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九回 謔語豈無由東牀暗引 突來良有以西席閒籌

  黃曼英在楊家借住的這一宵,給與江氏母女倆一種莫大的衝動。江氏對於黃女士,固然贊成的一方面。就是桂枝自己也想着,軍人不見得就是我們心裏想着那樣不好的。你看黃小姐要嫁的田連長,不也就是一個學生出身的人嗎?趙連長雖然是沒有田連長那樣活潑年輕,可是人很忠厚,也很有可取。由趙連長再反映甘積之一下,人也斯文,相貌也很俊秀,可是你聽聽他說的話,就前後不相符,只想做官發財,別的事一概可以丟下,這樣看起來,還是趙連長好。她心裏有了這樣一個轉變,所以到了黃女士要問她的話時,她也只好低首無言的了。

  吃過了晚飯,江氏悄悄地在街上賃了兩條三新棉被回來,在炕的另一頭,將這兩條被鋪好,卻將原來自己的鋪蓋,展開在對方,中間隔了一個很大的空當。江氏向曼英笑道:“外面賃的被單,我們不敢說是乾淨的,讓我們孃兒倆來睡。我們自己的鋪蓋,是洗了過年的,你放心睡。”說着用手向炕上指着。曼英呵喲了一聲道:“你這樣客氣,倒叫我不好意思了。還請你把鋪蓋連在一處吧,我也好和你們大姑娘躺着談談心。”江氏笑道:“不能。你在城裏睡慣了鐵牀的人,到我們這兒來睡土炕,這就受了委屈了,難道還要你委屈上又受委屈嗎?”曼英見她還在客氣着,自己就走上前去,把鋪蓋連着一處,用手拍了幾拍棉被,笑道:“這就很好,我們一路同睡吧。”說着,就伸手來抓桂枝的衣袖,桂枝笑道:“在我們這裏,你是怪不舒服的,我們還要擠你啦。”曼英笑道:“你孃兒倆這樣說着,我倒成了大小姐了,大姑娘躺下吧,我們還可以聊個天兒啦。”江氏母女也覺得她爲人很灑脫,不能太違拗了她的意思。於是桂枝和曼英並連在炕上橫躺着,江氏睡在桂枝的外邊。

