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積之一路行來,他都是低了頭在那裏想心事,心意中實在不曾想到對面就有所想的人走了來。這時他聽到有人咦了一聲,猛然一擡頭,纔看到是桂枝。雖然自己不免吃了一驚,但是自己究竟是在外面常有交際的人,立刻鎮定住了,伸手取下了帽子,向她笑着一鞠躬道:“很久不見了。”桂枝向後退了兩步,用牙咬着嘴脣,眼皮一撩,向他笑道:“甘二爺對我所以說這兩句話,我對甘二爺,可就不能這樣說了。”積之道:“這話怎麼講,我倒有些不懂。”桂枝笑道:“前兩天,我由府上門口經過,看見二爺在院子來回地走着。二爺忙着呢,可沒有看到我。”積之兩雙手抱了呢帽子,向她連拱了兩下手道:“這倒有些對不住!”桂枝在退後兩步的所在,依然呆呆地站住,只把笑臉來看着積之,並沒什麼話說。積之因她沒有什麼話說,一時也想不到把什麼話來對答,在這西風曠野裏兩個人對立着,彷彿一對石裝翁仲一樣。積之立刻感到這不是辦法,就向桂枝微笑道:“大姑娘!你幾時給我們喜酒喝呢?我這次回海甸來,總算趕上這個機會了。”他本來因爲彼此對立着無聊,搭訕着,借了這句話來解嘲的。不想他不說這話,還自罷了。一說這話之後,桂枝更加覺得不好意思;兩腮猶如在火爐子邊烤了一般,一直紅到耳朵根下來。兩隻眼睛的上眼皮,同時向下垂着,簇擁出兩線睫毛來,她耳上垂着兩小小的假翠葉環子,這個時候,忽然飄飄蕩蕩,在頸脖子旁邊,顛倒起來,這可以看出她的肌肉是怎樣的顫動着了。她在眼睛望着地上的時候,極力地掙扎着,扎出了一句話來,便道:“二爺今天才知道嗎?”積之雖是站在她當面不多遠,然而她所說出來的這一句話,竟是不能完全聽得清楚,不過她故做疑問之詞來躲開話鋒,卻是看得出來的。積之心裏這就想着,她已經夠爲難的了,事到於今,差不多是流水落花春去也,今天自己便把她攔截到天黑,又待怎麼,這便向她笑道:“我自回海甸以來,便想到府上去奉看,而且也應該去謝謝趙家老太爺。不想家兄的病,老是纏綿着不見一點兒轉機,裏裏外外的事,我都得照應,要想抽出一兩個鐘點的工夫來,竟是不能夠。所以一天又遲一天,竟是把這件事情耽誤了。明後天得閒,我準到府上來奉看。回府去,請你替我向老太太問好,再見了!”說畢,一面戴上了帽子,一面鞠着躬走了。桂枝站在原地方,一寸路也不曾離開,扭轉身來,只管看了積之的背影。
後來還是街坊二個小孩子,跑到身邊來問道:“楊大姐,你站在這裏做什麼,丟了東西嗎?”桂枝這才醒悟過來,笑道:“可不是嗎?我丟了一把小鑰匙了。”這兩個小孩子,倒信以爲真,聽了這話,滿地裏去找。桂枝便攔着道:“小兄弟,不用找了,這一把小鑰匙,也許我扔在家裏呢。”於是走向前,摸摸兩個小孩的腦袋,也就走回家了。
進得門來,頂頭就碰到了母親江氏。她看到桂枝先是悄悄地走了出去,現在又悄悄地走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就對了她臉上注視着。見她臉上紅紅的,心中更是不安,便道:“你這幾天,身體不大好,就在家裏多多地休息一會兒吧,天氣也很涼,別出去又受了感冒。”桂枝往日對於母親說話,必是說一句頂撞一句。可是到了今天,不知是何原故,母親這樣說着,好像話裏有話,自己也不敢多言,低了頭走進自己臥室裏去了。她越是這樣,江氏倒偏是起了疑心,在屋子裏坐了一會,推開屋門來,向天上望着,一個人自言自語道:“喝!一會兒工夫,陰雲佈滿了,今天晚上,也許又要下雨了,到外面瞧瞧天色去,不下就好,明天我還要拆蓋被褥子洗呢。”她口裏說着,人就已走出去了。
