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十四回 授室多艱徘徊憂後顧 邀朋小聚靦腆記前塵

  趙翁在屋子裏這樣哈哈大笑,那笑聲直達到外面院子裏去。桂枝在她自己屋裏炕上坐着,也不住地微笑。過了一會子,江氏回來了,她一推門進來,見桂枝盤了腿在炕上坐着,昂了頭,微微地發笑,母親進來,她也不曾理會,依然的昂了頭向頂棚望着,不斷現出笑容來。江氏究竟是個守舊的人,看了這種情形,心中很有些不以爲然,就向桂枝正色道:“剛纔你到後面院子去過了一趟嗎?”桂枝紅了臉道:“我聽到後面院子裏,笑着說着,非常地高興,我猜不出什麼事,所以偷了去瞧瞧。怎麼着,這又惹着你什麼不高興了嗎?”說畢,就鼓起了自己的臉,垂下眼睛皮來。江氏淡淡地一笑道:“這倒好,你是豬八戒倒打一耙,我並沒有說你什麼,你倒用話來堵上我了。好!我以後全不管。”江氏如此發一頓子急,桂枝倒不再生氣,卻噗嗤地一聲笑了。江氏嘆了一口氣道:“我要說你什麼呢,又怕讓趙家聽了去了,現在年輕的人啦?唉!”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自坐到一邊,抽她的旱菸袋去了。這一天晚上,桂枝覺得自己總有點不對,也不敢對母親有什麼聲辯,自去睡覺了。

  到了次日正午,桂枝正由街上買東西回來,卻看到關連長臉上帶了沉吟的樣子,一直向家裏來了。他不看見人,桂枝也不去驚動他,趕緊跑回家去,就把裏面屋子的一方破舊門簾垂了下來。天氣已是稍稍暖和了,江氏正在下面屋子裏洗衣服呢。只聽到關耀武在院子裏叫道:“大姨在家嗎?”江氏站起來,用系的圍襟,揩着溼手,口裏連道:“請進來坐,請進來坐。”關耀武一進屋子,取下帽子來,就向江氏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道:“大喜大喜!”江氏笑道:“哪裏這麼多的喜?”關耀武道:“表妹在家嗎?”江氏道:“你是個老大哥,有意和表妹湊成這好事,你就得好好的辦,別和她開玩笑,請坐吧。”江氏將洗衣水潑了,將屋子裏又草草地掃了幾條帚,然後向關耀武對面坐着,立刻又站起來,笑道:“你瞧,我也是忙糊塗了,茶煙也不和客預備着。”關耀武擺擺手道:“你別張羅,我不是爲了茶煙二字來的。我現在用表侄的資格,問你一句話。這婚事你總是贊成的,沒有什麼意見了?”江氏道:“就是做買賣,也不能夠三翻四覆,婚姻大事,哪有今天這樣說,明天那樣說的道理。不過還有許多事,都得商量商量。第一件……”她這個條文,還不曾說出來,早聽得裏面屋子裏,很輕脆地叫了一聲媽。江氏想着,也許自己姑娘,還有什麼先決的條件,於是口裏答應着,自己就掀着門簾子走了進去。見桂枝還是昨天晚上,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那種架式,昂了頭向頂棚望着,微微地發笑。江氏低聲問道:“有什麼事對我說?”桂枝道:“什麼事也沒有,只叫你進來。”江氏道:“什麼事都沒有。叫我進來做什麼?”桂枝道:“有事還不敢請你進來呢。昨天你不是說了,以後你全不管嗎?你既是全不管的人,在外面屋子裏囉哩囉唆,說上許多幹什麼?”關耀武道:“表妹,你怎麼啦,還有什麼可商議的嗎?”江氏又走出來,笑着嘆了一口氣道:“咳!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孃兒倆絆嘴來着,我說了一句,以後全不管,今天她撈我的後腿了。”關耀武笑道:“這樣子說,正是表妹要你多管呢。那倒很好,我這碗冬瓜湯算是喝成啦。”張開大嘴,哈哈大笑一陣。江氏笑道:“那麼,你可以放心了,讓我給你沏一壺好茶,慢慢的談談吧。”關耀武搖着手道:“別,改日再叨擾吧,我還得趕回營去呢。”江氏道:“聽趙老太爺說,當連長的人,比兵士自由得多,怎麼你也是這樣忙。”關耀武道:“軍營裏,無論什麼,都是連長的責任重,就好譬這次檢閱吧,總部裏就是一連一連的檢閱。師長告訴兩個旅長,每個旅長告訴三個團長,每個團長告訴三個營長,每個營長告訴三個連長,他們只要等檢閱委員來,就得啦。連長,就得裏裏外外忙一陣,一得了檢閱的信,掃地糊窗戶,那全不用說,早一個禮拜,毛房裏就戒了嚴,灑上臭水鋪上石灰連部牆上的壁子,都得先找瓦匠粉刷起來。譬如我就愛這麼一個面子,軍士的被褥,全給他蒙上白被單,雖說錢出在兵士身上,自己先得墊出來。這次,又算我鬧了個大窟窿,墊下去,一百多。這檢閱可不是一天的事,得鬧整個禮拜,這幾天檢閱委員都是一點半鐘到,我們也就是這個時候,可以抽抽身,時間佔去了,這天就別想走了。今天他們要來得晚一點,所以我抽空來一趟。好在到了明天,也就完了。我是個急性子人,怕這親事,還有什麼障礙,所以不管是怎樣的忙法,我也抽出身子來,跑上這樣一趟。”江氏道:“表哥,你既然有事,就不忙在今日一天,暫時你就回營去,改天咱們再談吧。”關耀武站了起來笑道:“老實說,我只要大姨有一句話,我責任也就算盡了,至於今天談,改天談,我倒是不拘。”說畢,他笑嘻嘻地向後院趙家去了。趙翁把這兩天的情形,略微對關耀武說了一說,越見得這事是十有八九可以成功了。