  桂枝因爲曼英由城裏來的了,恐怕她不慣摸黑,並沒有息燈,兩個人又睜眼睡在一頭,當然不能不說話。曼英認牀,又睡不着,就笑向桂枝道:“大姑娘,你在家裏沒事的時候,也看看閒書嗎?”桂枝道:“我認不了三個大字,還看什麼書?”曼英道:“沒有平民學校嗎?”桂枝道:“這兒燕京大學辦得有平民學校,倒是不收學費,可是我這大個子還去念書,也有些不好意思。”曼英道:“這有什麼關係?越是大個子,越見得唸書是真情。”桂枝道:“這話可說回來了,我們這大個子,就是念書念成了功,又有什麼用處?”曼英道:“怎麼沒有用處?譬如說,將來你出了閣做了太太,老爺出門了,你在家裏管管賬,和老爺通通家信,這也是好的。”桂枝兩手扯着被頭,向頭上一蓋,笑道:“我不跟你說話了,你總是拿人開玩笑。”曼英道:“我說的是真話,難道一個做姑娘的,就永久不做太太嗎?做太太,我這話就沒有說錯。”桂枝由被裏伸出頭來,笑道:“那末,你將來呢?”曼英笑道:“我嘛……”她只說了這兩個字,就不向下說了。昂起頭來,向江氏這邊看看,她閉上眼睛,鼻子裏一呼一吸的作聲,大概是睡熟了。於是將身子擠一擠靠近了桂枝,兩手抱了她的肩膀,嘴對了她的耳朵,悄悄的問道:“我問你兩句話,你別害臊,老實地告訴我,那位關連長給你做媒的事,你的意思怎麼樣?你若是願意的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桂枝將身子一扭,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不知道。”曼英將身子躺好了,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不服老實,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桂枝見她有些生氣的樣子,就低聲問道:“黃小姐,我這個人是最老實不過的呀,怎麼倒是不服老實呢?”曼英道:“關連長對田連長說了,讓我徵求你的同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要是不反對呢,他們就把話向下說。你要是反對呢,當然,也就不必多此一舉,這話用不着說了。”桂枝道:“這樣子說,敢請你來是有意思的。”曼英道:“這個你用不着管,你就答應我,贊成呢,反對呢?反對你就說反對得了。贊成也沒有什麼關係。”桂枝翻了一個身,將臉朝裏道:“你老是和人開玩笑,我不說什麼了。”曼英道:“這樣說,大姑娘,你贊成是不會贊成的了,你反對不反對呢?”桂枝臉朝裏睡着,依然是不作聲。曼英道:“中國舊式的女子,真是沒有辦法,這樣的婚姻大事,爲了害臊,倒不肯說出來。”桂枝翻轉身來,本待將話說出,仔細想着,母親不知道是真睡着了沒有,黃小姐又是個初次見面的人,怎好和人家談心?所以身子雖然是翻轉過來了,依然不曾作聲。曼英始而以爲她掉轉身來,必有話說,及至她掉轉身來,倒閉了眼睛,要睡覺了。曼英看她的樣子,料着她已經是願意了。不過大姑娘的臉嫩,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因笑道:“你不說也罷,反正我明白你的心事就是了。”桂枝聽着,依然是不作聲。曼英將兩隻手搖撼着她的身體道:“我這些話,你聽見了沒有?”桂枝咯咯地笑道:“我不知道。”曼英笑道:“我說了這些話,你都不知道,假若我說你殺了人,我包你知道了。”桂枝不加辯駁,又是一笑。在這一笑的當中,又給了曼英幾分把握,於是大家安然入夢。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漱洗過了,依着曼英的意思,就要進城去,江氏就留住了她,說是早上冷,還是下午進城去吧。曼英倒也很喜歡桂枝爲人樸實,不肯馬上就離開了這裏,再在這裏談上一會子也好。因笑道:“我倒願意在這裏再坐一會子,無奈你們大姑娘不願意。”桂枝呵喲了一聲,要問一句話,還不曾說出來。曼英道:“你果是願意和我交朋友的,爲什麼我問你的話,你總是不答應我呢?”江氏坐在一邊,也早就明白了,笑道:“我的大小姐,她怎能夠比得起你這種文明人呢?有些話,你就問她一百輩子,她也不肯說出來的。除非你和她混熟了,將來她可以告訴你一句兩句的。”曼英道:“我昨晚上問她的話,老太,你都聽見了嗎?”江氏笑道:“我聽見也沒有關係,我這樣大年紀的人,總要自量,誰的事我也不敢問的。”桂枝這才知道母親昨夜是假睡着深自慶幸不曾向曼英答應一個字出來。至於曼英呢,冷眼看這孃兒倆的態度,都覺得楊趙兩家,大有結合的可能。

  當日在楊家坐談了半上午,後面的趙翁,帶着聽差小林回來了。江氏聽了趙翁的聲音,先就到後院子裏來報信,她一進院子裏先就叫了一聲老太爺。趙翁迎出屋來拱着手道:“昨晚上多蒙你照應。”江氏道:“照應什麼,昨晚上來了一位客,我孃兒倆忙着招待,把照應後院的事,差不多都忘了。你說是誰?”江氏說着,就走近身兩步,低聲道:“就是認得田連長的黃小姐來了。”趙翁摸着鬍子哦了一聲。繼而微笑道:“年輕的人,總是性子急,昨天我要知道黃小姐會來,我就不該進城去了。請你招待她坐一會兒,我攏上了火,燒好了水,就請她過來。”江氏回去了,趙翁卻大爲起勁,自己幫着小林攏火燒水,收拾屋子。

