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積之和楊家老姑娘,在乳茶店裏這一種密會,自己料着很是安全的,不料偏偏的,頂頭遇着了兄長厚之。不用說,自己和老姑娘說的那一番話,完全是讓兄長聽去了。無疑的,兄長必定要大大教訓一番。只是這種教訓,在咖啡館裏聽着,連帶着會有一班旁聽的,讓人家訕笑起來,未免面子上難看。爲了這一點,自己只有閃開爲妙,到了家裏去,哥哥要怎樣的罵,就讓他怎樣的罵得了。他如此想着,也不管哥哥是怎樣一副顏色,搶着付了乳茶鋪的點心錢,低了頭就回家去了。
他到了家裏,向書房裏一溜,心裏兀自砰砰亂跳,他心裏想着,決不要讓哥哥如何大生氣,哥哥說着什麼時,自己認錯就是了。他枯坐在桌子邊,兩手託了頭,只管去轉念頭,如何而後可以平哥哥的氣,哥哥會說些什麼,自己怎樣的去認錯?他如此想着,他心裏十五個提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幻想。可是甘厚之並不把這件事,當了緊急公文,到了晚上九點多鐘方始回家。積之等着哥哥的申斥呢,也還不曾睡。然而厚之回得上房,還自和嫂嫂談話去,並不曾留意這件事。積之想着,大概哥哥以爲彼此都是個五尺堂堂的漢子,不必讓我太難堪,想着是已經不說了。這倒放下了一分心事,安然入睡。
到了次日起來,也依舊照常辦公,心裏深感僥倖,以爲已經闖過這個難關去了。然而這一日下午回來,可發生問題了。女僕來說,太太請二爺到上房裏去談話。積之聽說,料着有故,心裏又砰砰跳了起來。甘太太坐在堂屋裏一張圍椅上,口裏銜了捲菸,心境很是泰然,看到積之進來,卻向他微微一笑。積之站在門口道:“嫂嫂叫我有事嗎?”甘太太用手指了對面一張椅子道:“有話坐下來慢慢地說,你忙什麼?”積之本來想笑出來,藉着一笑,就可以溜走了,然而甘太太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怎好鬧什麼滑稽呢?只得退後了兩步,在對面椅子上坐下。甘太太噴着煙,又微笑了一笑,然後將兩個指頭捏着菸捲,用食指強動菸捲上的灰,以便向痰盂子裏落去。望了積之的臉,似乎有一句很可考慮的話要問出來的樣子。積之雖然滿肚皮都罩着疑雲,然而在嫂嫂未說出什麼話來以前,他自然也不便作聲,嫂嫂的那一笑一看,真是鬧得人窘極了。甘太太很從容地道:“你哥哥對我說,你和楊家老姑娘,已經訂婚了,這話是真的,我並非和你開玩笑。你覺得老姑娘不差,你就和她訂婚得了。可是……”說着一笑。在這“可是”兩個字之下,她把那句話忍耐下去了。積之也正色道:“真的沒有這回事。”甘太太道:“你不要作怪大嫂子的,用話來嚇你,其實你沒有和她訂婚,那就很好!要不然,你哥哥會發脾氣的。你爲了那樣一個人來犧牲你的職業,那未免不值。像我們這種門第,像你這樣的資格,難道還找不到一個好媳婦?你別忙,準在半年之內,我和你找一位鮮花一樣的人兒。可是有一層,你必得和老姑娘斷絕了來往。”積之望了地上,很躊躇的,低了聲音道:“根本上我就和她沒有什麼來往。”甘太太笑道:“你又當面撒謊。你哥哥在乳茶鋪裏遇到了你,你是約了人家,三年後再說呢!幹嘛約上這樣長的日子?”積之明知無可抵賴,紅了臉說不出話來。甘太太道:“你哥哥昨天回來,氣得話都懶說的,我問了許多遍,他才說明了,恐怕他的意思,就要下條子把你的事撤除了。