  他帶了充量的歡喜,趕着就回營去。到了連部,自己剛進屋子,趙自強就跟着走進來了,笑道:“大哥,事情怎麼樣,大概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了吧?”關耀武將頭上的軍帽,緩緩地取了下來,向小桌子放着,望了趙自強,卻只管出神,臉上可帶着一些微笑。趙自強道:“你笑什麼,無非是娶媳婦養兒子,誰不是那一套?這也沒有什麼可笑的。”關耀武笑道:“我不是笑別的,我笑你大年三十夜做八十歲,趕上這麼一趟熱鬧。什麼時候不好說媳婦,偏偏趕上這檢閱大典的日子,又顧公事,又顧私事。我這次爲了白被單不夠,墊了一筆錢買,這又要虧空一下子。檢閱檢閱,鬧的人過不得。你還有那工夫想媳婦。”趙自強道:“趕上了這日子,有什麼法子呢?我想咱們這一營,也是缺額太多,要不然,學他們第一營的辦法,隔連借人,那是最好的辦法。一連差三十個人的話,報上十個八個勤務,再借二十名人抵數,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混了過去。咱們臨時補的這些新弟兄,教練得累死了。”關耀武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委員老爺,只瞧個外表,這有什麼法子。有一天我遇到第二營的何連長,監督着兩名士兵,擡了兩大藤簍子破鞋爛襪子,倒進土坑裏去。那簍子由我面前經過,臭得我只是要吐出來。我笑對何連長說,鞋襪臭到這個樣子,縱然擡走了,恐怕屋子裏還有臭味。他倒說得乾脆,可不就是這樣嗎?不過他有他的法子,買了一塊錢花露水滿屋子一灑,這就有什麼臭味,都聞不着了。”趙自強道:“老關,我在東城經過的時候,遇到外國兵,心裏就老是那樣想着,他們的衣服,全是呢的,皮的,合着身材,是一點也不大不小。他們也是拿八塊大洋……”關耀武道:“別了,人家養一個大兵,至少抵咱們養十個八個的。咱們不是人,只是畜類,怎能和人家打比呢?”趙自強笑道:“不往下說了,閒談着又引起了你的牢騷來了。”關耀武道:“檢閱的委員,大概快要來了,我們得開始準備着。”說時,他拿起帽子來,帶有一封信,落在樓板上。趙自強一彎腰將信撿了起來,遞給關耀武道:“這上面寫的是城內關緘,大嫂子來的信嗎?”關耀武並不接信,嘆了一口氣,沒有作聲。隨着兩手一揚,懶洋洋的樣,倒坐下來了,趙自強又將信皮上的字看了一遍,也並沒有什麼錯誤,於是向他望着道:“你是什麼意思?”關耀武搖搖頭道:“你要提起來,我真腦袋痛。”趙自強這倒有些不解,於是就拆開信來看。上寫着:

耀武我夫臺鑒:


別來又是半月,諒身體康健。甚爲馳念。家中存錢,早已用盡,本想使王四哥家之會款,標會之日,寫利太少,爲他人標去。加之前日二兒忽發燒熱,時久不退,只得將妻首飾當去,以做醫藥之費。望君接信後,千萬來家,免妻焦灼。即祝


近安!