  這兒還沒有歸理清楚,院子裏就有人叫着道:“老太爺回來啦?”趙翁隔了玻璃窗,向外張望着,見一個女學生樣子的人,夾了一卷包袱,走將進來,就親自來開了風門,讓着曼英進來,笑着連連拱手,兩拳抱着,高舉過鼻,笑道:“你就是黃小姐了。這樣的冷天,老遠的要你跑了來,真是過意不去。”趙翁雖然年邁,說話的聲音,卻是非常之高朗。曼英進門之後,搶着鞠了一個躬,連忙的向趙翁搖了兩搖手,笑着低聲道:“您別嚷,您別嚷,我到這兒來的意思,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趙翁笑着點了幾點頭,支着手,請曼英在火爐邊的椅子上坐下。趙翁坐在對面椅子上,又摸了鬍子,只管出神,黃曼英低聲道:“老太爺,恭喜您,這一杯喜酒,我算是喝成了。”趙翁微笑道:“楊太太的意思,我是知道,她沒有什麼可說的,這就瞧姑娘的意思了。”曼英笑道:“這個何消老太爺說,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意思,也就是去探探這位姑娘的意見怎麼樣?據她昨晚和我說的話,她並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趙翁道:“不反對是不反對,她總也沒有說什麼贊成的吧?”曼英笑道:“您老人家,這可說的是外行話了。哪個姑娘家自己肯說願意出閣的話?”趙翁微笑道:“那有什麼的不肯?譬如黃小姐自己和田連長的事,有人問你,你能夠不說嗎?”曼英笑着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這種人,又當別論了。”她說這話時,臉上微微的有些紅。趙翁一抱拳頭,笑道:“我們不說笑話了。諸事都仰仗黃小姐,你若是看着能說合的話,這就請你說合着。好在這兩家是院鄰,誰也知道誰家的事,用不着撒什麼謊的。”曼英推開着風門,向前面院子裏張望了一下,然後帶上門來坐下,笑道:“老太爺還是這樣大的嗓子說話,讓前面院子聽了去了,我這一條計,就不靈了。”趙翁笑道:“我的嗓子根本就是這樣大,這可沒法子。”說着,哈哈大笑了一陣。

  他不這樣,前面院子裏倒不注意,他一笑之後,桂枝首先聽着了。心裏想着,這個老頭子,人是很古板的,照說不是會和年輕姑娘開什麼玩笑的,何以和黃小姐說話,如此大笑。而且這種笑聲,是一種得意的樣子,莫不是黃小姐和他說的什麼話,讓他太高興了吧?想到了這裏,自己想到院子裏來聽聽,可是礙着母親當面,又不好意思出來,於是假裝着添白爐子裏的煤球,將爐子端到裏外院子的隔扇腳下,拿了一雙長火筷子,只向爐子眼裏掏灰,兩隻耳朵,卻是極力的向後院去聽着,聽得趙翁道:“當花的錢,那總是要花的。那孩子也是個當家過日子的人,衣服首飾這些話,那都好說。”桂枝聽到這裏,卻不由得心裏連連跳上了兩下,心想,聽這種話頭,分明是給我做媒的那種話了。果然提的是我,話說到了這裏,就有了大八成了,難道我就這樣的,默然受之,不說一句話嗎?若是再不說一句話,我這件事恐怕就要成功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再要說什麼不願的話,那就遲了。

  江氏忽然在身後叫起來道:“老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拿了一雙火筷子,只管在爐子眼裏掏。我瞧你,總掏過一百下了。你再要向下掏,非把爐子掏通來不可!”桂枝這才醒悟過來,心裏想着,我鎮靜一點吧,別露怯了,就笑道:“煤球燒大發了,變成了一塊,不這樣掏,碎不了。”她趕快地添上了煤球,立刻就向屋子裏一鑽。江氏道:“那位黃小姐到後面院子裏去了有這樣久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咱們家吃午飯,你瞧瞧去。”桂枝道:“我不瞧,我也不管。”江氏道:“你這是什麼話?昨天人家請你吃了,今天你不管?”桂枝道:“我不是說我不管招待人家,我不管到後院去找她。”江氏道:“你不去,我去,要不然,人家真會說咱們太不懂道理。”江氏說着,人就要向外走。桂枝跑了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道:“你也別去。”江氏倒爲之愕然,望了她道:“那爲什麼?”可是桂枝臉上,就帶些微紅,而且又由微紅裏,泛出一些微笑。江氏看了這種樣子,倒有些尷尬,便道:“你是不是說,人家在談心,咱們別去打岔?”桂枝鼓了嘴道:“我哪裏知道?”江氏看了這樣子,心裏也明白過來,就跟着一笑。這樣一笑,桂枝更有些疑心了。江氏心裏,料着黃曼英是不會來吃飯的了,也就不再說什麼。