我就勸他說,自己兄弟嘛,何必生什麼氣,有什麼話,當面說就是了。可是他說,他決計不和你說,說也無益,因爲你是不肯聽他的話的,何必白糟蹋那一口氣呢?因爲如此,我就對他說,這些話讓我來轉告你好了,免得兄弟兩個人爲了這些話,倒喪失了和氣。”積之聽了這些話,簡直無話可說,低了頭只管不作聲。後來還是甘太太道:“你也不必爲難,這話一說一了,只要你肯和老姑娘斷絕了來往,你哥哥也就不咎既往。再說在一個月以前,她已經讓我們推辭的不再上門了。若不是你昨天去約會她到乳茶鋪去,你們已經是不會有來往的了。老實說,這不都是你惹出來的麻煩嗎?我不會說話,我只有這幾句,愛聽在你,不愛聽也在你,言盡於此,你自己斟酌吧。”說畢,她拋掉了手上那一小截菸捲頭子,又拿了一根菸卷燃着火重吸上了。她昂了頭,靠着椅子背,微微帶了一些笑容。積之坐在堂屋子裏,有許久許久的時候,突然想得了一件什麼事情似的,站了起來。向甘太太作了一個揖道:“嫂嫂,諸事都請你維持吧,我現在覺悟了,我照着你的話辦就是了。”甘太太口裏噴出一口煙來,向他微笑着。積之看事不妙,又再三的央告着。甘太太對他注視了許久,見他已有軟化的樣子,這才笑道:“你果然是覺悟了,我自然會幫你的忙,你放心好了,我決不讓你爲難的。”積之見嫂子說這話時,態度是很誠懇的,料着不會戲弄自己,而且哥哥的事,嫂嫂能做八成主,嫂子說了這話,那比哥哥說的還要靈些,這也就大可以放心了。不過爲了這樣一個重大的警告,他軟化到了二十四分,只得由衙門裏回來,就向書房裏一縮。整整有一個星期之久,也不敢走出門來一步。
老姑娘心裏,這就有些着急,什麼事把他得罪了,在那天會面之後,突然和我不見面呢!難道說,那天和我說的言語,全是一篇假話嗎?她如此想着,這個疑問,就更加深了。她照着以前的辦法,當四點多鐘的時候,就到大街上去迎候着積之,以便在路上談話。不料積之的行蹤,大爲變更了,直到五點鐘的時候,還不見他回來。冬日天短,到了五點鐘,天色已經漆黑了,老姑娘縱然有那靜等的決心,可是時間上也不許可她。所以她連等兩天,都是垂頭喪氣地走回去了。到了十日之後,她有些不耐煩了,等着甘家一個女僕出來買東西的時候,兩下相遇着,她就笑道:“王媽,去年你和我做了不少的事,大年下,我也沒有給你錢花,實在對不住。”說着,在身上摸出兩張毛錢票,就塞到王媽手裏,笑道:“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送你,你別嫌少,拿去買一包茶葉喝吧。”王媽無緣無故接了她兩張毛票,倒不知人家命意之所在,可是人家給錢,總是好事,笑着向桂枝請了一個安,連聲道謝。桂枝笑道:“你們家那些口子,上上下下,就是你一個人,也真虧着你忙呵!”王媽道:“做慣了,倒也沒有什麼,我很自在的。”桂枝道:“你們老爺常在家嗎?”王媽道:“老爺總有大半天不在家的。”桂枝裝出很自然的樣子,一點也不猶豫,向王媽問道:“你們二爺呢?也是大半天不在家嗎?”王媽聽到她提上了二爺,向她臉上望着一笑,她眼睛下的魚尾紋,皺着疊上了幾多層。笑道:“大姑娘,我和你說兩句話,你可別生氣。”桂枝聽了這話,心房就卜通跳了一下。然而她的態度,卻依然很是鎮靜。笑道:“你二爺的事,我生什麼氣呢?”王媽看她很不在意,就把老爺回來,如何和太太議論,議論之後,太太如何勸老爺,如何老爺告訴太太,把話來嚇二爺,如何二爺認錯,要和老姑娘斷絕來往,一頭一尾,詳詳細細的,向桂枝告訴了。桂枝聽了這些話,只氣得臉上紅一陣子,青一陣子,卻笑道:“那是你們老爺太太多心。我一個大姑娘家,要和爺們來往些什麼。這話就是這樣一說一了,以後可別跟別人說了。”桂枝說到這裏,嗓子哽着,什麼話也說不下去了。掉轉身軀,就向家裏走。