妻袁氏上言


  趙自強看完了,便道:“老關,你也真有些豈有此理,你怎麼有半個月沒有回去?軍營裏有的是定章,一個星期歸宿二次,你有家不顧,有工夫不去,豈有此理?”關耀武道:“一點兒也不豈有此理。你想吧,現在日子還短,六點鐘離營,我非扯開腿跑,趕不了進城。這都罷了。第二日六點鐘歸營,這是如何辦的到,天還沒亮啦。”趙自強道:“你不會把家眷接到海甸來嗎?”關耀武搖搖頭道:“我根本上就不願回家,我家眷來做什麼?回去是媳婦囉唆着,孩子們吵鬧着,鬧得心中煩躁,倒不如在營裏混着。我家裏,現在連大人帶孩子,總得四五十塊錢一個月,才能夠混過去。你想,餉又不能按月的發,我一個月倒要拿出去這些個錢去,我自己還能花幾個錢?這個家,真是把我累壞了。”趙自強道:“你既然那樣的不愛家,爲什麼和我做起媒來,倒是這樣子起勁?”關耀武笑道:“我起什麼勁?你沒有一趟一趟的來運動我嗎?檢閱委員快到了,走吧。”他說着,竟自嘆着氣下樓去了。趙自強快快若有所失,也只得走回自己連部來。

  檢閱的日子,前後共有七天,今日檢閱衛生方面,最後的一天了。檢閱委員到了趙連,稍看了一看,見樓板上的被褥,蓋着雪白的布,廁所裏鋪了雪白的石灰,行人道上也灑着黃土,臉上表示着歡喜的樣子,自去了。

  趙自強心想忙了半個月,就爲的是這半小時的漂亮,想起來真也就夠着無聊的了。就是關耀武那樣不肯花錢的人,也是把腰包裏錢掏出來,墊着花上,那麼,可見得這好勝的這個念頭,誰也是打不破的。可是他媳婦寫信來,孩子病了,首飾也當了,他還沒有什麼回家的念頭,一個人討厭家庭,何以就會到這種樣子?這樣看起來,家眷倒是不要的好嘛!慢着,等我去問一問殷得仁。他是一個要守獨身主義的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得去問問看。他自己揣想了一陣,就跑到殷得仁連部裏來。

  他倒是很高興,兩手撐地,在屋子裏拿大鼎。趙自強道:“喝,真有勁,檢閱過了,你就是神仙了。”殷得仁兩手連拍着灰笑道:“不檢閱過去,我也是這樣子樂。我心裏,什麼時候,也是空空洞洞的,不愁着什麼,也不想着什麼,爲什麼不樂呢?”趙自強正想引起他的話來呢,便笑道:“誰又愁着什麼,誰又想着什麼?”殷得仁笑道:“這還用得着說什麼,你現在就整天的想媳婦。”趙自強在身上掏出一合菸捲來,取了一支,慢慢地抽着,便笑道:“老殷,你爲什麼不要媳婦?”殷得仁將他放在桌上的那盒菸捲,取了過來,將一支抵在嘴裏,然後在桌上找了一根火柴,擡起一隻腳來,將火柴在鞋底上擦着了,點着了煙,然後橫躺在他的小牀鋪上,那隻腳搭起一個高架子來搖晃着。趙自強笑道:“和你說着話啦,你這是一套什麼做作?”殷得仁只躺在牀上噴出煙來,並不說什麼。趙自強道:“你這人怎麼了,我和你商量着事情,你倒和我耍骨頭。”殷得仁由牀上跳了下來道:“你有事情和我商量,怎麼不言語呢?”趙自強笑道:“其實我的來意你知道,故意裝傻罷了。”殷得仁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這件事,你別問我,你去問小田,他能給你一個答覆。你沒聽見人說過嗎?寧可失業,不可失婚。”趙自強笑道:“哪裏有這樣幾句話,全是你謅的。”殷得仁倒不和他辯論,只拍他的肩膀,笑道:“趕快去籌辦喜事吧。春暖花香這也就到了日子了。我是除了義金之外,(注:同營人有婚喪事,由師旅以下出金爲賀,曰義金。金額由數分以至數元)還得送你一個厚厚的份子。哈哈!”趙自強見他不肯說什麼,就也只好走下樓來。卻在對面牆上,看到他們這一連,預備檢閱委員看的標語,乃是匈奴未滅,何以爲家?趙自強想着,只瞧這個,殷得仁的志趣可知了。將關殷兩位的事情一看,這當軍人的人,娶親實在沒意思。現在這年頭,槍口不對外也要對內,在西苑這地方,知道能夠駐防多久?一個當連長的人,把家眷帶了到處跑,這是辦不到的事,只好把媳婦扔在家裏了。年輕輕的媳婦,扔在家裏,這個年頭兒,能夠不出什麼毛病嗎?趙自強自己出了難題自己來想,不由得心裏冷了大半截。他只管對着牆上那八個字的標語,呆呆地站着。有人在身邊叫了一聲趙連長。回頭看時,卻是這連的司務長站在這裏。便問道:“你們這一連,越發的佈置周到了,標語都寫得這樣整齊,誰寫的?”司務長道:“是我寫的,其實這八個字也就是我們殷連長自己,瞧着對勁。”趙自強也明白他的話了,聳着肩膀微微一笑。司務長道:“趙連長,幾時,我得喝你一杯喜酒吃?”趙自強笑道:“你倒也知道這件事,幸而這還不算壞事,要算壞事,我可祕密不了啦。”他笑着走回了連部自己一個人悶悶地想着,娶親這件事能辦不能辦,到現在真應該考量一下子了。當天他沉悶下去了。

