會吃人的虧。再說,他良心好,老天爺也得保佑他。”這幾句極不科學的安慰話,桂枝聽了,倒是很中聽,連連地點了幾下頭。同時,她心裏想着,該是報紙送到的時候了,等着趙翁出去拿報的時候,攔着門將報硬要下來,總可以知道報上說些什麼。不料這個猜法,卻是不準。趙翁在屋子裏吸着旱菸,喝喝茶,走出門去,也只在太陽地裏轉兩個圈子,又走進屋子了。桂枝知道老人家不願提,也就不提。

  從這天起,報也就不送來了。但是街坊來往,談話之間,時常提到時局不好。趙翁如在當面,就插嘴說:“在北平城裏住家,沒什麼關係。現在雖然不在北平建都,到底還是個京城呀。小日本若要鬧到京城來了,那還了得?政府對這件事一定有辦法的,咱們小百姓發愁什麼?”他說是這樣說了,可解答不了桂枝心裏那個難題。她只覺越等着要趙自強的消息,越是寂然無聞,心裏實在不能着實。懷孕到了六個月多了,肚子完全出了懷,生平初次的事,又不好意思出去見人。三天兩天的,就感到周身不舒服,非躺下不可。自己向來是能夠忍耐的,現在就覺得所見所聞,總是不如意,很可以讓人生氣。但家裏除了那個小林而外,一個是婆家公公,一個是孃家媽,根本不許可對之發脾氣。而且這兩位老人也十分可憐,不能再給他們難堪。那只有悶着吧。

  她母親江氏,可不知道她會擔心時局,總以爲她懷孕在身,一切都是害喜的現象。江氏雖然很有幾歲年紀。可是她生平只生過兩胎,經驗並不豐富,爲了解決這個問題,有一天下午,便把飽有經驗的鄰居劉家媽請來瞧瞧。這事是和趙翁說過的,他十分贊成。江氏引着劉家媽來了,他悄悄地就走出去了。在院子裏還故意地打了個招呼,道:“劉奶奶,你請坐一會,讓我們少奶奶代表着招待了。”他的話越說越遠,那不啻是告訴了她們,已不在院子裏了。

  劉家媽走進臥室門,首先看到桂枝挺出來的那個大肚子,這就笑着拉住她的手,對她臉上眉毛上眼角上,各端詳了一下。她穿的是件青布旗袍,腦後挽個長圓的小髻粑兒,還壓着蠶豆大的小紅花朵兒呢。那十足表示着一位變態的在旗老太太。她轉過身來,兩手扶着大腿,向江氏半蹲着,算行了個禮。笑道:“楊家大嬸兒,我先給你道喜。你家姑奶奶,是個宜男的像。過兩個月,你抱外孫子了。”桂枝搭訕着給倒茶,沒有說什麼。劉家媽坐在牀沿上,對桂枝望着,不免問長問短。桂枝靠住桌子站着,有的答覆,有的笑而不言,有的是江氏代答覆了。劉家媽將桂枝拉過來,同在牀沿上坐着,左手託了她的手,右手按了她的手脈,眼睛凝着想了一想,笑道:“沒什麼,脈象挺好。”江氏坐在旁邊椅子上,可就望了桂枝道:“可是一天到晚,她就是這樣茶不思飯不想的,總是要睡覺,我看她就是終日皺眉不展的。”桂枝道:“什麼終日皺眉不展?誰害個皺眉不展的病嗎?”說着,撅了嘴,將身子一扭。江氏隔着玻璃窗戶,向外邊張望了一下,便回過頭來笑道:“劉家媽,你也不是外人,有話瞞不了你,我們姑奶奶這個雙身子,她年輕力壯,倒沒什麼,她扛得過去。只是外面說的這樣兵慌馬亂的,我們姑爺又好多日子沒寫信回來,所以她總是擔着一層心事。”劉家媽聽到這話,臉上也就掛起幾分憂慮,那在額角畫着年齡的皺紋,閃動了兩下。故意啞着嗓子,把聲音低了。望了她母女道:“你們應該比我知道的多吧?你們家趙老先生,天天都在斜對門油鹽店裏瞧報,瞧完了,就唉聲嘆氣和那掌櫃的談着。就是昨天,他說,日本人要想滅亡咱們中國,說不定北平城裏都要開火呢。這可怎麼好,我這一把年紀,哪瞧過這個呀!”江氏道:“是嗎?老先生有這些話,可不在家裏說,他怕駭着我孃兒倆。”劉家媽點點頭道:“那倒也是,你年紀這樣大,姑奶奶又是雙身子,告訴你們沒用,反是讓你們着急。可是事情是真不大好。我家小七子,不是在西直門趕火車嗎?這幾天,改了行了。幫着他的把兄弟,在東車站給人搬行李。說是北平城裏有錢的主兒,都搬家往南邊去。火車站上人山人海,說是走快些纔好,走慢了,小日本佔了天津,就過不去了。”江氏母女關着大門過日子,還不曾聽到過有這樣嚴重的消息,彼此面對着望了一下。劉家媽見她報告的消息,很是讓人聽着出神,也就繼續着向下報告。