  直到這日下午,黃曼英才笑嘻嘻地走了出來,隔了窗戶叫道:“楊太太,我要進城了,打攪你啦。”江氏聽了這話,不能不走出來送她。她看見江氏出來了,趕快就向前走,到了大門口,她站定了,等着江氏走近來,才低聲笑道:“老太太,老實對你說一句,我這回出城來,是替你們幫忙來了。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大致是不錯。這就不知道你們的意思怎麼樣?大概一二天關連長就會到府上來,等他到了府上的時候,有什麼話只管對他說就是了。”江氏回頭望了一望,笑道:“多謝你費心,我也就是爲我們姑娘難說話,老是拿不定主意。”曼英道:“我看她沒有什麼不願意的了,恭喜你呀!”說着,她笑嘻嘻地走了。他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做法,桂枝何嘗不知道?不過她以前有個甘二爺橫在心裏,就覺得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讓她看進眼裏。現在甘二爺不知所之了,打破了他迷信白面書生的主義。她雖覺得趙連長不是自己心裏所最喜歡的男人,然而沒有第二個人再賽過他的了。他那誠懇的行爲,和藹的態度,都可以說,比白面書生還好。若是公然地說不嫁趙自強,這在自己心裏,很覺有些說不過去,所以她心裏雖是委決不下來,可是隻管委決不下來,明知趙家在極力地託人做媒,然而卻不好意思說出來自己不嫁他。這樣地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混混地就是一個星期之久。

  這日上午,天氣很好,既沒有風沙,又不冷,桂枝閒閒地靠了大門框站定,眼光注視着甘家的大門,不覺得在心裏翻起陳賬來,記起從前的那些經過,心裏想着,究竟還是守舊的女子好,假如我是個文明女子,積之認識我這久,他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必定要上他一回大當。男子們原來都是這樣靠不住的。他還約我等三年呢,就是三個月,他也不用我等呢。正如此想着,趙連長手上提了一串豬肉,走了回來。他低了頭在那裏走着,似乎在想着什麼心事。偶然一擡頭,看見了桂枝,忽然頓了一頓,站住沒有動。桂枝猛然想起這幾日事情的發生,不覺臉上一紅,轉身就想跑。這樣想着時,身子一扭,可是她第二個感想,又跟着來了。若是掉轉身子一跑,這不是明明地表示着,自己是知道最近這一件事情的嗎?因之立刻站定了,並不走開,等着趙連長走了過來,就向他笑道:“趙連長回來了。”趙自強取下了軍帽,向她一點頭,笑道:“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來看老人家了,今天應該回來的。”桂枝索興放出大方樣子來笑道:“這又是買回來給老太爺煨湯喝的東西了。”趙自強點點頭道:“可不是?我們老爺子,是個很省儉的人,我不給他買回來,他總不肯自己買着吃的。老太太在家嗎?”二人都繃着臉,在繃着臉的臉上,放出一絲勉強的笑容來。桂枝道:“我媽在家,多謝您惦記着。”趙自強點了頭說聲再會。很快的,提了那串肉走進裏面去了。