  到了次日,把事情匆匆料理清楚了,自己就在心裏警告着自己這應該回去看看了。倒不是親事不親事,父親在家裏一定也很惦記着我的。於是揣了些零錢在身上,走出營來。一個拉散車子的,拖了一輛車,迎了上來道:“老總,是上海甸吧?我拉去。”趙自強道:“不坐車。”拉車伕道:“老總,你是軍官,還省錢。”趙自強道:“當軍人的人,走三五里地,那算什麼,這很用不着坐車啦。”車伕依然拉着車央告着道:“得啦!老總,你坐去吧,隨便你給多少錢,你給一個大子,我也不敢說少。”趙自強見他說得這樣的可憐,只好坐了上去,一面和他說話道:“你爲什麼這樣的將就着要拉買賣?”車伕道:“咳!今天沒拉着買賣,一家人吃什麼呢?晚上還等着我買吃的回去呢。”趙自強道:“你家裏還有什麼人?”車伕道:“除了我媳婦,還有三個孩子,光吃雜和麪,也得兩三毛錢,你想,我要一天拉不着買賣。連我自己,有五個人要餓肚子。要是我光桿兒一個,我怕什麼,到哪裏去我也不愁沒飯吃。”趙自強道:“你今年多大歲數了?”車伕道:“五十二歲了。咳!快死了。”趙自強道:“你孩子們呢?”車伕道:“我娶親娶得晚,三十六歲才成家,大孩子現在還只十歲。兒孫福那是享不着,只好給兒孫做牛馬罷了。”趙自強聽了他這一番話,真是感慨到了二十四分,坐在車上一語不發。到了海甸,特別多賞,給了車伕三毛錢,車伕千恩萬謝的去了。

  趙自強心裏這就想着,照這樣子看來,家眷真是不能要的,拉車拉到了五十多歲還要賣這樣的苦力。

  他低了頭一直向前走,忽聽得面前有人叫喊道:“來了,來了!這可不就來了嗎?”趙自強擡頭一看,原來是田青同黃曼英笑嘻嘻地站在自己家門口。趙自強笑道:“二位怎麼在這裏相會了?”田青笑道:“喝你們的喜酒來了。”趙自強笑道:“少淘氣,在這裏開玩笑是不大合宜的。”他說着話,舉腳正要向屋子裏面走。田青兩手一伸,橫在門口攔着,笑道:“別進去,我和你有幾句話說,到乳茶鋪裏,吃碗元宵,行不行?”趙自強道:“等我見過……”田青挽了趙自強一隻手臂,不容分說,拖了就走。臨行,向黃曼英丟了一個臉色,她也就不曾跟了來。趙自強走着路,埋怨着道:“你這個人真豈有此理?人家多天不曾回來,急於要和父親說幾句話,你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拖了就走。”田青笑道:“老太爺那裏,我已經告訴過他了。他老人家說是沒關係,不過開玩笑別鬧得太厲害就得了。”趙自強道:“怎麼着?你要和我開玩笑嗎?”田青笑道:“沒有什麼,不過嘴裏說說罷了。”說着話時,已經到了乳茶鋪門口,趙自強要不進去,也不能夠,只好跟着他進去了。

