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甘積之手按了桌子,正向外面看着去的時候,恰好有一個海甸拉人力車的熟車伕,由店門口拖了車子過去。積之忽然心裏一動,立刻就昂着頭向外面叫了一聲張三。那張三停了腳向裏望着道:“這不是甘二爺,你在哪兒發財呀?”積之會了酒飯賬,走了出來,向他道:“張三,我要進城去,你能夠拉我一趟嗎?”張三道:“有買賣爲什麼不做,你就請上車吧。”積之道:“你也沒有說要多少錢。”張三道:“二爺的事,那有什麼不好說的,把你送去城裏,你賞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你給一個銅子兒,我也要。”積之聽他說得如此客氣,也就只好不說價錢就坐上車子去了。
這張三正是一個喜歡說閒話的人,就拉着車子氣喘喘地問道:“二爺,好久沒見,你是在城裏頭髮財吧?”積之笑道:“我不在城裏住,更也談不上發財。”張三道:“你不到海甸宅裏去嗎?”積之道:“那是我哥哥家裏,我不去。街坊都是以前的那個樣子吧?”張三道:“有點變動了,東頭李家,他們老爺子死了。你們隔壁的吳老三搬了家了,現時住着做買賣的。還是你現對門的楊家很好,現時搬了個連長來。他家那老姑娘,現在摩登了,也講個自由呢,和那個趙連長,講上自由戀愛了。哈哈!”說着失聲一笑。積之心裏撲通通的跳了幾下,沉住了氣問道:“什麼叫自由戀愛?我倒不懂。”張三道:“你別說笑話了,戀愛自由四個字,你都會不懂?說一句俗話吧,就是她自配才郎要嫁那個趙連長了。”積之雖然是對了張三的背坐着的,可是聽了他這話,也不由得臉上紅了一陣。默然了一會,然後問道:“你們拉車的人,停在什麼地方,就喜歡道論這個地方住家的人,你信口胡謅的吧?”張三聽了這話,有些不服氣,就站住了腳,迴轉頭來向他望着道:“二爺,你不信,咱們繞着一點兒彎子走,在海甸街上走過去,也許咱們碰着那個好機會,就瞧見他倆在街上挽着手胳臂走路。”積之猛然地答道:“那也好。”於是兩個人都不說話,車子拉着飛跑,奔向海甸大街而去。積之坐在車上,眼見海甸的街市,快到眼前了,忽然用腳在車踏板上連連頓了幾下道:“別向前拉,別向前拉,我不到海甸去。”張三道:“拉到了這裏,不走海甸,可沒有路走。”他口裏如此說着,車子是照樣的向前拉。積之不能攔住他,又不好意思跳下車來,就在車上嘆了兩口氣。張三心裏,倒有些奇怪,把他拉上海甸走一趟,這也是很平常的事,爲什麼倒要心裏這樣不痛快。因之他將車子拉一截路,少不得又回頭向積之看上兩眼。積之深怕讓他看出了,自己有什麼吃醋的意味。於是笑道:“你要拉我到海甸去,我就讓你拉去吧。”張三笑道:“真的,我不冤你,他們兩個人要好着啦,常時手牽手的上乳茶鋪子裏去談心。不信,你到乳茶鋪裏去打聽打聽。”積之笑道:“我有那樣喜歡管閒事嗎?”張三笑着,也就把車子拉了飛跑到海甸街上來。
積之自己心裏想着,總是曾在這海甸街上住過的人,就是坐了車子,在街上經過一趟,這也是極平常的事,又何必自難爲情。就板住了面孔,由張三拉着。偶然一擡頭,就看到那家乳茶鋪屋檐下,懸了一條布市招,在空中飄蕩,門口放了木架子,上面架着一把大銅水壺。只看那壺嘴子裏,熱氣陣陣地向外噴着,便聯想到熱水衝藕粉的那種情形,就用腳在車板上連連踏了兩下道:“停下來,我進去吃點東西。”張三雖然將車子停下來了,可是他心裏也就想着,難道二爺肚子裏有銷食蟲,剛纔他由飯館子裏出來的,怎麼這會子又要進去吃點心?