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武劇,在當街演的是很熱鬧,趙殷二位連長,站在馬路邊,都看了一個夠。趙自強拉着殷得仁道:“走吧,關大哥還等着我們呢。”殷得仁嘆了一口氣道:“中國人總是在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費這樣大氣力。”趙自強不等他把批評的話說完,拉着他的袖子,拖了他走。走過了一大截馬路,聽得後面,兀自喊着打倒帝國主義。殷得仁道:“你聽,多麼熱鬧,幹嘛不讓瞧瞧?”趙自強笑道:“從前人說,唱戲的人是瘋子,瞧戲的人是傻子。沒有傻子來瞧,瘋子也就瘋不起來了。咱們有瞧的工夫,還可以到關大哥家裏下一盤象棋呢。”二人走着路,殷得仁道:“關輝武爲人真好,不賭,不嫖,不抽菸,不喝酒,消遣就是不花錢的下象棋。”趙自強就嘆了一口氣道:“你得給他想想,他哪裏有錢嫖賭吃喝?一家五口子,自己還不在內。這都罷了,窮親戚又多,這個借一塊,那個借八毛,他簡直忙不起來。你看,他這就是在那裏受罪。”向前看時,他的大門口,歇下了一副吹糖人兒的擔子,關連長手上抱了個一歲大的孩子,身邊站着兩個女孩子,大的約莫八九歲,小的約莫有五六歲。那小女孩子抱了他的一隻腿道:“爸爸,我要一個豬八戒,我要一個豬八戒!”手上抱的那個孩子,還不會說話呢,指手劃腳的,只管向糖擔上指。那個大些的孩子,也是鼻子裏嗡嗡的哼着。關輝武跳起腳來道:“不要鬧,不要鬧,這不是在給你們買嗎?真是要命,見一擔,買一擔。”他說着話,偶然一回頭,笑道:“你們兩個叔叔來了,快拜年。”他手上抱的那個孩子聽說,合着兩隻小巴掌,帶鞠躬着身子,帶作揖,在爸爸懷裏,就拜起年來。這兩個大些的倒只管向父親身後藏躲着。趙自強摸着小孩子的腦袋,說笑了兩句,掏出錢來,給小孩子們,每人買兩個糖人兒,然後進門去。殷得仁笑道:“我們關大哥在營裏是忙的不得了,回家來了,又是了不得的忙。”關耀武嗐了一聲道:“沒法子呀!你大嫂子一個人,除了我那個大小子而外,得帶這三個孩子,而且洗衣煮飯,真夠她忙的。我回來了,看看有些不過意,總得幫她一點子忙。”
說着話,將他們二人引到屋子裏。他們是住在正中三間北屋裏,正中一間屋子裏,也擺着供神的桌子,地上撒滿了踩歲的芝麻秸子,然而加上小孩子玩的小鑼,小鼓,小刀矛,以及落而未撿起來的溼屎片,大人用的餃子餡兒盆,白煤爐子。茶几上放着包雜拌兒的硬紙,椅子口是牙牌和芝麻糖,洋鐵水壺。關輝武站在屋子中間叫道:“來呀!你看,這屋子糟成個什麼樣子了!我們大小子呢?讓他來掃個地。”屋子裏有人答道:“沒過初三呢,怎麼掃地?”關耀武道:“我們家孩子多,平常鬧得就夠看的。倒了這一地的芝麻秸子,簡直……”他的話不曾說完,屋子裏人聲音大了一倍的道:“你懂得什麼?爲的是家裏有孩子,這纔買了芝麻秸子來踩歲,難道爲着你這樣老大個子的人用的嗎?”趙自強一進門就惹起了人家家裏拌嘴,這就有些難爲情,便插了嘴道:“大嫂子,請出來,我們來拜年來啦。”屋子裏面,是關耀武的妻子袁氏。她啊喲了一聲手扶着房門,向外張望了一下,笑道:“原來是殷連長,趙連長,大喜呀,升官發財!請坐吧!”她一面說着話,一面在脅下扣着鈕釦,笑道:“乳孩子的人,真是沒有辦法,老是敞着胸脯子。”她笑着走了出來,趙殷二人在此,也不是外人,就隨便的抱了拳頭,向她拜年。這一間小小的堂屋裏,原只有一張桌子,四把椅子,除了桌子,已經擺上了供物而外,這四張椅子,也都讓大人或小孩子的東西佔據了。袁氏看了這兩位客,只是在滿地芝麻秸子的屑子上站着,不能落座。口裏連道着真是糟,就將椅子上的東西,收的收,撿的撿,胡亂着忙了一陣,又說着請坐請坐。趙自強看着,騰出了一把椅子來,正想坐下去。