到家以後,恰是母親不在家,她將房門一關,倒在炕上,兩手扶着一個大枕頭,哇的一聲,就哭將起來。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傷心到了二十四分,緊緊地摟住那個枕頭,只管哭個不歇。過了一會子,江氏由後面院子回來了,在屋子外面,就聽到桂枝嗚嗚咽咽的哭聲,先就嚇了一跳,及至走到屋子裏來,那臥室門已是雙扇緊閉,推了兩下,那門也不見開。江氏想着,這可奇了,大正月裏的,我既不曾說她什麼,別人也沒有什麼事得罪了她,爲什麼這樣大哭起來呢?於是砰砰砰亂捶着門道:“喂!開門啦,孩子,你怎麼啦?”桂枝哭的時候,只想一口氣哭了出來,泄出胸中的積忿,至於有什麼人來聽到沒有,這一層,她卻不曾加以考慮。這時兩扇房門捶着響,她才忽然想到,這樣大哭而特哭,母親豈不要追問一個原由?而今母親來了,這哭聲還是停止不停止呢?若是停止呢,哭可以隨便停止,哭得未免無理由。若是不停止呢,緊閉了兩扇大門,鬧得母親不知所云,倒要大吃一驚起來,她伏在炕上,一時想不出一個妥當的主意,卻哭得更厲害了。江氏亂捶着門道:“怎麼了?怎麼了?倒是打開門來,和我說個清楚明白呀。”說時,又連連地捶了幾下門。因見門不肯開,便道:“你開門不開門?你不開門,我就要到後面把趙連長請來,捶開這門了。”桂枝聽到要把趙連長找來捶開門,這可是與顏面有關的事情,先且不開門,在炕上跳起來答應着道:“你發了瘋了嗎?爲什麼把外人找了來?”江氏道:“你這孩子,倒真是發了瘋了,開口就罵人,連我也罵上了!”桂枝也不再說什麼,跑了過來,卜通幾下,將房門開着,然後扭轉身又向炕上一躺,面朝了牆角,並不做聲。江氏看了她這情形,真有些莫名其妙,手扶炕沿,俯了身軀,湊着她面前問道:“你這是爲什麼?”桂枝在身上掏出手絹來擦眼睛,息息率率地哭着,還是不理會母親。江氏道:“你說不說出原因來?你再不說,我可急了,你是受了人家欺侮呢?還是別的事情呢?”桂枝道:“什麼事情也沒有。”江氏道:“什麼事情沒有,你爲什麼這樣哭着鬧着?”桂枝一想,這話若不和母親說明白了,恐怕母親會疑心到什麼不妙的事情上去。因道:“我什麼事情也沒有,就是那甘家一家人,狗眼看人低,他瞧我不起。”江氏這才明白了,她原來是爲了與甘家鬧脾氣,因道:“我們早就沒有和他來往了,你怎麼還會和他們鬧脾氣呢?”桂枝只用手絹擦着眼淚,並沒有作聲。江氏道:“這可怪了,久無來往的人,你倒會因爲他們這樣哭起來,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以後我們永不來往就是了。爲了他們來哭,那犯得着嗎?”桂枝怎麼好去答覆她這句話,只有繼續的忍住了眼淚,低了頭坐在炕上。可是她這樣受氣,江氏心裏卻很快活,她以爲桂枝所以不願意答應趙連長的婚姻,就是爲了有個甘二爺把她牽住了。現在甘二爺和她斷絕了來往,再要提趙家的婚事,她也就不再推辭的了。江氏如此想着,心中倒反而十分歡喜。當天她也不說什麼,過了一天,她閒閒地和桂枝談話,又說起趙連長爲人甚好,看看桂枝的態度如何。桂枝雖沒有加以贊成,卻也不加以反對,只是微微一笑。江氏看了這種情形,卻又增長了幾分把握。