  到了裏面夥計就讓着在統間裏散座上去坐。田青道:“我們有四個人,得佔你一個雅座。”夥計笑道:“好好!就請到雅座裏去。”說着,他捲起簾子,讓二人進去。趙自強道:“哪裏有四個人?”田青笑道:“還有我的愛人。”趙自強道:“當然,黃女士是要來的。還有誰?”田青笑道:“還有……不必問,反正一會兒也就來了。”趙自強真想不到他有什麼擺佈。也就只好叫夥計做上可可,慢慢地喝着。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只聽到屋子外面有人叫道:“我帶一位客人來了,是誰做東,我可對不起了。”趙自強不曾加以考慮,就大聲答道:“黃小姐肯賞光就得,我做東。”一句話未了,門簾子一掀,卻是黃曼英手拉着一個人進來,不是別人,卻是楊桂枝,這一下子真出乎趙自強的意料之外,自己先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桂枝在掀簾子的時候還是僵直着身體,要向後跑,及至讓黃曼英拉到了門簾子裏面來以後,她就板住了面孔,向田青點了一個頭,向趙自強也點了一個頭。迴轉頭來,瞪了黃曼英道:“你不是說沒有外人嗎?”黃曼英將椅子拖了一拖,拉她坐下來,笑道:“坐下吧,有外人沒外人我倒是不知道。我和田連長,向來是不當外人看待的。其餘誰是外人,誰不是外人,我們就可以不必去辯論了。”這一下子,真把趙自強僵得可以,這還是招待好呢?還是不招待好呢?自己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又牽了兩牽衣襟,這才向曼英道:“黃女士要點什麼?”原來他們坐的是一張長方桌子。趙自強坐了上面的主席,田青坐在他左手,曼英桂枝,坐在他右手。他向曼英說話的時候,也賴着可以說是和桂枝談話的。曼英道:“我要吃一碗元宵。楊女士吃什麼?”她說這話的時候,先向趙自強看了一看,然後迴轉頭來向桂枝望着微笑。桂枝心裏想着,若是含羞答答,倒讓他們說我小器,就挺了一挺胸脯,帶了微笑道:“我也吃一碗元宵得了。”黃曼英和田青,竟是不約而同的鼓起掌來。桂枝發着愣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你們說吃元宵沒關係,我說吃元宵,你們就鼓掌。”曼英笑道:“你覺着很是奇怪不是?說明白了,你就不以爲奇了。元宵是團圓的東西,你和趙連長同吃,最是……”趙自強放出苦笑道:“黃小姐,別這樣開玩笑。”曼英道:“我把實話告訴你嘛。昨天關連長去後,我就到了。蒙楊老太的好意,留我住下。我就乘了這個機會,就在楊趙兩府,前後院跑一個夠,把親事提上一遍。楊老太太和楊女士,”說着,將手輕輕地拍了桂枝兩下肩膀,笑道:“都表示贊同了。我就說了,現在的婚姻,男女兩方面,總得自己談話。不過兩位雖是院鄰,可是向來不大通言語,第一次誰也不好意思約誰出來說話,在家裏呢,更是不便當了。我就和楊女士說了,我來介紹二位在一個地方……”桂枝就輕輕地在她手臂上碰了一下,瞪了眼道:“我說了是今天嗎?”曼英道:“今天也是一樣,明天也是一樣,分什麼日子?”田青正色道:“倒不是日子的問題。大姑娘,你要知道,黃女士到海甸來,是不大容易,她來了呢,又不見得就遇到我們的趙大哥。所以今天遇着大家湊到一處的機會,就約着在這裏談談,倒不是專爲開玩笑。”桂枝這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夥計進來,問二位小姐,要些什麼。桂枝搶着答道:“我要一碗茶湯。”(注:炒小米粉,加糖於內,以水衝之。)黃曼英道:“爲什麼不吃元宵?”桂枝笑道:“這是由各人所喜。我愛吃茶湯,爲什麼不讓我吃?”曼英道:“你愛吃茶湯也罷。不過我也要下一碗元宵請你。趙連長,你捨得不捨得?”趙自強這才完全明瞭了,今天一次小集會,倒也是桂枝贊成了的。便笑道:“很有限的事,談什麼捨得不捨得。”曼英道:“你聽聽,人家主人翁都願意了,你爲什麼不落得吃上一碗呢?”桂枝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微微一笑。一會兒工夫,夥計將茶湯端着來了。桂枝用小茶匙挑了茶湯吃,忽然一個感想,傳到了心裏。