一低頭,卻看到椅子口粘着了一塊芝麻糖,拿手去揩擦時,那糖片緊緊地粘在上面,哪裏擦得動。關耀武看到,連忙找了一把小刀子來,將椅子板上的糖片,使勁的修括了去。笑道:“有孩子的人家,就是這麼着,現在自然是說我們家裏不乾淨,可是你們將來總有這樣一天。”殷得仁笑道:“總有這麼一天!我可不能有這樣一天。話是說在這裏,你們相信不相信?”袁氏一頓忙亂,把東西撿理清楚了,正端了一把茶壺,三個茶杯子來,向茶几上放着,笑道:“殷連長,你說不會有這樣一個日子,這話怎講呢?”殷得仁笑道:“我說不會有,就不會有,大家向後看吧。”關耀武抱了那個小孩子,向袁氏懷裏一伸道:“給你抱吧。”袁氏道:“你才抱多大一會子,又不抱了,我還得去做飯呢。”趙自強搖了手道:“用不着,我們要趕回海甸去吃午飯,至於早飯,我們是在營裏吃過了的。”正說着話呢,那孩子卻噗啦一聲,褲子襠裏痾出一陣稀的黃屎來,灑了關耀武一身,由胸襟上淋到褲腳上,斑斑點點,許久兀自點滴着。他皺了眉毛頓着腳道:“叫你管,你不管,你看,鬧我一身,現在你可以抱他了吧?”袁氏笑着搶了孩子過去,連道:“走吧,走吧,惹下了禍事了。”於是摟了孩子,跑到裏屋子裏去了。關耀武兩手牽了大衣呆着站在屋子中間,一步也走不得,口裏不住的唧咕着。殷得仁笑道:“老趙,你瞧見沒有?這就是個樂子!”關耀武皺了眉道:“說起來,真是可氣。回得家來,不抱孩子吧,孩子是吵着要你抱;你抱過來吧,就是這樣子鬧你一身。”袁氏在屋子裏道:“進來吧,讓我跟你擦擦呀!……”關耀武擺着頭摔着衣服走進去了,卻聽到他夫妻兩人喁喁地又在裏面說話。袁氏道:“你今天出城去了,知道哪一天回來呢?多丟幾個錢在家裏做零用吧。”關耀武道:“過年纔有兩天,又要錢嗎?我過年才發八成餉,你倒和我要來個雙份兒。”袁氏道:“你還提過年呢!過年過年,把我零碎積攢下來的幾個錢,全墊着花了。說起來,你得拿錢出來還我呢。”關耀武叫着道:“我身上就只有這些錢,你都拿去了,我還用不用呢?”袁氏叫起來道:“我不管。”說着話時,屋子裏有陣腳步忙亂的聲音,隨着關耀武紅着一張臉,跑了出來。趙自強道:“怎麼了?你又和嫂子在辦交涉。”關耀武搖着頭道:“不必提了,皮夾子讓她搶去了。”袁氏由屋子裏搶出來,笑道:“二位別聽他的話。我過年要六七十塊錢開銷,他纔給我三十塊錢,欠人的錢,哪裏少得了呢?我只好拿出錢來墊着把債還了。現在把年關逃過了,他倒不認賬,我能不把他的錢扣下來嗎?”關耀武瞅着他的女人,有一句話想說出來,卻又忍回了,向她搖了幾搖頭道:“今天若不是大年初二,我真要說出什麼好的來了。”殷趙二人怕他們真拌嘴,夾着說笑了一陣,把話扯過去。
他們只有半日的假,不敢多耽擱,在這裏吃點雜拌兒,也就只好邀着主人一同回營。剛一出大門,關耀武十二歲的大兒子,就走着迎上前來叫了兩聲叔叔,然後伸着手向關耀武道:“爸爸,給我幾個銅子兒,讓我去玩吧。”關耀武喝道:“這麼大小子,只知道玩兒。我身上的皮夾子給你媽拿去了,我哪裏來的錢?”那小孩伸着手出來,被父親一喝簡直縮不回去。趙自強連忙在身上掏出一塊錢塞到他手上,笑道:“大年初,小孩子總想玩兒玩兒的,這何必罵他呢?”關耀武笑道:“我倒不是罵小孩子,我仔細想起來,就不免發牢騷。你想我們辛辛苦苦地掙幾個錢拿回家來,全給別人用了,這是爲着什麼?”殷得仁道:“爲着養家呀,這有什麼不懂!”關耀武道:“養家有什麼好處?”殷得仁道:“養媳婦,媳婦可以和你生兒養女。養兒女,兒女長大了,可以養活你。”關耀武道:“這話是真嗎?兒女將來會養活我不會養活我,現在不知道,若說娶媳婦生兒女,我現在總算生了不少了,有什麼好處?大的要錢,小的拉我一身黃湯!”趙自強笑道:“那麼,以前你爲什麼娶親呢?”