  約莫是半小時,卻聽到窗子外有粗魯的聲音叫了一聲媽。劉家媽迴轉頭問道:“小七子,你今天回來得這樣早。”他在外面屋子裏答道:“人家全說,今天城裏怕要戒嚴,城關得早,這幾天,西苑大營,又調來了很多軍隊,我怕你惦記,就早點回來吧。”劉家媽道:“回來就回來吧,你還找到這裏來幹什麼,這麼大人,還要吃乳嗎?”小七子道:“你不在家,我特意來告訴你一件事情。西苑不是又來了軍隊嗎?人家要大車運子彈,由西直門車站,運到大營。”劉家媽道:“人家沒抓你們,就算造化,你還多什麼閒事?”小七子道:“人家是中央軍,不白拉,拉一趟給一趟錢。怕你不去,而且是先給兩趟定錢。我特意來問你,去不去?若是去的話,現在就可以去領錢,到了晚上再去拉。”桂枝聽到說大營拉子彈,又不免心裏一動。掀開一個門簾,向外屋子張望着,見小七子脫了長衣,上身穿了件薄棉襖,攔腰繫了,胸襟上掛了一張白布條,上面還蓋有紅印呢。臉上和額頭上,都是汗漬透着油光光的。這就知道已是應承了給大營運子彈了。便點着頭道:“七哥,你不坐一會兒?外面風聲很緊吧?”她說着話,可是把門簾擋住了下半截身子。小七子道:“咱們窮小子怕什麼?可是……”他說着,眼光射到門簾下面桂枝那個頂起來的肚子,接着道:“像姑奶奶這樣的斯文人,離開北平也好。昨天在大酒缸上,和你們家老爺子聊天,他說要搬回保府鄉下去過日子,這倒使得。”劉家媽道:“回去吧,別在這裏瞎扯了。”小七子道:“你也得回家去做晚飯,吃了飯,我還得打夜工呢。”他說着話,就走出去了。劉家媽跟着說了幾句話,也就回家去了。

  桂枝望了她母親道:“聽了劉家媽的話,倒讓我擔着許多心事。”說着,把眉毛皺了兩皺,斜靠了牀欄杆坐着。惟其是這樣,那出了懷的肚子,格外是頂得很高了。江氏在她對面椅子上坐着,對她周身看了一看,見她面色黃黃的,不覺噗嗤一笑。桂枝道:“人家心裏煩着呢,你倒笑得出來。”江氏笑道:“你知道什麼。我聽見人說,雙身子的人,臉上長的有紅似白,那就是懷着姑娘。反過來,臉子變得醜了,那就是懷着小子。我看你這樣子,準是懷着一個小子。”桂枝把臉色沉下來,手一拍牀沿道:“你真是心寬,你沒有聽到劉家媽說的那些話嗎?”江氏道:“時局不好,那有什麼法子呢?發一陣子愁,日本鬼子,那就不造反了嗎?”桂枝道:“不是那話,你看我們老爺子什麼意思,有話不在家裏說,報也不在家裏瞧,事情都瞞着我孃兒倆。不要是這裏有什麼變故吧?”江氏低着頭想了一想,搖搖頭道:“我也說不上。從今以後,我們留點兒神,也許就瞧出來了。”桂枝沉着臉子也沒作聲,過了一會兒,倒在牀上睡了。

  江氏也覺姑奶奶顧慮得是,等着趙翁回家來,老遠地就看到他把眉毛和臉上的皺紋,鬱結到一處,兩手回挽在身後,倒拿着旱菸袋,進門就先咳了一聲。在外面屋子裏並沒有坐着,直接就回臥室去了。當日和小林做好了晚飯,趙翁說是有點兒頭暈,桂枝是照例着鬧着胎氣,都沒有上桌。江氏勉強地吃了一碗麪條子,也就走到桂枝屋子裏來,見她躺在牀上,便問道:“今晚上你又不吃點兒東西嗎?”她和衣躺在牀上,身也不翻,隨便地答道:“我心裏煩得很,你別問我吃什麼不吃。你和我少說幾句話,我就謝謝你。”說畢,扯開疊着的被子將身子蓋了。一點也不作聲。江氏在屋子裏靜靜地坐了一會,既沒有話可說,又沒有什麼事可做,靜坐了一會,到前院裏自己家裏去收拾了一會,又到桂枝屋子裏來。桂枝躺着,微微地有點呼聲,似乎是睡得很香了。江氏坐在牀邊上,給桂枝牽牽被子,塞塞枕頭,也就在她腳頭和衣睡了。