可是乳茶鋪裏的店夥,已經笑着向積之表示歡迎了。他道:“嘿!二爺多時不見,在哪兒發財?”積之點着頭,走到一個散座邊坐了下來。店夥道:“二爺怎麼不到雅座裏去?雅座裏現在空着。”積之笑道:“你還記得我以前老上雅座。”店夥也微笑着點了一點頭。積之道:“你給我煮一杯熱熱的咖咖來喝,我吃了油膩的東西,肚子裏應當沖刷一下。”店夥道:“你在哪兒喝酒來着,我知道。”積之道:“這可怪了,我在哪裏吃酒,你會知道,你且說出來聽聽,看你說的對不對?”店夥道:“聽說楊家老姑娘,就在這幾天放大定,也許你是來賀喜的,你和他……她家老太太不壞。”這店夥把話剛說出口,就覺得這話有些冒昧,因之連擡着兩下肩膀就笑了一笑。積之雖覺得他的話近於冒昧,然而這是事實,有什麼法子可以否認,也就只好微微一笑,對付着過去就算了。店夥自到廚房裏去取咖啡,把這話扯開了。積之一人坐在散座上想着,不料趙連長真娶了桂枝,把我矇在鼓裏了。這樣看起來,女子沒有一個不慕虛榮的。桂枝對我說,我爲了飯碗,不敢得罪哥哥,認我是個勢利薰心的人。可是到了她自己呢,她就可以丟了患難朋友,去嫁現成的連長了。一個連長,也不過是起碼小軍官,這有什麼了不得。他想到了這裏,情不自禁地,捏了拳頭,就在桌上一捶。店夥正兩手捧了咖啡杯子,要向桌上放下來,聽到撲通一下響,將杯子裏的水濺蕩得滿瓷碟子。身子向後一縮,望着積之發了呆。積之自己,立刻也就省悟過來了。便笑道:“你們是新開不到一年的鋪子,爲什麼這桌子,也是搖搖不定?”店夥這才知道,原來人家是替自己整理桌子,這倒是自己錯怪了人了。於是帶了微笑,將咖啡杯子放在桌上,可是他那雙眼睛,依然對着他不住地偷看。積之見白糖塊罐子,放在桌子中間,於是用銅夾子,夾了一塊糖到杯子裏,又夾了一塊糖到杯子裏去,自己的一雙眼睛,卻射過糖罐子以外去。全身都麻木了,不知所云。偶然一低頭,卻看到咖啡杯子裏放的糖塊,已經伸出水外來,咖啡裏面放了這些個糖,卻應該甜到什麼程度哩?於是一看面前無人,就將杯子裏的糖塊,望外挑了出去。自己原是打算挑出來,放到托杯子的瓷碟子裏去的。兩隻眼睛,卻望到對面牆上一張點心價目表。及至把那價目表看完了更是糟透了,原來都把連渣滯汁的一些糖水,舀到一碟子雞蛋糕裏面去了。這真是糟糕,店夥來看到,不要說自己是發了神經病嗎?回頭一看,店夥並不在這裏,就冷不防的,將這碟子雞蛋糕往盂子裏一倒。他剛倒完畢,店夥也就來了。他心裏想着,這也是真快,他先是不吃東西,怎麼一會子工夫,就把一碟子雞蛋糕,吃了一個光。積之看到店夥向他注意,未免有點不好意思,匆匆地喝完了那杯咖啡,會了鈔,就起身出來。
那個拉車的張三,把車子放在這裏,人卻不見了。積之念他是個賣苦力的人,總得等他來,給他的車錢,於是就站在大門口,徘徊着等他回來。不料等了許久,尚不見他回來,心裏想着,在街邊上傻站,也會引着人家疑心,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不如在海甸街上,走着繞兩個圈圈,看看海甸街上最近的情形如何,回頭再來,大概也不晚,他於是信步所之的走了去。說也奇怪,他這兩條腿,不必得着他的命令,已經向楊家老姑娘的門口走來。原來的意思,以爲不過走到那條街上看看,到了那條街上以後,他又想着,既然到了這裏,索興到楊家門口去看看也好。好在那大門口並不見有人,便是走過去,也不妨事,於是他半年來所羞着重過的楊家門首,竟是走到了。