關耀武走着路,左手取下帽子,右手在頭上摸了幾摸,現出他那滿懷躇躊的樣子來,笑道:“我也說不上,只記得當年沒媳婦的時候瞧着人家有媳婦自己就想,而今有了媳婦了,轉想着當年沒有娶媳婦的好處。”趙自強道:“人都是這樣,也不但是你一個。”說着話,不覺到了電車站,大家正要上電車去,只見田青挽着剛纔同去喝咖啡的那位黃曼英女士,由車上下來。迎頭遇見,無可閃避,只好大家打個招呼。趙自強道:“我們到關大哥家去了又回來了,你們一頓咖啡,喝到這般時候嗎?”田青道:“不,我們繞了一個彎兒。三位回海甸去,我有點兒事,一會兒就來。”說畢,行了一個軍禮,立刻就跟着那位女士走了。遠遠地看着他二人緊緊地相挨,在馬路邊上,笑嘻嘻的說着話走去。這個時候,那位女士,笑容滿面,似乎忘了剛纔遊行示威,喊着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那一件事。而且柔情似水,也不像有那種激昂慷慨神氣的人。他兩人走着走着,只見黃女士的一支手,也插入連長的脅窩裏去,而且她的頭,只管偏着,也偏到連長懷裏來,看這樣子,多麼甜蜜,人生在世,不需要一個異性,來安慰一下子嗎?趙自強隨着兩位連長迷糊糊地走上電車,只管沉沉地想着。殷得仁拿了一張電車票向他手上一塞,笑道:“老趙,怎麼了?想些什麼心事?你看到小田那樣快活,也想找這樣一個嗎?你倒是現成的。”關耀武道:“怎麼着,老趙也有個愛人嗎?”趙自強突然挺起身子來道:“瞎說!我哪有這樣一個人?”殷得仁道:“人是沒有這樣一個入,不過他有個鄰居老姑娘,爲人很賢德……”趙自強低聲道:“電車上不要談,行不行?”關耀武見他這種神氣,以爲這裏面,果然有些神祕,一笑之下,把這事遏過去了。他們坐着電車到西直門,換了長途汽車到海甸,始終是座客擁擠的當中,不能再談到老姑娘。直到下了長途汽車,又邀着回家坐坐。路上走着,殷得仁道:“關大哥,真的,他鄰居那位老姑娘,人很是不錯。他每次回家,真是一功而兩得,一來……”趙自強瞪了他一眼道:“老殷,你敢向下說?你向下說,不怕造口孽嗎?”殷得仁笑道:“我們先別提你的鄰居,我倒要問你句切實的一句話,你願意娶親不願意娶親?”趙自強道:“要像老關這樣受痛苦,我就一百輩子也不願娶親。”關耀武接着嘆了一口氣道:“不討女人也罷。我今天不是和你兩個人同來,連電車錢都掏不出來,嗐!說起來,真是糟心!”殷得仁笑道:“老關你忙什麼?他要說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呢,他下面一句,就是這樣說:‘假如像小田那樣有趣,一輩子娶一百個!’”,趙自強笑道:“快到家了,別說了。”
他說着話,便在前面走,關殷兩人,後面緊緊跟着。走進了大門,恰是桂枝掃了白爐子裏的煤灰,要向外倒,他看見關耀武,呆呆的站定,只管望着。關耀武看到,也是吃了一驚,問道:“你不是桂枝表妹?”桂枝道:“是呀,你是關家表哥。聽說你在山海關,什麼時候回北平的?媽呀,關家表哥來了。”她放下手上一籃子煤渣,轉身向屋子裏面跑。江氏口裏問着哪個關家表哥,迎了上來。關耀武也是離開殷趙二人,走向楊家院子裏來,看到江氏,就叫了一聲大姨。江氏笑道:“了不得,原來是關家表哥。怎麼會找到我們這裏來的?”關耀武走進屋來,先鞠着躬拜年。看看這裏雖是兩間陋屋,放着破舊的東西,卻是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心裏便想着,怪不得老趙只管誇耀他的鄰居好,這是事實,並非瞎說的。江氏見他向屋子四周打量着,便向他笑道:“你瞧怎麼着?我們家是越來越窮呀,因爲這個緣故,所以許多親戚朋友,現在都沒有了來往,表哥怎麼知道我們住在這裏?”關耀武道:“我們哪裏又知道呀?只因爲這後院的趙連長,是我的同事,我們還是把子啦,今天要到這兒給趙老伯拜年來了。”