  桂枝雖是不作聲,卻是不曾睡着。斜躺在枕頭上,不斷地想着心事,也不斷地靜聽着窗子外的響聲。這夜色也不算深,卻彷彿由半空裏傳出一種嘶嘶的聲音。那正是似剪的春風,由前院的老柳樹梢上經過。這是白天不容易聽到的聲音,由這聲音上,可以證明夜色的寂寞。她回想到去年這個日子,和趙家還在提婚的時候,而自己還是個黃花幼女呢。那時,身子是自己的,雖然是不大出門,可是這顆心卻是海闊天空,不受任何拘束。到了現在的這個身子和這條心,全是趙自強的了。趙自強現時在哪裏,卻不得而知。也許現時已不在人間了。假如真是這樣,肚子裏還揣着個小自強未曾出世呢。那怎麼辦呢?正想到這裏,靜寂的夜空裏,卻咕咚咚傳來一種車輪的轉動聲。同時,也就聽到馬蹄子得得的踏着路面響。起初以爲是偶然的事,卻不料這響聲一陣跟了一陣,由初更達到深夜,始終不息。桂枝也就想着這是小七子說拉運子彈的事了。便輕輕地喊着道:“媽!你看這外面大車拉得哄咚哄咚的響着,是過大兵嗎?”江氏翻了一個身,微微地哼了一聲。桂枝又叫了兩聲,她並不答應,於是繼續着斜靠了枕頭睡着,聽着門外的車輪聲。那車輪子響聲,遠一陣子,近一陣子。不但證明了那是運子彈而且可以聽到哄隆哄隆的炮聲。以及劈劈拍拍的槍聲。在海甸住家的人民,是常常經驗過實彈演習響聲的,桂枝並沒有什麼意外之感,以爲這又是西苑駐軍,在實彈演習。

  這就睡着沉沉地聽了下去。忽然緊密的槍聲,就發生在大門外,看時,一羣大兵,正端了槍,背靠了院牆,向外射擊。嚇得自己周身抖顫,四下裏張望,找不着一個藏躲的地方,只有向牀頭的牆角落裏站着。接着又是一陣槍聲,只見趙自強全副武裝,手提了一支步槍,跑進屋子來。桂枝哎呀了一聲,接着道:“你回來了!”上前去抓着他的手道:“你回來了,我等得你好苦哇!”趙自強搖搖頭道:“我不能回來了。回來的是我的靈魂。”桂枝道:“什麼?你陣亡了!那我怎麼辦呢?不,你是拿話駭唬我的。”趙自強道:“不信,你看我身上,我全身都是傷。”說着,他真的就脫下了衣服,露出身體來。但見他上半身血漬斑斑,全是刀傷,此處還有幾個窟窿眼,全有灑杯子那般大小。桂枝看着,心裏一陣難過,不由得怪叫起來道:“我的天,這是怎麼弄的?”趙自強用手指了那眼道:“這是子彈穿的。由這眼裏,可以看到我的良心,不信,你向裏面望着試試看。”桂枝望着那傷眼,已是周身抖顫,哪裏還敢向裏面看去。偏是這時,那轟隆轟隆的響聲又起。趙自強舉着手上的步槍,大聲叫道:“我要殺日本鬼子去!”桂枝搶向前拉住他道:“你剛纔回來,怎麼又要走?”趙自強道:“你聽聽這炮聲,我能不去嗎?”桂枝死命地拉着他的手,哪裏肯放?但聽到那炮聲轟隆轟隆,只管響來。一個炮彈落在面前,但見滿眼煙霧彌天,那炮彈彷彿也就落在身上,將人壓倒在地,喘不過氣來。掙扎了許久,睜開眼來一看,原來是一場惡夢,那轟隆轟隆的響聲,兀自在窗戶外響着,搬運子彈的大車,還在繼續不斷地經過呢。

  桂枝看看窗戶上,還不曾天亮。遠遠聽到有幾聲雞啼桌上那盞煤油燈,油點得快完了,一線帶紅色的光焰,在玻璃罩子裏,微微地閃動着,要向下沉了去。她慢慢地恢復了知覺,是母親半邊身子,壓在自己的右腿上,讓自己轉動不得。並沒有炮響,更沒有炮彈打在自己身上。推想着夢裏見趙自強,都不會是真有的事了。但仔細想想那個渾身帶傷的樣子,在戰場上打仗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可能,心裏總蹩着一個想頭,他老不寫信回來,不會是陣亡了吧!這個念頭,不但是不敢說,有時還不敢想,現時在夢境裏,可是看得那樣活龍活現,怎樣教人不留下一點影子呢?她越回想到夢裏的事情,心裏卻越害怕,不由得一陣傷心,又涌出一陣眼淚,而且息息率率地,還放出了低小的哭聲。這可把江氏驚醒了,猛然一個翻身坐起來,問道:“桂枝,你這是怎麼了?”她哽咽着道:“我剛纔做了個夢,他……他……他完了!”江氏怔了一怔,低聲道:“別小孩子似的了。你們家老爺子,也不大舒服,半夜三更,別驚動了他。”桂枝沒有說話,回答的依然是一陣息息率率細微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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