他們家那兩棵大柳樹,在屋頂上撐出兩重小青山,表現出這裏是春色很深。他的初意,或者也以爲是桃花人面,看看空大門而已。及至剛走到那大門口時,在楊柳青青的樹蔭裏,恰好男男女女擁出來一大羣人,其中有人穿黃色軍服的,和穿粉紅色長夾衣的,卻是分外地讓他注意。這就因爲一個是趙自強,一個是楊桂枝。何況楊柳青青外,來一個淡紅衫的女子,十分刺激人,積之突然地看到,不免怔了一怔。因爲桂枝除了身上那件粉紅色綢褂子而外,辮子已經剪了,頭髮今天也燙着堆雲式了。在頭髮周圍,就壓着一根紅色絲帶。臉上那是不消說,便是濃淡得宜的脂粉。在她左耳邊鬢髮之下,斜着倒插了一朵紅絨花。那活顯着是一個新娘子打扮。凡青年人看到新娘子,都是不免有一種欣悅的樣子的。可是這時積之看到了新娘子,卻好像是一支利箭,對胸穿了過來。當他這樣走着愣了的時候,這位楊老太太江氏,早就看到了。恐怕會鬧出什麼笑話來,三腳兩步的,搶到了積之面前,就向他笑道:“甘二爺你怎麼也知道了,今天是我們姑娘訂婚的日子。現在正要去照相啦。”積之雖然是發愣,那也不過兩分鐘的工夫,這個時候,他就早醒悟過來了,若在許多人面前,發出呆樣了,那豈不是一樁笑話?於是也就勉強撐出笑容來道:“這可是巧啦,居然讓我趕上了喜酒了。”趙自強也就早已看到了他,也搶上前兩步,和他握着手。積之遙撼着他的手道:“趙連長,我還不曾來謝謝你呢,蒙你的介紹,給我找了那樣一個有工可做,無氣可受的位置。今天我算來得巧,沒有什麼可恭賀的,祝你們白頭到老吧。”他口裏如此說着,眼睛已是遠遠地向桂枝的身上射了過去。桂枝雖然在大門裏面站着,她那一雙眼睛,又何嘗不是閃電似的,射到積之的身上。這時四目相射,桂枝另外嫁了一個人了,對於這位情場失意者,自不無有些愧對的意思,所以她雖十分的鎮靜着,然而心裏頭一陣陣地熱氣,依然向臉上烘托出來,不由得她不把頭低了下去。趙自強對於積之和桂枝的以往關係,在理想上,多少是知道一點的,這時看着他那副勉強發笑的臉色,心中也很是恍然,便將另一隻手拍了積之的肩膀道:“回頭我把事情辦完了,找個地方,咱們喝兩蠱。”他說着話,回頭看時,兩家賀喜的賓客,一大羣人擁在身後,哪裏能容他站在這裏說笑話,只得向積之點了個頭道:“請到裏面坐坐,我一會兒就來。”說畢,他讓一班人,蜂擁着走了。除了初見積之一怔,然後微笑着點了一個頭而外,他並沒怎樣深切的去打招呼。積之眼望了這一羣人,遙遙而去。心裏想着,我遲不來,早不來,趕上他們訂婚的日子跑了來,這真好像和他們道喜來了。我雖是不嫉妒,也沒有這樣大的雅量吧?在大門外怔怔站了一會,依然回到乳茶鋪門口,坐了張三的車子,向西直門去了。趙自強隨着一羣人回來的時候,不見了他的蹤影,身上倒幹了一身汗,當然,也是不肯再問的了。
今天趙楊兩家,都是充滿了洋洋的喜事,趙家的北面正屋子裏,兩三張方桌子,上面放滿了茶碗,菸捲盤,乾果碟子,地下是糖子包皮,瓜子殼花生殼也鋪滿了。屋子裏人聲喧譁着,嘻笑着,空間是霧氣騰騰的。並不是真有霧,乃是賓客們抽菸噴出來的煙,塞滿了空間了。這邊楊家的三間小屋子,也是坐滿了女客,海甸這地方,究竟還要算是半鄉半市,所以婦女們,也就同樣的沾染着城市裏的新式化裝習氣,所以這所屋子裏,也就充滿了胭脂花粉香味。桂枝坐在自己一張炕上,一大羣穿紅着紫的姑娘,和她談話說笑,當然她在這一段光陰裏,也是十分地陶醉了。平常辦喜事的人家,除了舉行尋常儀式之外,無非是吃煙賭錢,趙楊兩家,今天也不能例外。趙自強今天請了一整天的假,軍營裏一切的事情,都已置之腦後,只在家裏,陪着賓客打牌。有時藉着周旋楊家來賓的機會,還要到前面院子裏去,稍坐一會,和桂枝談上一兩句話。所以他雖然是感到二十四分的忙碌,在這裏面依然不會減少他的樂趣。