  她想着,當日和甘積之訂定三年密約的時候,不也是在這個屋子裏嗎?那個日子偷偷摸摸地和他說那些情話,到後來統歸泡影,若是上次也像現在一樣,經過人說合,經過家庭許可,就不會有後來那一種變局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像甘積之那種官派十足的家庭,哪裏又肯這樣的將就自己。再說趙自強這個人,總是用情很專的,他爲了自己母女有點不滿意軍人,他就願意把連長辭了不幹。那甘二爺可就在他的反面,寧可丟了愛情,也要保持他的飯碗。這樣看起來,還是武人好,認得字的人,反而是靠不住的。她想到了這裏,不由得臉上紅了起來。

  田青和桂枝斜對面坐着,見她臉子上紅紅的,一直紅到脖子上去。就向曼英努了一努嘴。曼英會意,迴轉頭來向桂枝道:“你倒是說話呀!怎麼老是低着頭吃茶湯做什麼?”桂枝將一個小銅匙子,不住的在碗沿上颳着,並不說什麼,笑得肩膀連連的聳着,只管是低了頭。田青道:“這該趙連長先說,在新……不是不是,在女賓一方面,總是後開口的。”趙自強只笑着低了聲音道:“你說了不開玩笑不開玩笑,怎麼又開起玩笑來了呢?”田青笑向曼英道:“你坐在那裏,不是地方,坐到我這邊來。”說着,用手將自己身邊一張方凳子,連連拍了幾下。曼英向他瞟了一眼道:“你也拿我來開玩笑,還是怎麼着?”趙自強也笑道:“你瞧,怎麼樣,連黃女士都不高興你了。”曼英站起來道:“你若是這樣說,我就偏偏的坐了過去,看是怎麼樣?”桂枝趕快地將曼英衣服拉住,笑道:“坐得好好的,爲什麼要掉地方?”曼英道:“楊女士,你講理不講理?”桂枝道:“我怎麼的不講理呢?”曼英道:“你既然講理,我愛坐到哪裏,就坐到哪裏,這是我的自由,你爲什麼要干涉我?”她口裏如此說着,依然是站着,不肯坐了下來。桂枝一摔手道:“你要掉,就讓你掉,我也不怕。”曼英倒是不怕她生氣,先把自己面前,一杯熱可可移到對面去,然後自己也就坐過去了。

  桂枝低了頭,可擡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曼英毫不介意,倒微微地笑着。田青碰了趙自強一下手道:“老趙!你說話呀!”趙自強在衣袋裏取出一方手絹,只管向額頭上去擦汗。田青嘆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真是不成!”趙自強低聲道:“別開玩笑了。”田青道:“就算你說不上話吧,難道你就連招待客也不會嗎?來來來,我先替你招待一下子。”說時正好夥計捧了幾碗元宵進來放在桌子的一頭。他正想向各人面前端着送了去,田青卻向他一揮手道:“我們自己來,你去。”夥計去了,田青將一碗元宵送到趙自強面前,笑道:“勞駕,請你送到楊女士面前去。你可別不作聲的,向人家面前一塞,多少也得說兩句客氣話。”趙自強究竟是個男子,怎好不理會田青的話,只得將兩手捧着碗,送到桂枝面前來道:“請用一點。”桂枝也知道這讓他爲難大了,立刻站了起來。她板住了面孔,不曾笑,也不曾說什麼。田青笑道:“楊女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很客氣的,把元宵送到你面前來,你怎好意思就這樣哼也不哼一聲,就接收過來呢?”桂枝向曼英道:“你們田連長老是開玩笑,你管是不管?”曼英笑道:“我又不是大兵,怎麼是我的連長呢?”桂枝也不再和他們說什麼了,自坐下去,吃她的元宵。田青又向趙自強道:“怎麼着?你又完了,繼續着向下說呀!”趙自強笑道:“這個樣子,我就夠開通的了,你還要和我爲難。”這句話讓桂枝聽到,心裏又是一動,她記得和積之在這裏談話,也說過如此一句,誰想到今天,卻是嫁定了姓趙的呢?她如此想着,臉上是隻管紅着,吃元宵吃了個不擡頭。大家都以爲她是害臊,一個小家姑娘,到了這裏地方來,也就是趙自強說話,已經夠開通的,大家也就不說什麼了。於是田青向曼英微笑,趙自強看了,也是微笑,就是桂枝擡起頭來,也是吟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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