到了大門外,街坊兩個小孩子,還在路邊玩,自己正想打聽呢,一個小孩子就迎上前來問道:“楊家媽,你家大姐丟的鑰匙尋着了嗎?”江氏道:“你怎麼知道她丟了鑰匙呢?”小孩向前面地上一指道:“楊大姐,先在這裏發愣,尋了許久呢。”江氏道:“她不大向那邊走的,怎麼會走到那邊去呢?”小孩道:“你說我是冤枉你的嗎?不信,你回頭問問甘二爺,就知道了,她站在這裏,可和甘二爺說了好久的話呢。”江氏聽了此言,不由得周身毫毛孔裏,出了一身冷汗,就瞪了小孩子一眼道:“是我叫她和甘二爺討舊賬呢,他們有什麼話可說呢?”口裏這樣地替桂枝解釋着,心裏卻砰砰亂跳,想着桂枝這孩子,近來果然有些不對了。只看她,睡覺的時候,將甘二爺一張相片藏在枕頭下,就知道她和甘二爺說話,那不是平常的約會談話了。當時把這事放在心裏,就有點行止不安。
到了晚上,桂枝不知是故做鎮靜呢?還是無聊已極,她拿了幾張小報,在燈下來看。江氏也捧了一件新裁的衣料,在燈下縫紉短褂子。母女兩個人,共抱了一隻桌子角坐着。江氏將桌上那盞小罩煤油燈,向旁邊推了一推,讓桂枝多得着一些燈光,兩手按住衣料,向桂枝看着,半哂微笑道:“人家說,瞧新聞,瞧新聞,你在哪兒找了這張陳報來看,這不是瞧新聞,是瞧舊聞了。你統共認得幾個字?也瞧報。”桂枝道:“這是後面老太爺瞧下來的報,小林給拿過來的。我也無聊,解個悶兒,認識幾個字,就瞧那段,不認識的,我就不瞧。”江氏道:“小林好端端地送報你瞧做什麼?”桂枝不擡起頭來,卻微微地擡着眼皮,向她母親一笑道:“這有什麼不懂的,也不過讓我看報上的新聞,說是口外地方,現在都太平着啦。”江氏聽說,兩手依然按住膝蓋上,於是微微地點了兩點頭,表着一番讚許之意。因道:“像趙家老太爺這種人,真是疼兒女的。我們既然是做了親戚,就先瞧老人家這一番好意,我們也當好好地待人家,有道是人心換人心啦。”桂枝手按了報。她嘴裏雖然如此說着,但是她兩隻眼睛,依然望了報上,並不注意母親。江氏微搖着頭,嘆了一口氣,在她嘆氣的時候,眼睛已經不望着女兒,卻看那盞煤油燈罩,有了一會,才自言自語地道:“這海甸街上,閒人太多,無事還興風作浪,要道論東家長西家短。若是你家要有一點兒短處,那就得了,加上一些油鹽作料,這笑話兒就多啦。有道是:‘寡婦門口是非多’,我是一個寡婦,姑娘又是一個獨生,嗐!凡事總得再三地謹慎纔是。雖然說現在改良的年頭兒,可也得看什麼事。做女人的,講個三從四德,到哪兒也說得過去。至於男女平權自由,交朋友那一番話,究竟不好。交朋友是爺們兒的事,房門裏的人管理家務是本分,交朋友幹什麼,好呢,人家說你一聲喜歡自由。不好呢,這話可就難說了。唉……”江氏夾槍帶棒,拖泥帶水,這樣說了一陣。桂枝自己做事,自己心虛,如何不懂,便更是紅了臉,只管低了頭坐着,將桌上放的兩張小報,不住地折來折去。江氏這也就知道自己的言語,已經射中了桂枝的心病,也就不再說什麼;拿起懷裏的衣料,又縫紉了幾針。但是她也僅僅只縫紉了幾針,復又放了下來,繼續着自言自語道:“並非我嘮叨,這個年頭兒,養活閨女,是最難的一件事了。守緊了,人家會說你頑固,老古套。這話又說回來了,這一分年月,你守緊了也得成啦。