這一天他忙過去了,到了次日清晨六時,他就起牀了。因爲軍營裏的軍紀,規定了是要六點鐘以前回營的,所以也就不能不在六時以前起牀。他匆匆忙忙地出了大門,就向西苑大營走來。這個時候,鄉下還沒有人力車子出來營業,他一個人走到曠野裏來,並不見什麼人行走,東方樹杪上,發現了一大片金黃色的雲彩,將那金黃色的光,平射到麥田裏來。那一尺長的麥苗,田野裏是互相接連着,猶如在大地上蓋了一牀很厚的綠毯。北方路旁的柳樹,在這時正是發育得最茂盛的季節,偶然經過樹蔭,空氣流動着,似乎帶了一種微微的清香,送到人的鼻子裏來。人呼吸了這種空氣,精神上自然是感到了一種愉快,就是走起路來,也覺得有勁。趙自強在這個時候,一切都感着有興味,心想以後,結了婚,來往這西苑海甸的大道上,恐怕是更要頻繁,好在軍營去家是這樣近的,便是一天走上一次,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又好在自己是個軍人,每日走幾里路,這很不算一回事。而且以後由營裏回家去的時候,恐怕還得快快地走,因爲我們那位可心的太太,那必是要在大門口站着望我回去的呢。他如此想着,不由得一個人笑起來了。他所走的這條路,也就是昨天甘積之所經過的一條路,在積之經過的時候,是很悵惘的過去,到了趙自強身上,便是很欣慰的回來了。
當他到了西苑大營的時候,在暗裏頭,他的生活,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動,這個變動,是一輛藍篷銀灰車身的汽車,由城裏帶了來的。那汽車只在他回營後的兩分鐘,風馳電掣而來。車子上坐着一位黑胖而眼睛閃閃有光的漢子,那便是他們的師長孟晉。他雖是一個由講武堂出身的人物,但是由營連長一步步升到這個萬人之長的地位,在軍隊裏的閱歷,也給予了他對人接物,許許多多的技巧。他到了他的辦公室以後,就吩咐副官打電話把兩個旅長叫了來。第一旅王旅長,昨晚是歸宿的日子,還沒有回營,只是第二旅石旅長在這裏。不過五分鐘,他也就到了。行過禮後,他站在孟師長面前。孟晉將臉色沉了一沉,才用比平常說話較低的聲音告訴他道:“昨天晚上,我已經接到總司令的動員令。時局到了這種關鍵,恐怕是非打不可!我們爲着先發制人起見,軍隊開出長城,到熱河去佈防。石旅長馬上準備一切。”石旅長只答應了兩聲是,並沒有說別的,就走了。在半小時以後,他也挨着次序,將他手下三個團長叫來告訴他們道:“幾天之內,我們的隊伍要移防,師長已經命令我們準備一切了,你們趕快準備着吧。”團長答應了是,就回團本部,對各營長說,快要移防了,趕造表冊吧!這一個順序而下的命令,是越來越簡單,師長告訴旅長,恐怕是要打仗。旅長告訴團長,只是移防。團長告訴營長,營長告訴連長的,更簡單了。趙自強得了這消息坐在自己屋子裏呆呆地想着,忽聽到門外面有人說道:“老趙在屋裏嗎?”說着話,這個人走進屋來,接着兩手一拍道:“喝!槍炮一響,黃金萬兩。老趙,幹什麼這樣無精打彩的樣子?”原來是殷得仁連長,走了進來了。趙自強站起來笑道:“你是光桿,聽到開拔,以後一來不扣伙食,二來弄兩文開拔費,你有什麼不樂意?”