江氏道:“這兒趙連長,老說着有個關連長,誰知道就是表哥呀,巧極了。我是去年上半年搬到這兒來的,也快有一年了。”關耀武道:“我哪裏知道大姨住在這裏,我要是知道,早就來看您了。我現在到後院裏去拜個年。”說着,他向後院去了。這時,殷得仁知道老姑娘是關連長的姨表妹,深悔不該在他面前說笑話。就是趙自強,也不敢再提一個字了。關耀武都看在心裏,在後院坐了一會子,又到前面來和江氏母女談天。江氏忙着招待了一番茶水,談些兩家的事情,關耀武就問着表妹有了人家沒有。江氏道:“唉!現在這年頭養姑娘總是擔心。說到親事,總是高不成,低不就。再說我們這丫頭,脾氣又大,還非得她同意不可!表哥路上有相當的人,給我提一個。”江氏坐在爐子邊,烤着火帶談心。桂枝盤了腿坐在炕上做活,臉上是緊繃繃的。似乎她聽了做媒的話,就要生氣,但並不是害臊。關耀武偷看了她一眼,索興說句話,試她一試,便問江氏道:“像我們這樣的軍人,表妹也贊成嗎?”桂枝突然將身子一扭,發着狠聲道:“野蠻死了!軍人什麼好?”關耀武笑道:“軍人都是野蠻的,那也不見得吧?”桂枝什麼話也沒說,鼻子裏卻哼了一聲。關耀武只當不知,坐談一會兒,也就走了。他心裏很明白,表妹是不屬意趙連長的。
他去後,江氏卻不免向桂枝唧咕了幾句。一個自言自語地道:“這樣人也不好,那樣人也不好,我瞧你去挑吧?哼!”桂枝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你別管我,管我也是不行。”江氏道:“你那心眼兒裏的事情,我也知道,可是你自己也得細心去想想。我們和人家做街坊,人家還有些不願意呢。你送活到人家家裏去,不是讓人家轟出來了嗎?這個樣子,還打算談別的呢!”這兩句話,卻未免讓桂枝刺紮了芳心幾下。心裏想着,這實在是事實,有什麼公話可以去回駁母親嗎?只得低了頭,忙着做針線,並不作聲。然而她心裏卻在那裏轉着念頭,母親說的這些話,未嘗不對,像甘家那樣的人家,未必能容留我。可是甘積之果然是對我有心的話,可以和他哥哥離開,我們另外賃房子住,他哥哥不願意見我,我們不見面就是了。她如此想着,覺得有理,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知道是積之辦公回家的時候,就在大門口站着等候。
老遠地看到他,就迎了上前來問道:“二爺新年好哇。”積之連連點頭答應好。桂枝道:“怎麼新年你們也不放假呢?”積之道:“我們是過陽曆年,你不知道嗎?”桂枝道:“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海甸這地方又沒有什麼消遣的地方,還不如在衙門裏辦辦公事,可以消磨時間呢。”積之笑道:“總是休息的好,這樣大風,跑來跑去,也冷得難受呀。”這種話,都說得無聊,二人面對面地站着,沒個作道理處。桂枝沒有說要走,積之不便丟了她,獨自回家去。就向她笑道,“咖啡館不休息的,我們再去喝一杯咖啡,好嗎?”這正中了桂枝的下懷,這可見知己之言,究竟一猜就着,便笑道:“咖啡我又不會喝的,怎麼你老請我喝咖啡。”積之道:“你不願喝咖啡,那就過一天……”桂枝不等他說完,便道:“大新年的,你請着我,我也不便駁回你的話,我就陪你去坐坐吧。”說着話,她倒先移了腳先走。積之看她這個樣子,看不出她是什麼意味,也就只好將就着她一路到咖啡館來。
這咖啡館裏,原只有兩個雅座,裏面一個雅座,已經人佔有了,二人便坐在外面這個雅座裏。積之坐下來笑道:“我看還是老規矩,給你要一碗藕粉吧?”他如此說着,卻聽到隔壁的雅座裏,有人咦了一聲。仔細聽着,那邊聲音又復寂然。當然,自己說一句要一碗藕粉,這個無可驚異之處,隔壁人家那一聲咦着,也許不是說自己的,這也就不必去理會了。夥計送着咖啡藕粉來,二人隔桌子相對坐着,慢慢的吃喝。