再說你放鬆一點兒吧,真說不定會出什麼是非。現在的人,口都是毒的。鬧的不好,還要跟你登上報。”這些話比以前所說的話更重,桂枝的臉皮,更是豬血擦抹了似的連眼皮子都紅了。她耳朵上墜下來的兩片耳環,更是搖搖不定。江氏將眼偷覷了她一下,不曾說什麼,再低下頭做事。桂枝受了母親這兩段批評,明知她是有所指的,但是自己如果不作聲,那就是承認着話。雖然母親不是外人,但是自己默認了母親的話語,倒以爲自己真不爭氣,有什麼外遇,那可揹着冤枉了?於是故意裝成一種生氣的樣子,將報紙向前推,突然地站立起來道:“你這不是笑話嗎?聽你的話音倒好像我有什麼要不得的事情,讓你看到了一樣。這不是人家說東家長西家短,可是你自己說東家長西家短。”她說着這話,很快地背轉身去,一陣風似地將衣服鈕釦解開,披着衣服,就在炕上展開被褥,疊好枕頭,躺了下去,將被扯着在身上蓋着,打一個轉身便睡了。
在炕上的人,沒有什麼聲息,坐在桌子邊的人,也沒有什麼聲息,外面屋子裏條桌上,放了一架破舊的坐鐘,機件倒是嘎軋作響,那屋頭上帶着寒沙的晚風,由半空裏經過,呼呼之中,又帶着些瀝瀝聲。那煤油燈的火焰頭,好像只管向下沉墜的神氣,把屋子裏的光線,添上一陣昏暗。
江氏放下了針線,將一雙手托住了頭,偏側着身子想了一想,這才嘆着氣道:“我說這些話呢,年輕的人是不愛聽的。可是要把話來望遠處想的話,我這話可沒有說錯。我楊寡婦在海甸街上住了一二十年,沒有讓人說一個不字。好容易熬到閨女要出門子了,這總算這半輩子功德圓滿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還惹出什麼亂子來,所以我也有我的苦處,別人哪裏會知道?趙自強快回來了,他早點回來也罷。我只要把閨女聘出去了,就沒有事了。”桂枝聽了,十分不高興,轉念一想,凡是做老太太的人,都有這個毛病,喜歡嘮叨,我又說她做什麼,於是翻了一個身,依然睡着沒有作聲。她這一翻身不要緊,江氏知道她是醒着,所說的話,必是聽見而且默承了。既然如此,自己索性跟着向下說了下去吧。於是又道:“今天這件事,幸得那兩個小孩子對我說了,若是讓趙家老太爺聽去了,那還了得!”桂枝睡在牀上聽着,實在忍無可忍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將半邊蓬散的頭髮,偏到臉腮上,板着臉道:“瞧你這樣老人家,話越說越難聽,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不成?得啦,你也別多嚷,從明天起,我決計不出大門一步。我要走出了大門,我這一輩子,就得不着好死。”那炕頭邊正有幾雙花露水瓶雪花膏罐子之類。桂枝順手掏起一隻,就向地上一砸又是拍吒一下響,指着地上道:“我若是心口不如一的話,就像這瓶子一樣。”江氏以爲閨女受了教訓,心中頗爲自得,自己有一肚子蘊藏待泄的話,正想傾筐倒匣的,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完全說了出來。出其不意地,卻不料姑娘這樣地猛烈反抗一下,倒鬧得她停止了不說是不好,跟着往下說也是不好。於是也紅了臉,站起來望着桂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自己一出門子,也就是快做大人的人,對着你的上人,就能夠這樣子蠻不講理嗎?