  趙翁看到了他,點着頭道:“我算你今天也就該回來了。前天田青在這裏拿了東西回營去,他對你說什麼來着沒有?”趙自強道:“說了,您也是太熱心。”他說着這話就把東西送到廚房裏去,交給小林去做。趙翁在上屋子裏叫道:“自強,你來呀,我有話和你說呢。那菜急什麼?”自強在廚房裏又猶豫了一會子,方纔到上房裏來。趙翁捧了一管旱菸裝,在鋪了皮褥的椅子上坐下,於是取下旱菸袋,指着對面一張椅子道:“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趙自強未曾坐下,先嘿嘿地笑了一聲。趙翁道:“我有正經話和你說,你只管坐下。”趙自強笑道:“你不用說,你要說的話,我全知道了。不過這件事,不是這樣子急得過來的。”趙翁道:“不是我急,我們和人家是街坊,不是這件事倒也罷了。既然提起來了,就當趕快辦起來,要不然,咱們兩家的人,天天見面,叫人家姑娘難爲情的。”趙自強道:“您老人家不知道,這裏面多少還有些講究,不是這樣急着辦成功的。”趙翁道:“這個裏面,還有什麼講究?你說。”趙翁口裏吸着旱菸袋,只管望着趙自強。他無話可說,用手摸摸臉,又摸摸腦袋。趙翁道:“你爲什麼不說?”趙自強道:“關連長和她們是親戚,究竟她們家的意思怎樣,他必然知道,我看還是問清楚了他再說。”趙翁道:“你天天在營裏和他見面,難道就沒有和他提到過這件事嗎?”趙自強笑道:“他不行,我想到城裏去問問關大嫂子去。他是個快嘴快舌的人,一定會把什麼困難的事,說了出來的。”趙翁聽他如此說,不住的將手去摸着鬍子,他心裏就想着這孩子一定要去問問關連長的媳婦,也許這裏面有什麼關係,就點點頭道:“那也好,你就去吧。今天有工夫去嗎?”趙自強道:“今天倒有工夫。”趙翁聽說之後,又點點頭,很和藹的道:“好吧,你就去吧。”他抱着那不得不然的態度,這樣的答覆了。趙連長聽說,他果然不再猶豫,立刻在家裏收拾收拾,就向城裏來。

  他到了城裏,並不去會關耀武的媳婦,卻記住了甘積之那天告訴的地址,向會館裏來找他。轉了許多衚衕,才把這個會館找着。到了門口,問明瞭長班,給了他一張名片,說是要會一位新搬到會館裏來的甘二爺。本來到會館裏會客,也用不着費許多手續。既是他這樣的周到,說不定他和甘二爺是什麼交情,只好拿了名片,到甘積之屋子裏來。

  積之這一程子,思想大變,買了許多的新思想書看。這時,正將一本半新的唯物史觀,放在桌上,拿了一枝紅鉛筆,看一句圈一句。長班走進來,問他道:“甘先生,有個人要會你。”說着,把趙自強的這張名片,放在桌上,他一見之下,呀了一聲站起來。拿了名片在手,顛上幾顛頭:“他會來拜訪我,這真奇怪了,好吧,請他進來,我看他說些什麼。”

  長班出去,將趙自強引了進來,他卻是很客氣,搶着進門來,就伸出手來,和甘二爺握了幾握,然後笑道:“兄弟來得冒昧得很,請你原諒。”積之雖是不接近軍人的,可是人家這樣和氣,卻也不能不笑臉相迎,就挪開椅子,讓他坐下笑道:“我們這樣寄住會館的人,有朋友來探望,那就很不錯,哪裏還敢提到冒昧兩個字?”他說着話,好像想起一件什麼事,立刻拿起兩本書,向桌上一蓋,在他這本書一舉,未曾蓋下之前;趙自強已經看得清楚,桌上放了一張當票,當票上面,放有兩塊現洋,甘積之放下的書,就蓋在這當票上,而且裝出一種很不經意的樣子。在這上面,很可以知道他是很想把這噹噹的窮相掩蓋起來的。

  再看這屋子裏,除了牀頭邊兩隻方凳,疊架了兩隻半舊的箱子以外並沒有別種貴重的東西。這牀根本就是一個木板架子,那四方桌子上,連桌布也沒有,只是厚厚的墊了幾張報紙。倒是亂七八糟的,堆了書本不少。就在這上面,又可以知道如何的窮。把自己原來猜想他升官晉職的思想,完全消滅了。