殷得仁笑道:“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那個未婚太太。有什麼要緊,帶了走吧。”趙自強道:“帶着一個結婚的太太,那還嫌着累贅呢,沒有過門子的太太,叫我是怎樣的去帶着呢?再說我們這回開拔,恐怕回去打奉天,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還能讓我們帶着家眷去過舒服日子嗎?”殷得仁笑道:“原來你一個人在這裏發愁,是爲着去打仗不能帶媳婦,那要什麼緊,你只當還沒有和楊家姑娘訂婚,現在還是個光棍兒,到哪裏去,也是個自由身體,那就什麼大問題都沒有了。”趙自強道:“雖然是那樣說,但是……”他沉吟了許久,這句話始終說不出來。殷得仁笑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你那樣一個好媳婦,剛剛的可以到手,這又要丟開。你說,還有哪一個不傷心的嗎?”說畢,他淡淡地打了一個哈哈。趙自強道:“不是說笑話,你想,這件事,有多麼不湊巧?趕着我訂婚後的一日,就來個別窯。第一是我父親,一來捨不得我,二來他和楊家住在前後院,少不得朝朝暮暮與人家見面,假使人家有什麼閒言閒語的話,在他肚子裏聽到,恐怕也要加重一層難受。”殷得仁用手拍着他的肩膀道:“別那樣傻想了。咱們接着命令,就只有趕快的照着命令行事,你坐在這裏發愁,那都是白着急,當連長總得當連長,開拔總得開拔,誤了事情不能辦,那還是愁上加愁,這又何苦呢?”趙自強想了一想他的話卻是不錯,只好打起精神來,告訴上士王士立,趕快地造表冊,當天就送到營部裏去。他私下依然找着殷得仁談話,揣度着不知道還有幾天就要走。殷得仁道:“你別看他們催表冊催得那樣緊,那完全是一場黑幕。有了這個表冊,照着這個數目向司令部裏一報,給養費就下來了。遲一天開拔,咱們的頭兒,就從中多得一天的好處,爲什麼不多擱住幾天。所以你有什麼事的話,別忙,儘管從從容容去辦。五天以內,我想着還決不至於走。”趙自強將兩隻手插在褲袋裏,在屋子裏,連連地打了幾個轉身,自言自語地道:“這件事,真能叫我爲難的,我還是馬上就告訴我們老爺子呢?還是到了臨走,纔來告訴他呢?”殷得仁笑道:“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一層我們就不能夠胡亂出主意了。照着這件事看起來,那豈不是我們做光桿兒的好嗎?”趙自強聽了他的話,心裏是加上了一層混亂,更是來回的在屋子裏走了個不歇。這一天,心裏徘徊不定,也沒有抽得及身回去。因爲營部裏在一日之間,卻把造表冊的事,催促了好幾回,沒有法子,在當日下午,就把這表冊趕造着,送將去了。到了次日上午團部卻來了電話,召集營連長會議。趙自強一得了這個消息,更覺得這開拔的時期,一定就在目前。這理由很明白,因爲當旅團長的人,總可以看看報,不能看報也可以在應酬場上,得着一些時局消息,命令是不能十分含糊的。至於團長對付營長,在身分上,無須乎十分客氣了,所以只告訴他要移防,快造表冊,移防到哪裏,團長固然可以揣度得一些,可是他也不能把那揣度之辭來告訴營長。所以這命令到了營長那裏,已經只有原意十分之一二,營長也不能那樣老實,將得來的命令,完全告訴了連長。他所知道較具體一些的,就是幾天之內,就要移防。至少,這一點,他是應當保留的,於是乎他告訴連長的,就是快造本連人馬裝械數目表冊,乾脆,連移防兩個字也不提。