將來自己上了歲數了,你的下人,把這副臉子來對你,你是受得了受不了呢?”桂枝道:“我並沒有說你的話說得不好呀。我因爲你的話說的是對的,又怕你不放心我,所以我把這個香水瓶子砸了,好看出來我說這話,是下了決心的。”江氏站在燈下,氣得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但是姑娘既發了脾氣,若是跟着向下去說她,也怕她嚷了起來,更是不方便。兩手反倒身後去撐住了桌子,冷笑一聲道:“你瞧這年頭兒不是反了?”桂枝微搖着頭道:“一點兒也不反,我這說的是實話。”江氏見姑娘的態度,還是這樣的倔強,本待再向下跟着說上兩句。卻聽到後面院子裏,趙翁連連地咳嗽了幾聲。江氏連忙向桂枝搖了幾下手道:“別提了,別提了,夜靜更深,何必吵了別個街坊,睡吧。”桂枝看了她母親一眼,又躺下了。江氏也無心再做女紅,收起了針線,在抽屜裏面找出半截菸捲頭,一個人坐着抽了一陣,也就睡覺了。
到了次日起來,對於昨天晚上的事,心裏還不免有些掛念。可是桂枝起牀而後,一切照常,並不覺得有昨天晚上那件事一樣。江氏自己也怕這件事讓趙翁知道了,是老大不便,又何嘗敢說什麼。當日桂枝在家裏做完了瑣事以後,便拿出了箱子裏的布料,自縫了一件小褂子穿,並未出屋門。直等晚半天,江氏叫她上街去買一塊豆腐來做晚飯吃,她就笑道:“媽,你的記性,怎麼這樣子壞,我不是對你說了,從今天起,不出大門口了嗎?”江氏道:“你還同我生氣啦。只要有正經事……”桂枝不等說完,搶着答:“我沒有什麼正經事要出去做的。”她是坐在紙窗戶下一張方凳子上縫紉衣服,說完了這句話,就將身子用力一偏,表示那十分堅決的樣子。江氏看到她有生氣的趨勢,就不敢向下說什麼了,自己去買了豆腐來做晚飯吃。其實桂枝並不是生氣,她覺得母親所說的話,很有道理,積之既然回海甸來,一出大門,彼此就有見面的機會。自己被感情束縛着,又不能見了人家,置之不理。萬一再做一度談話,那就不定會生出多少是非。爲了免除這種糾紛起見,乾脆,只有不出門了。
果然,自這天起,大門口便是倒下天來,她也不過問。那甘積之卻正相處在她的反面,當日在大路上遇着了她,自己並不做什麼懇切的言語,冷冷地就走了。回到家裏一想,這可不對。由桂枝的臉上看來,分明深藏着一段難言之隱。再聽她的話音,分明是很依戀於我的。她雖是和人訂了婚,卻又未曾出閣,假使我願意娶她,她願意嫁我,這一段婚姻,那是很容易翻案的。情場變幻,向來沒有定準,果然把她再把握到我手上來,也正未可知,我又何必把這樣一個機會喪失掉了?他有了這樣一個轉念,把一副灰冷的襟懷,又從新燒熱起來。第一步呢,就是要探一探桂枝的口氣,究竟怎麼樣?不料由第二日起,就不見桂枝的面。每次由她大門口經過,也故意延誤幾步,卻不住地偷眼去看大門裏的動靜。她們的大門裏面,本來就人口簡單,天氣一涼,她們這裏面的人,都藏在屋子裏,更是看不到一個人影。積之想着是了,必是桂枝恨我對她太冷淡了,也灰了心,這更不是她的過,而是我的過。我必須把我回心轉意的計劃,婉轉地告訴她,看她態度怎麼樣?積之這樣地想着,雖是在楊家門口經過,並不見裏面的人,然而每日由這裏經過的次數,那可是更多。至少是每日正中午一回,太陽將落山的時候,又是一回。