過了一天,江氏等着趙連長回家來了,便裝着來打聽關連長,到後院裏來和他談話。趙自強笑道:“老太太打聽關大哥,這算打聽着了。我今天請把兄弟在家裏喝着酒,回頭來了,我讓他到府上去坐吧。”江氏便道:“新年大正月的,我也應當請他吃點什麼,勞駕,請趙連長給他說一聲兒,我在這裏等着啦。”趙連長哪知道她會有什麼文章在裏面的,自然就答應了。
約算有一小時,關殷田三個連長,陸續地來了。趙翁笑着,將大家一一安排妥當了,笑道:“我看到你們哥兒們這樣人強馬壯的,我也是十二分的高興,但是每回你們在這兒笑着鬧着,我十分歡喜,可是你們都走了之後,我又十分的寂寞,倒不如你們不來了。”殷得仁搔着頭髮,微微地笑道:“老人家都是喜歡熱鬧的,我就不那樣想,根本不圖個什麼熱鬧,自然也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冷淡。”趙翁笑道:“因爲如此,所以你不娶連長太太了。可是你扛槍桿兒的時候,可以不要太太,到了將來告老還鄉的時候,你還是不要太太嗎?你看我這樣大歲數,只剩孤單一個,住在這半鄉半鎮的地方……”他說到這裏,怕兒子有什麼誤會,看了一看,他微笑道:“這話可又說回來了,我就是怕孤單了,才搬到這裏來,好靠近自強。你現在沒有娶親,哪兒來的兒子,將來到了我這大年歲,看你寂寞不寂寞?”田青在軍服的小口袋裏,拿出一條小小的白手絹來,放在膝蓋上,摺疊個不了,臉上倒微微地放出笑容來。趙翁以爲他有什麼議論,手摸了下巴底下的長鬍子,望了他道:“田連長,你的年紀最輕,我說的這些話,你一定入耳吧?”趙自強怕父親談來談去,又會談到自己的婚姻上面去,口裏連連地道:“菜端來了,大家吃飯吧。”他說着話,就忙着在中間屋子裏桌上,陳設碗筷,鋪擺椅凳,鬧成一個沒有工夫理會他人說話的神氣。
那小林看到連長在家,做事是格外地殷勤,已是將幾盤冷葷,先行端到桌子上來。趙自強向首席酒杯子裏,提着壺,先斟下一杯,口裏先道:“關大哥坐。”這樣一來,大家只有停止了談話,坐下來喝酒。趙翁父子先坐了主位,大家也就不能不坐下。趙翁舉起筷子,向各冷盤子裏指點了一陣,連道:“請請請,我也沒有預備什麼好菜,不過大家聚會一下,取個樂兒。假使各位高興的話,不妨豁上幾拳。”趙自強向趙翁微笑道:“你又想鬧一場醉,何苦呢?這幾天,我心裏老是不高興,聽說錦州丟了,槍子兒沒放出去一個,又丟掉一大片國土。走到外面去總聽到人說,你們東北軍,扛着槍桿總是向後轉的,我就氣得死去活來。我不是個師長,也不是旅長,我有什麼法子。若是我至少是個團長,我也要帶了一團人和日本見個高下。縱然說我違抗軍令,至多也不過拿我去槍斃,有什麼了不得。”殷得仁端了酒杯子,昂頭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子,又用手按了一按,表示他那十分沉着的樣子,望了趙自強道:“你這話對的。我是什麼也不怕,無論做什麼,只求幹個痛快!海闊天空,我就是一個光人,無論要幹什麼,我也敢放了手去幹一番。你不像我,還有個老太爺呢。”趙自強聽了這話,偷眼看了趙翁一下,不敢再說什麼。