  這就向他笑道:“我今天來得固然是有些冒昧,可是我多少有點事情來商談的。”積之笑道:“趙連長,有什麼話,你只管指教吧。”他說着,將桌子角上的老瓷壺提起,斟了一杯白開水,放到趙自強面前。笑道:“真是對不起。到我們這裏來,連茶煙都沒有的。”趙自強笑道:“請你不必客氣,我要是客氣,就不這樣冒昧的跑着來了。上次你託我轉告的話,我已經對楊家老太太說了,她沒有說什麼。”說時,就看着積之的臉。積之笑道:“我也猜着她們不會說什麼的。”趙自強道:“甘先生在海甸,不是同令兄住在一處嗎?爲什麼一個人搬到城裏來住呢?有什麼高就嗎?”積之笑道:“高就沒有,低就難道也沒有嗎?”說畢,呵呵一笑。趙自強還不曾領悟到他的意思,便道:“甘先生現時在什麼機關就職呢?”積之道:“不瞞你說,我想投到鐵路上去當一名小工。現時來衣服沒有脫下來,我就這樣幹了。趙連長,你不要以爲我是開玩笑的,這是真話。我覺得一個人要憑自己的本領去找飯吃,無論幹什麼,精神上都是痛快的。反過來說,倚靠別人做事,就混到了簡任職特任職的大官,或者千百萬銀子大財,精神上還有一種痛苦。在海甸,不是人家叫我二老爺嗎?這就表示着,我不過是老爺的一個副字號,沒有了老爺就沒有了我。”趙自強笑道:“甘先生太謙遜了,跟着在令兄機關裏做事,這也算不得一種依賴,只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才具,你不到令兄機關裏就事,他一樣的要找別人。再說一句老實話,現在做官,要什麼真才實學,假如我有一萬支槍,我就有做省長的希望,決不能說令兄機關裏的事,你幹不下來。”積之道:“趙連長,你倒是個痛快的人。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丟了老爺不幹到城裏來住會館,當然有我的苦衷。”趙連長聽他這一番話,他的行動,竟是與老姑娘絲毫無干。想了一想,微笑道:“海甸的人,都說你升了官呢,哪知道你有一番苦衷搬出來的?”積之笑道:“那楊家老太太,以爲我也升了官吧?”趙自強道:“倒是不曾提到。”積之笑道:“做老爺我是不想做了,不過我一定要自己去找一條出路出來,然後再回到海甸去,也讓海甸人看看,我並不是除了依賴兄長,就不能吃飯的。趙連長,你今天來看我,我是很感激,倘若您遇到了海甸的人談起我來,請您不必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們。”趙自強躊躇了一會子,因問道:“甘先生,你決定了去做小工嗎?”甘積之笑道:“恐怕是不免走上這一條路。”趙自強想了一想,才道:“假使甘先生願意的話,我有現成的一條路子,可以介紹甘先生去,事情雖然不大高明,比做小工可強的多。我們旅長,在南苑大紅門,辦了一個平民小學,現在缺少一個主任教員。每月連伙食在內,二十四塊錢,你若是肯幹的話,當然是憑本事掙錢,人家不能說你是依賴着誰的了。”積之猛然聽到他肯介紹事情,心中卻是一喜,但是同他並沒有友誼,而且還不免疑心他是情敵,他憑着什麼,要給我介紹一個職務呢?於是躊躇了一會子,然後笑道:“貴上找先生,何以會請趙連長出來找人呢?”趙自強笑道:“旅長要請先生,當然找不到我頭上來。只因爲那個主任教員,是我的親戚,他現在不願幹,要回保府原籍去,急於要找一個替代的人,無奈事多錢少,而且沒有本事的又幹不了,所以始終是找不着人來幹。昨天他還寫信給我,問我有人沒有?詳情我也不大清楚。我想起甘先生搬進城來,也許沒找着工作,所以來問一聲。假使甘先生願意幹的話,不妨到大紅門去和他接洽一下子。”積之見他有這一番盛意,當然不便在當面太加拒絕,便笑道:“趙連長有這一番好意,我就去試一試吧。”趙自強正色道:“我這番意思,完全是看到你是個有奮鬥精神的青年,現成的機會,落得爲您幫一個忙,並沒有別的用意。”這樣說着,倒弄得積之紅了臉,站起來拱了兩手道:“趙連長說哪裏話?我知道你們軍人都是直爽的。我現在心裏所躊躇的,就是這種事情,我並沒有幹過,……”趙自強搖着手道:“沒關係,你當然由學校出身的,難道現在去教小孩子念人刀手尺,還辦不到嗎?”說着,他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又用隨身帶的鉛筆,正正當當的寫了幾行小字在上面,然後交給積之道:“你拿去準成。你別疑心着,這又是依賴着我趙連長介紹的,你想,你一個大字不識,我能介紹你去嗎?再說,我回到海甸去,決不對人提一個字,我要對人提一個字,我不是姓趙的子孫。”積之聽了這話,臉色一正,突然地站了起來,握住了趙自強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他也是由躊躇而決定,由懷疑而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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