有一天,約在上午十一點鐘的時候,積之又在楊家徘徊。同時心裏就想着,她並不是那極端守舊的姑娘,連大門不出的人,現在忽然深藏在家裏,不肯露面,這有兩個原因,不是害了病,便是受了拘束。關於這件事現在已經和楊家斷了往來,如何去探聽消息。但是不探聽消息,心裏總不得安然,所以在他心裏拿不定主意的當中,更是在楊家門口,徘徊的時間更久。
這天因爲天上一點雲彩沒有,燦亮的太陽,懸在蔚藍的晴空裏。半空裏空氣穩定,溫度非常的適合。趙翁心裏想着,人家都傳言西山的紅葉好看,城裏人真有坐了汽車來賞鑑的;那末,自己住在海甸,離西山不遠,不要錢的兩條腿,舉起來是方便的,趁着興致很好,何不去看看?他想着,在家找了一根棗木棍子當了柺杖,就走向大門口來。他一出門,見一個穿西服的青年,只管在門口踱來踱去,看那臉色躊躇不定,似乎是等待着什麼的神氣。他聯想到大門以內,有個年輕姑娘是自己的兒媳婦,這就板住着臉色,惡狠狠地向積之看了一眼。積之卻是認得他,不便置之不理,就取下了帽子,迎着他一鞠躬,笑道:“你不是趙家老太爺嗎?”趙翁見他彬彬有禮,這就不能再板住面孔了,於是向他點了一個頭道:“敝姓是趙,倒未請教貴姓?”積之笑道:“敝姓甘,和令郎趙連長相識,我家就住在這裏。”說着,遙遙的向他家大門一指。趙翁哦了一聲。笑道:“原來是甘二爺,我也聽到我們孩子說過,你是個有志氣的人,我佩服得了不得!”積之手裏拿住了帽子,又微微地鞠着躬笑道:“蒙趙連長幫了晚生一個大忙,總想謝謝他,他又出發去了。晚生因爲看家兄的病,告了假回海甸來,過兩天就要走了,很想進去奉看老太爺,又怕有些冒昧。”趙翁對他所以在門外徘徊的原因,這時就恍然了,於是把那根棗木棍子,放在懷裏,抱着拳頭,向積之連連拱了幾下,高着聲音,呵呵大笑道:“這樣說着,我就不敢當了。”積之道:“老太爺精神很好,今天天氣很好也出來散步散步嗎?”趙翁道:“我聽說西山的紅葉很好看,想去瞧瞧。”積之道:“走了去嗎?”趙翁手拿了棗木棍子,便微笑了一笑,另外一隻手卻去順理着胸前的鬍子。積之笑道:“紅葉在八大處,不在碧雲寺,由這兒去,來回總也有四五十里吧?”趙翁笑道:“老弟臺,你別瞧我一大把年紀,走個二三十里路,真不算什麼。我打算走了去,僱一頭牲口回來。我正嫌一個人走着寂寞,二爺,你有這個興致嗎?”積之回想着去年有和桂枝看紅葉的一件事,不覺又到了看紅葉的時候。前後映憑起證,正令人生着無窮的感概。現在桂枝大有侯門一入深如海的光景,藉了這個機會,和這老者同走一二十里路,探探桂枝的消息,卻也不壞。加之自己正是十分煩惱的時候,也可以解解悶。便笑道:“若是老太爺有這種興致,我就奉陪。”趙翁聽到說他肯奉陪,心下大喜,就和他抱拳拱了幾拱手,笑道:“趁着天氣早,我們就走罷。走乏了也不要緊,我們走到哪兒算哪兒。”鄉間的飯早,彼此都是吃過了飯的,於是也不耽誤,順着大道,就開始走了去。誰知趙翁精力強壯,走起路來,恰不在積之以下,手裏拿的那根棗木棍子,他常是倒拖着走。二人一面閒談着,一面走路,也就不怎樣地感到疲乏,到了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就到了西山腳下了。趙翁在衫袖籠裏抽出一塊手絹擦了兩下額頭,臉上紅紅地向積之道:“老弟臺,你瞧怎麼樣?我對付着沒有丟醜吧?”