當日趙自強得了營部的命令,快造表冊,這是軍隊開拔以前的一個預兆,有了這種事情發生,一定是要開拔的。在平常的時候,軍隊由東移到西,由西移到東,那算不了什麼。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那一定是和日本軍隊打仗。打仗怕什麼,軍人不是爲打仗來的嗎?要怕打仗,以前就不該來當兵。只是有一層,自己是剛訂婚的人,自己正希望着度那美滿家庭的生活,卻不料一點未婚夫妻的滋味未曾嚐到,這就要離開海甸,真令人掃興之至。論到自己本身,掃興不掃興,這都沒有多大的關係,最不堪的,就是把這話告訴了桂枝。桂枝要多麼難受;她原是不大願意嫁軍人的,就爲了軍人,總是不能在家裏。好容易,把她辦得回心轉意了,剛訂婚就要離別,這不明明的是告訴人,軍人萬萬嫁不得嗎。往日也開拔着上火線去過,但是事前多少有點消息。二來造了表冊上去,也還免不了三天五天的耽擱。何以這次如此的急促,也就可怪了?只是團長召集會議,這是隔了一個階級的長官,當然違抗不得,只有早早的趕去,免得誤期,他如此想着不敢有五分鐘的猶豫,也就到了團部裏了。
一張大餐桌子,正中坐了團長,三個營長,左一右二,捱了團長坐下。連長們究竟有些膽怯怯地,遠遠地,坐在大餐桌子這邊半截地方。團長先將目光對大家看了一下,然後正着顏色,站了起來說:“今天上午六時,我接到旅長的命令,我們的軍隊,馬上就要開拔,現在限定各營在四十八小時以內,把開拔的手續,一切都要準備好了。”他說這一套話時,臉色都是很莊重的。說完了,他臉上似乎帶有一些笑容,就對大家放大了一點聲音道:“關於給養一層,當然不能照平時給養給我們,師旅長已經會和我們去呈請。以後每連可以按月報民夫十八名,馬十六匹,給養是照給。”九個連長坐在那裏,聽了給養照給四個字,心裏似乎各得了一種安慰,互相的看了一眼。團長道:“開拔費也大致規定了,每連可以在團部裏借二十元。”這一句話把在座的一批連長們,都驚得呆了,不敢向團長望着,只好向營長望着。都心想,這次開拔,當然是負着很重大的責任,現在說是開拔前方每連只給二十元,二十元一百多人分,請問一個人攤了多少,就說弟兄們分文不給,拿來做雜費,可是三個排長,一人開口借五塊錢的話,在這種時候,似乎也不能不給。此外上士司務長,誰能說不借一塊兩塊的,完了,當連長的人,只有白瞪眼,哪裏還有錢?當兵的人,駐防得久了,都希望開拔,找幾文開拔費,可是像這個樣子,那就希望毫無了。在連長們這樣想着,臉上當然都有一種很不自在的神氣表現了出來。三個營長,自然是看見了,向他們各望了一望,有一種暗示,告訴已知道了他們的意思所在而已。趙自強的營長寶芳,臉色一正,就站起來了。他望了團長道:“營長不能不給弟兄們說幾句話。我們在西苑住了這些日子,各連自己,少不得和商家,都有賒欠賬目。一個人要動身出門,哪裏就不要辦些應用的東西。單就這一連的鉛筆紙張說,在行軍的時候,不見是買得到,總也要預備幾塊錢的。別的就不必提了,團長一定可以想得到。”團長道:“你們說的,我也知道,只是上面沒有答應給我錢,我怎墊得出來?”別個營長,見團長沒有答應的意思,也站起來訴了一番苦。爭論了三十分鐘之久,團長才答應每連增加十塊錢。大家料着是再無什麼希望了,也就只好拉倒。散了會以後,各個連長,都奔回自己的連部,趙自強立刻也召集本連官長,傳達團長的命令,然後就命令司務長算清本連對內對外的賬目,叫上士清理圖表。兩個人共同檢點武器庫裏應整理的東西,叫三個排長,各歸束各排的大小行李。