趙翁右手端了杯子,左手擰着幾根長鬍子,微微地笑了一下道:“你不覺得我說這話是假話,我就說了。拿兒子去當兵,那就是把兒子送給國家的一件事。不瞞諸位說,我自小兒,就好瞧個鼓兒詞,可是哥兒姐兒的那一套,我不愛瞧,什麼《精忠傳》啦,《三國演義》啦,《七俠五義》啦,最是對我的勁兒。我總想讓自強轟轟烈烈幹一番,別的我倒是不掛慮。”田青向殷得仁笑道:“老太爺說的還是英雄主義。這年頭兒,人要平凡,英雄是在打倒之例的。”趙翁放下了酒杯,兩手扶了桌沿,頭向前一伸,望了田青道:“老弟兄,你怕你說的那個,我不懂呢?我早就知道多着啦。我在城裏住着的時候,左右的幾家街坊,他們的少爺,在大學堂裏讀書,常常是談起這一套,我都聽膩了。中國哪兒有英雄,有英雄也不會得把國家弄得這個模樣兒,現在望一個能替國家擔擔事的人,還都沒出世呢,還要打倒這個,打倒那個,田家兄弟,你年輕,也喜歡說這些新鮮話。”田青笑道:“我倒不是說新鮮話,我是佩服老太爺還有這樣高尚的志向。”殷得仁舉起酒杯子,高過於頂,大聲道:“老太爺這話不錯,我們恭賀一杯。”大家聽了,也就真個齊舉着杯子幹了一口。關耀武坐在趙自強對面,向他點了兩點頭道:“你老太爺,倒有這樣高的見地,不易,不易!若是你能對一頭親事,給老太爺抱一個孫子,我想老太爺更要放了手讓你去做了。”趙自強提起酒壺來,隔了桌面,向關耀武斟酒。他兩手捧了酒杯子來接着,趙自強笑道:“我這杯酒是向你特意敬的啦,我希望你以後,別勸人學你的樣。”關耀武接着酒,各自歸了坐位,他就笑道:“你覺得我一個媳婦,跟了一大羣孩子,夠我受罪的嗎?”趙自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自己覺得怎麼樣呢?”田青將一隻手亂搖着道:“你兩人全計較的不是那一件事。男女婚姻,要以愛情爲轉移,不能在愛情以外去找目的……”殷得仁筷子上夾了一塊雞骨頭,向他一挑道:“你得了吧,你以爲娶媳婦兒的,都是你那個路數呢?”田青笑道:“當着老太爺在這裏,這話可得分個明白。你說不能照着我的路數,我有什麼壞路數不成?”殷得仁夾了雞骨頭在口裏咀嚼着,只管向田青微笑。田青更急了,笑道:“你這話得說明,我究竟是什麼路數?”殷得仁喝了一口酒,將胸脯挺起來,向了田青望着道:“我老大哥,就直言無隱了。就是照着愛情說話,彼此相戀,誰也不能光享權利,誰也不能光盡義務。可是我只看到你請黃女士吃館子瞧電影,可沒有瞧見黃女士請過你。只看過你送黃女士的東西,沒瞧見黃女士送你的東西。只瞧見你給黃女士提大衣,扶手膀子,沒瞧見黃女士……”趙自強叉着手攔住來道:“你這話又是外行話了。你以上所說的,那都是戀愛原則上規定了的。”殷得仁道:“那末,男女戀愛未免太不平等了。”趙翁哈哈笑道:“我來說一句實話吧。現在許多女學生,沒有嫁丈夫以前,都說守獨身主義,可是有人來做媒,她就不守獨身主義了。男人的意思,又何嘗不是這樣,找不到女人的時候,就守獨身主義,找得到女人的時候,就要組織家庭了。”這一說,大家便哈哈大笑起來。殷得仁一拍巴掌道:“我敢起誓,我決計不娶親。到了老來,我還有侄子家裏可去,我就在侄子家裏養老得了。”關耀武笑道:“我那些兒子,總也算是你的侄子,你打算靠他們養老去嗎?連我自己還不知道靠誰養老呢,你倒是願靠他們養老嗎?”