桂枝不說話,積之也就沒有說什麼話。屋子裏寂然了許久,還是積之先開口道:“過年過得好嗎?”桂枝道:“什麼好?年三十夜,差不多讓債主子逼死了。”她說到了窮,積之是無可安慰的,只得淡淡地說了一句道:“這在哪一界都是一樣的。”只說完了這,彼此又默然了。桂枝不知不覺地將一碗藕粉吃完了。心想,再不說話,機會又過去了,這才嘻嘻地向積之一笑。積之看到人家笑,也就跟着一笑。桂枝道:“你笑什麼?”積之笑道:“你笑什麼,我也就笑什麼呀。”桂枝紅着臉,將果碟子裏一塊雞蛋糕撿起來看了一看,可又依然放下。積之道:“你要是想吃,你就吃吧,咱們還客氣什麼?”桂枝搖搖頭道:“什麼我也不想吃,我不是吃東西來的。”積之笑道:“你不是吃東西來的,爲什麼來的呢?”說時,偏了頭向桂枝臉上望着。桂枝笑得將頭向手臂下藏了一藏,擡起來,正了顏色道:“我有一句規規矩矩的話問你,你不能和哥哥分開來住嗎?”積之一聽這句話,就知道另有一層深意,便道:“我要是經濟能獨立了,當然可以和哥哥分開來住。我哥哥對我雖是很嚴厲,但是由讀書到現在,都是他一手攜帶起來的,我不能不服從他。”桂枝聽了這話,許久不能作聲,手上拿着舀藕粉的銅勺子,只管在空碗裏畫着。另一隻手,卻托住了半偏着的頭。她雖不曾說什麼,看她那樣子,知道她是充分的不高興。積之因向她笑道:“你的意思怎麼樣?”桂枝撅了嘴道:“我有什麼意思呢?”她答着積之的話,眼睛可是向空碗裏望着。積之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對於你對我一分厚意,我是二十四分的感激。照說呢,我立刻就要和你結下盟約,一同合作。可是我現在手上一點積蓄沒有,我們若是合作起來,一定會和我哥哥翻臉,我的差事,自然是要連帶的丟掉,那末,我將來怎麼辦呢?你若是相信我的話,請你等我三年,三年之中,我一定想出個辦法來。不過三年的日子,未免太長一點兒,我說這話,你不以爲是推諉嗎?”桂枝依然望了那個碗,不在意的樣子道:“是推諉不是推諉,我哪裏知道?可是誰也不勉強誰,用得着什麼推諉嗎?這半年以來,全是你對我這樣說,對我那樣說,所以我相信你,難道人家有女兒送不了人嗎?”說着話時,臉色就沉了三分。積之道:“你別生氣,聽我說,現在世路崎嶇,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我這個差事,究竟能夠幹多少日子,現在還沒有把握,所以我約你三年。”桂枝突然將聲音放重來道:“這不結了!你知道世路崎嶇,沒有把握,爲什麼約我等三年?”這幾句話駁得積之無話可答,他沉默了許久,才低着聲音道:“你要知道我約三年的限期,那是有意思的。假如說,我這差事能幹三年,我每月極力的節省下來,可以多出五十塊,每年六百,三年可到二千,以後就有辦法。萬一幹不了三年,打個對摺,也還可以節蓄一千塊錢,那個時候,有點資本在手上,再去找出路,也比較膽大些,有了錢,什麼事都好辦了。你叫我現在和你約一個短的時期,到了日子,我辦不到,那豈不更糟糕?所以我把日子約長些。假如一年半載,有了辦法,當然一年半載之內,就合作起來,那就用不着三年了。”桂枝紅了臉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說時期遲早那兩層的事,我是怕日子久了,有什麼變化;第一就是我媽,她不能是那樣好說話,可以讓我隨便地說話,到了那個時候,她要我怎麼着,我能夠不怎麼着嗎?”積之聽了,就向她微笑地望着,看了有一會子,這才道:“什麼叫怎麼着?”桂枝微笑道:“好好地說着正經話,你又開起玩笑來了。”積之道:“不是我喜歡開玩笑,因爲你的話,是個開玩笑的資料,所以順便我就說上兩句。”