又說:“統共只有四十八小時的工夫,除了兩個整晚上要睡覺外,這一天,又去了兩小時,實際上只有二十二小時,大家都只好忙一點。至於各排長短少零錢用,可以借一點,但是過了三塊錢就不好辦。”各排長誰也料不到一點風聲不露,忽然要開拔起來。從來開拔的時候,收束整個星期,也不算費多了時候,現在只一天多的工夫,就要開拔了,誰也有點私事,這樣看起來,那是如何可以料理?大家當了面,這也不好說什麼,各自回排去辦事去了。趙自強明知道排長不會滿意,可是上面就是這樣吩咐下來的,當連長的人,有什麼法子呢?同時心裏想着無論如何,今天應當抽身回家去一趟,出發的日子,大概是迫在目前了,早點回去,也好把家務安頓安頓。尤其是楊家母女兩個,真有些愧對,人家早就表示着懷疑的態度,軍人怕是不能常在家的。現在剛一訂婚,果然就出發了,我得好好的去安慰人家一陣。他如此想着,自己把公事桌裏的稿件賬目,搬了出來,看過兩頁,打算看完了就走,可是各排的事情,紛至沓來,自己一面看了文件,一面又要到各排去監督士兵收拾東西,再跑到庫裏去,檢查槍械子彈,團部裏的錢,沒有送來,不敢直接去討,還得找着營長去催促。同時,煤鋪子裏,油鹽鋪子裏,也來討欠賬,各方面都得應付,哪裏有一刻閒。而自己心裏,老是那樣想着,這要一回家去說明白了,自己的父親,首先要心裏不好過,桂枝呢,也許不是難受,簡直是一種懊悔,她本來想得很明白,不嫁軍人的了,結果還是嫁了軍人。嫁了軍人以後,怎麼樣呢?第一件事,就是嘗那離別之苦的滋味了。想到了這種地方,什麼事情,也不能安心去做,只是背了兩手,在樓下院子裏,不斷地徘徊着。這個時候,西苑大營裏,全營都忙碌起來。最忙的自然要算是電話,其次便是傳令兵小夫子,前後亂跑。在軍營裏的騾馬,它們對於戰事來到,也另有一種銳敏的感覺,當那很快的風,橫過天空的時候,嗚吼吼的馬嘶聲,多少帶些異樣的意味。趙自強聽了這種聲音,心裏頭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樣子的感慨。更覺得自己如此匆匆地出發,丟下了老父在海甸,專一去敷衍楊氏母女,也是自己庸人自擾的一件事,好在總不是宣佈了上前線打仗,總當找個機會抽出身來跑上一趟,自己自限着一小時的來往,大概也不至於誤事,於是對上士司務長各打了一個招呼,說是到營外去結束一點私債,就走出營來。
這時,太陽偏到西山頂上去,只有一丈來高。那一碧無際的麥田上,卻搽上了一陣金黃色的陽光。平原上的東南風,不是那樣溫和了在斜陽這裏面,吹到人身上有些涼颼颼的。遠望着那些矮小的人家,似乎有些像大陸上沉下去的形勢。一個人在大路上走着,那鞋底在石灰道上走去有些撲撲作響。可是在一個人走路的時候,這響聲不但是增加不了熱鬧,反是添上了許多寂寞。趙自強想着我打算結婚以後,每日走過這路一遍,這成了妄想了,當兵有什麼意思,身子是人家的,生命也是人家的,今天走過這條路一遍,也許永不再走這條路了。把這種心裏的話對父親去說,猜猜父親多難過,把這話對楊桂枝去說,她又當這樣?女人的眼淚是容易的恐怕非哭暈去不可!不,也許是恨我一點眼淚也不流,瞎。叫我見了他們,這種苦懷,卻是怎樣的去說呢?他越想是越把步子走緩了,只那風吹着麥苗,瑟瑟有聲,震動他心靈上的寂寞。忽然,身後嘩嘩一陣銅號響,他猛然,止住了步子,他就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