這句話,自然問得殷得仁很窘。可是他毫不在意,將手一拍胸道:“我們當兵的,兩隻肩膀,挑着一個忠字和一個義字,天職就是流血,流血是家常便飯,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要家庭做什麼?乾脆,一個人留着兩隻手扛槍桿兒得了。”三位連長,聽了這話,精神都很是興奮,情不自禁的,臉上紅紅的。只有趙翁端了酒杯子喝酒,手摸了鬍子,卻是默然無語。關耀武笑道:“別說了,老太爺看着這種樣子,有些說大話救命了。”趙翁搖搖頭道:“你看到我沒有做聲,以爲我不贊成你們這些話嗎?那可不然。我覺得當軍人的人,都應該替國家挑挑擔子。譬如我們當米店裏掌櫃的,都應該去和東家挑挑擔子。要這個樣子,纔對得住平常捧着人家一隻飯碗。俗言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平常要你們幹什麼?不就是除了上操而外,要你們知道怎樣保護國家,挑着一副什麼擔子嗎?我不作聲,我是另有一個念頭。”說着,又端起酒杯子來,在杯沿口,慢慢地抿着酒喝,心裏有一句話,想要說出來,他另一隻手摸了幾摸鬍子梢,再轉了一個念頭,把他想說的話,又忍了下去了。
田青心裏想着,今天到趙家來赴春飲,是要引着老太爺開心的。現在大家說的話,老太爺表面雖願意聽,心裏可感着難受,這樣的只管說下去,大家要鬧得不歡而散的了。於是在趙自強面前,拿過酒壺來,搖搖着沙隆沙響了幾下,站起來笑道:“我應當敬老太爺一杯酒,但不知老太爺可賞光。”趙翁道:“我倒是可以勉強喝一杯,但不知道自強可讓我喝一杯。”趙連長將父親面前的酒杯子拿過來,接着田青的酒,笑道:“家父今天很高興,三位敬他老人家一杯得了,可是隻能敬他老人家一杯。要多敬幾杯的話,那可只好讓我代表了。”田青笑道:“這麼着吧,我放肆一點,和老太爺來豁兩拳。酒還是讓趙連長代喝。大家看着這個辦法,妥當不妥當?”說着,一面捲起袖子來,一面向殷關兩人使着眼色。趙自強在一邊看到,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道:“好吧,豁豁拳,也可以熱鬧熱鬧。”說着,回過頭來向趙翁道:“老爺子,你就跟他們豁幾拳吧。他們欺侮你老呢,你就和他們豁上幾拳。”田青站着,依然不曾坐下去,伸着手,連連向趙翁伸了幾下道:“老太爺來來。”好喝酒的人,對於有人提倡喝酒,那總是贊成的,也就伸出手來,向田青對揮着。接着就五呀六呀,高聲大喊起來。趙翁的拳豁得很不差,十拳之間,田青輸了七拳。於是殷得仁關耀武說着向前線增援和趙翁接着交戰起來。這一陣大大的熱鬧,把趙翁一大肚子牢騷完全遮掩過去。
酒席吃過了,趙自強就向關耀武道:“你不到前面院子裏去坐坐嗎?”關耀武並不知道江氏有到這裏打聽消息的事情,趙自強忽然叫他到前面院子裏去,他心裏忽然一動,想到何以有這樣一個動議?莫非要我去和他說媒嗎?他倒是怕別個人注意,於是向趙翁道:“我一進門就吃着喝着,前面我那親戚家裏,還沒有去過。現在我該去拜個晚年,要不然人家現在家道貧寒,倒要說是我瞧不起人家了。”他說着這話,已經站起身來向外面院子走去。他這一去,就發現了無數的曲折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