積之笑着點點頭道:“好的,這叫龍生龍子,虎生豹兒,有了老太爺這種精神,怪不得趙連長是一條好漢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喝碗水,再慢慢地上山,你看好嗎?回去的時候,乾脆騎驢,那也要不了多少工夫就到家了。”趙翁點點頭道:“好的,那兒有個小茶館。”積之笑道:“到了這裏,就省不得錢了。這茶館門對着上山的人行路,雅座兒在後面,有窗戶也只好看我們來的那條大路。我們不如到西山飯店樓下找個散座兒,對了山上坐着。這西山飯店後面,零零碎碎的紅葉,也有個意思。這個小東,我是當侯的,你千萬別客氣。”趙翁雖是不願意到這種貴族式的飯座裏去喝茶,可是和積之新交,也不便拂逆了人家的好意,而且也怕人疑自己是躲避會鈔。便笑道:“你們穿西裝的朋友,要講個衛生的,鄉茶館裏,你們是不肯進去的。”積之笑道:“喝一壺茶,一塊錢罷了。若是這樣的小東,都不能做,那也就太難了。”說着話,他就在前面引路,將趙翁引到山麓西山飯店來。這個時候,雖然是國難臨頭,然而住在舊京城裏的人,除了覺到報紙上所登的日本兩個字,比較要多一點而外,其餘並無什麼感觸,所以聽戲的還是聽戲,吃館子的還是吃館子,跳舞的還是跳舞。自然,那些享樂的人,每年要跑出幾十里路來看一次紅葉的,當然還是來看紅葉。這日天氣既好,來看紅葉的人,卻也不少,西山飯店樓下,二三十副座頭,人都坐滿了。沿山崖下一片平地,擺有七八輛汽車。還有兩輛汽車上,插着軍用旗。趙翁拖着棗木棍子向積之低聲道:“甘先生,你瞧,這裏男男女女,人可不少,有像我這樣穿了藍布夾襖,拖着棗木棍子的嗎?”積之笑道:“他們開飯店,我們來花錢,我們又不欠少他分文,我們穿什麼衣服他管得着嗎?”他說着,果然,不顧忌什麼,走到茶座裏面去。但是這裏各副座頭,沒有一個空位子。穿行過去,在一道天橋底下,有一片平平的坦地,後面是小坡,前面是花圃,有四把藤椅,兩張茶几,卻還不曾有人坐下。因爲這裏向前的正面,被一帶樹木籬笆遮住了,不能遠望,只有掉轉身來看屋後的山色。積之正是要看山上的紅葉,就向趙翁笑道:“來看紅葉的人,有這樣的地方不坐,卻要擠到食坐裏外去吃西餐喝咖啡,這不是笑話嗎?請坐請坐!”於是搬了一把藤椅子,面山擺着,在袖子裏抽出一條手絹來,向椅子上不住撣灰。趙翁道一聲:“不敢當!”也就坐下了。這飯店裏茶房,看到積之穿了一身西裝,舉動又很大方,不像是窮人,也就過來張羅茶點,只是對於趙翁多看兩眼而已。趙翁斜躺在藤椅上,向對面山上一看,那參差的廟宇,在疏落的樹木裏面,有一大半,露將出來。在山凹裏,偶然有一兩棵紅樹,被陽光照着,很是鮮豔奪目。趙翁指着笑道:“這就夠了,若滿山都是紅葉……”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有一大捧瓜子殼由天上落下來,灑了滿頭滿身。他擡頭看時,這天橋旁邊,正有一座平臺,外面護有短欄干,有一個穿灰色短衣的人,站在欄干邊,兀自用手向下掃着呢。積之連忙跳起來道:“這樓底下有人啦。”那人伸頭對樓下看着,格格地一笑,也沒有說什麼,竟自走了。趙翁於是站了起來,撲過身上的瓜子殼,低聲向積之笑道:“還好,並沒有弄髒衣服,算了吧,我們也犯不上和人家計較。”積之道:“真是豈有此理,你不向我們道歉一聲,那都罷了,他看見了很開心,還要對我們笑笑。”正說到笑,那平臺上更是三四個人聲音同起,哈哈大笑。