桂枝低了頭,玩弄着那個銅勺子道:“我覺得我這就開通多了,要是早兩年的話你要請我上咖啡館來,殺了我的頭,我也不肯來呢。”積之道:“多謝多謝,總算你肯賞面子,可是這個面子,要你賞到底纔好!”桂枝道:“怎麼叫賞到底呢?”積之將手臂伏在桌上望了她,做個退切的樣子,正色道:“這很容易明白,就是我要求的事……”於是笑了一笑道:“這話不是那樣說,就是我剛纔所說,訂約三年的話,你看這件事怎麼樣?請你給我一個確實的答覆。可以等,當然是千好萬好。若說是世路崎嶇……”桂枝下巴一昂道:“哪!你又說出這種話來!你若是有一番真心待人,管它是不是世道崎嶇,反正我就順着這條路走,有關過關,有橋過橋,走到哪裏是哪裏。現在還沒有動腳,你就怕前面走不通,那還行嗎?得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就是了。”她說着話,站了起來,將面前放的一隻碗和銅勺子,向前推了一推,手扶了桌子,站將起來。臉子繃得緊緊的,臉朝着房門,有個要走的樣子。積之連忙起身,走到房門口去攔住着道:“你千萬別急,有話咱們慢慢地商量。”桂枝道:“我出來了這麼久,怕我媽叫我,我得回去瞧瞧了。”積之伸着兩手,攔住門道:“可是我們說的話,還沒有決定啦。再坐五分鐘,行不行?還是像那天一樣,再來一杯茶湯。”桂枝皺着眉道:“我實在要回去,不能耽擱了,你不是說慢慢商量嗎?那好辦,我們慢慢商量就是了。”積之見她老是面孔向外,沒有轉身的意思,一定這樣擋着她的去路,恐怕她誤會自己有強迫的意思在內,便道:“你若有事,我也不便強留,但是今天的話,沒有說完,或者是明天,或者是後天,我們再到這裏來談談,你看好嗎?”桂枝點着頭道:“好的。”積之笑着,擡了兩下肩膀道:“你這是隨便說的話,沒有誠意。你是答應明天來,還是答應後天來呢?而且……”桂枝正着臉色道:“說來說去,無非是這些話,我來做什麼?”積之道:“我這又要問你了,爲什麼你不答應好的兩個字呢?”桂枝也不覺噗嗤一聲笑了。便道:“你不用問,現在我是將就着啦,你叫我什麼時候來,我就什麼時候來,我可不敢誤卯呀!”說着又是一笑。積之看到這種樣子,絕對是不能將她挽留下來的,只得放下來手,點着頭道:“言重言重!就是明天這時候,我們在這裏相會,不見不散。”桂枝臉上帶着淡笑,答道:“好吧。”積之笑道:“不行不行,你答應得這樣隨便,知道來不來呢?”桂枝道:“那麼,要怎麼答應呢?”積之道:“你要說就是那樣辦。”桂枝微點着頭道:“哦!就是那樣辦。”那句話最後一個字,卻拖得極長。積之道:“你瞧,你總是這樣隨便地答應着我,不過我知道,你是和我開玩笑,明天來是會來的。”桂枝也不再和他說什麼了,一把拉開了他的身子,就跨步走出這雅座的門去了。
積之爲着把明天的約會訂得更切實些,就跟着在她後面,一路走到門口。桂枝迴轉身來道:“你別送,我不願意你送。”積之笑道:“不要我送,我就不送,可是……”桂枝笑道:“我明天不來,你老等着吧。”說着一扭身軀走了。積之覺得她這個時候,態度非常之活潑,自然心裏也是很高興的。她說明天不來,那正是會來,明天老早的來等她就是了。積之如此想着,一頭高興,走回雅座開發點心賬。
自己還不曾跨進門,卻聽到隔壁雅座裏面,有一人叫了聲積之!這聲音一聽就明白,乃是兄長厚之。這可奇怪,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大概剛纔和桂枝說的話,一齊讓他聽了去了。情不自禁的,心房就卜卜跳了起來。正猶豫着,第二聲積之,又叫了出來,這真讓他爲難。然而如何躲閃得了呢?只得硬着頭皮,向隔壁雅座裏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