積之以爲是自己的話,招引出來的反響,心中大爲憤怒,立刻走開去十幾步路,再回頭向那平臺上看着,原來那上面陳設了一張桌子,五把椅子。坐着兩個制服少年,三個花枝招展的少女。這三個少女,恰是左右分排把兩個壯漢夾在當中坐着。這兩人裏面,有一個臉子最白的,看去也不過三十歲以內,一手搭在那少女所坐的椅子靠背上,大有遙着摟抱之勢。一手舉了一隻啤酒杯子,高高的齊平鼻尖。另一個人嘴上養了一撮小鬍子,他兩手握着身邊少女的兩隻手,伸頭到少女耳邊去說話。那少女只管把臉來藏躲着。笑得身子如銅絲絞的一般,只管扭着,所以這平臺上的人就全笑起來了。積之看着,便向趙翁點了兩點頭,招呼他過來。趙翁不解所謂,也就過來了。積之將他的袖子一拉,嘴向平臺上一努低聲道:“你瞧,這是替我們中國守土的人。現在熱河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他們還有這種興致,帶着女人在這裏喝酒看紅葉。”趙翁究竟是個老年人,飽有閱歷,怕他的話,會讓平臺上人聽見了。於是將那根棗木棍子做了柺杖,一步一步地走了開去,臉對了山上望着,好像是看紅葉。積之會意,隨他身後跟了過來,趙翁看看離那平臺遠了,才向積之笑道:“老弟臺,你真是直爽不過,怎好在人家面前,就批評這話?”積之道:“老太爺,你有所不知。那個白臉的軍官,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生,現在地位就高了,向來自負得了不得,以爲是個英雄。英雄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嗎?咳!中國不亡,是無天理。”說着,他臉上表示出那憂慮的樣子,將頭搖了兩搖。趙翁道:“我想自稱英雄的人,不能都是這一個樣子吧?”積之迴轉身來,向那平臺上遙遙望着,微微點着頭道:“這也難怪。他不但是地位高,家裏還是個財主,大概有個百十來萬吧?再說,他又年輕。姑娘打扮得好看,不就寫着去換這些嗎?他全有了,女人怎樣地不愛他?”趙翁聽他這一番話,卻有些擬不與倫。說英雄就說英雄,爲什麼又牽扯到女人身上去?於是微笑道:“老弟臺,這個年頭兒,不平的事情,那就多着啦!”積之將兩手插在西裝褲子口袋裏,斜伸了一隻腳,向那平臺望着,冷笑一聲道:“閒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何時?”趙翁走近一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老弟臺,你這番牢騷從何而來?”積之道:“卻是從女人身上而來。”他說這話時,臉色可是板得正正的,不帶什麼笑容。他又道:“老太爺,你不知道,古時的美人,崇拜英雄,如今的美人,也崇拜英雄,從前的英雄是有本領,如今的英雄是有本錢。像我們這種書生,女人是不會看在眼裏的。”趙翁聽他說這番話,起初以爲他看到平臺上那幾個被人戲弄的女子,所以發生感慨。現在越說越發牢騷,把他自己也捲入旋渦,分明是有所指而發,這可令人有些不解,於是望了他笑道:“甘二爺,你也爲着什麼戀愛的事失敗了嗎?”積之這纔有些省悟。便搖着頭道:“談不上,談不上,咱們坐着喝一點兒,看看紅葉吧。”趙翁聽他的話音,看他的顏色,倒不能不留下一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