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二十五回 舊事難忘對門窺麗影 墜歡可拾隔座竊芳巾

  從這日起,桂枝自己受着良心的裁判,已不再去胡思亂想,眼病也不再會害了。不過她假病雖去,真病卻慢慢地來了。起初她是覺得有些身體疲倦,後來就心裏感到煩悶,只管要睡覺,再過一些時,又有些嘔吐。這些情形,第一是讓趙翁看到了。他瞞着桂枝,悄悄地來向江氏問道:“親家太太,我瞧你家姑奶奶,身上好像老是不得勁兒,我想找個大夫給她分分脈象,你瞧怎麼樣?最好還是問明瞭你的姑奶奶。要不,請了大夫來,她又不讓瞧,那可是件笑話。”趙翁口裏銜了菸袋杆,有一口沒一口的吸着,卻不免露着牙縫,只管笑起來。他的情形如此,江氏也就看出一些來了,因道:“不瞞你說,這一程子,牽腸掛肚的,我也是老看着她的模樣,心裏老啾咕着呢。若是有個喜信兒,那也算你沒有白疼她。”這樣一說,趙翁就更樂了,張開了嘴合不攏來。江氏也笑道:“你倒是也留心,就瞧出一些來了。不過這孩子脾氣真擰,回頭把大夫找來,又臊得她什麼似的,那也不好。我想由此以後,多留點神就是了。”這兩個月以來兩位老人家,都不曾有什麼笑話。現在趙翁不斷地笑着,幾乎是口裏銜不住那菸袋嘴。江氏呢,兩隻眼睛角上,笑得那魚尾紋只管摺疊着,彷彿是那陣陣歡喜,由心眼裏直涌到臉上來。趙翁用手摸着鬍子道:“親家太太,我雖是這樣一大把年紀,究竟男女有別,我想還是少讓她做一點重事的好。”江氏便道:“老太爺,你先別嚷嚷,還不一定是的不是的。過一程子,等這事情分明白了再說。”趙翁道:“雖然是那麼樣子說,究竟讓她少做重事的好。”江氏笑道:“好,我湊機會對她說就是了。可是照真的和她說,那還是不行呢。”趙翁也不能再說別的,只是樂。果然地,桂枝一天跟着一天,只管發現着許多病態,經那生產過子女的人看來,都認爲是懷孕的象徵,有了這種原故,先是桂枝娘婆二家的老人,極力地監護着。後來自強由前方來信,也就說着桂枝懷孕,這是安慰楊趙兩家老人的第一個妙法,請桂枝務必謹慎自處。桂枝的思想,不會比全家人還新些,她也未嘗不想到有了兒女,是自己一件大功,所以在母親遇事叮嚀之下,也是特別地莊重起來。在懷孕第二三兩個月,自己還到海甸街上去買點東西。到了第五個月期內,已是歲暮天寒,外面冷得很厲害,自己的肚子,有些撐出衣服外來,初次懷孕,覺得這副情形,不大好意思見人,索性不出門了。光陰容易,不覺又到了陰曆年三十日。今年桂枝過年,不像去年那樣受窘,孃兒兩個,都在趙家吃飯,一切的負擔,有趙家來負擔,他們也就不必管這些事了。趙翁由外面賣了年貨回來,江氏在家支配着,小林幫同着江氏做,落到桂枝身上,竟是沒有事。

  恰巧這日天氣很好,太陽高高地照着,沒有刮一些子風。桂枝在家,未免感到一人獨坐無聊,於是找了一條大大的圍巾在身上披着,就站在大門框子裏向外張望着。當她張望的時候,對面甘家的大門洞裏,也有一個人在那裏張望。這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認爲可以拋開,而又不能完全拋開的甘積之,這倒不由得她不猛吃一驚,人向後退了半步。積之對於她幾個月的歷史,也很是清楚,現在她由少奶奶快變成孩子的母親了。他自己也沒有和她避嫌之必要。因之老遠地就取下皮帽子來,和桂枝點了個頭。桂枝怎好置之不理呢,也就點頭回禮,便笑道:“二爺回來過年了。”積之笑道:“中國人總是這樣家庭觀念太深,若是不回來,哥嫂面前,說不過去。趙太太,許久不見,倒發福了。”這趙太太三個字,算是甘積之第一次,叫出口來,也是兩人相識以來,第一次改換的稱呼,立刻心裏砰砰跳動,臉上也就紅了起來。勉強地笑着答道:“可不是?人也就越長越蠢了。”她口裏說着話,手上可把那加大的圍巾,向前抄一抄,來掩着那出了懷的胎肚。積之將帽子戴正了,兩隻袖子籠在一起,很從容的樣子,走向當街來。這時,桂枝將他看清楚了,他正是相處在自己的反面。臉色很是憔悴。皮帽子外露了那乾燥而又蓬亂的頭髮,顯着他不是以前那樣風度翩翩的神氣。桂枝想着,人家既然把那大方的態度對我,我也就不妨用那大方的態度去對他,於是向他笑道:“甘二爺倒是清瘦了一些。”積之昂着頭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怎樣會胖得了?俗言道得好:家寬出少年,我正是在這五個字的反面。趙太太,你信不信?人生在世,悲歡離合,就像一臺戲一樣,到了頭也是一場空。”桂枝迴轉頭看看家裏,於是向積之道:“甘二爺爲什麼這樣大發牢騷?”積之道:“我不發牢騷,我是真話。你瞧着,不久我就要做和尚了。”桂枝笑道:“大年下的,你幹嘛說這些話?”積之道:“不是大年下,我還不發這些牢騷呢。你想,光陰是多麼快?想想當年我做小孩子的時候,換新衣,穿新鞋子,身上揣着壓歲錢,跑跑跳跳,多有意思。所以天氣冷了,只交十二月,天天就盼望着過年,年越來得早越好。現在可不然了,知道過一年就大一歲,非常地怕年來。可是怕也不行,年總是要來的。轉眼青春過去了,一點兒事業沒有成就。”桂枝笑道:“你就爲着這個要做和尚嗎?就以海甸而論吧,不如甘二爺的人,可多着呢,這麼些人都該去做和尚了。那麼,世界恐怕要變成爲和尚世界。”積之在路上來回地走着,也就笑了,因道:“不能那樣說,各人的情形不同。青年人只要精神上得着安慰,捱餓受冷那都是全不在乎。我總覺得這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會讓我順心的。唉!”他說着這話,不住地搖頭,而且還是連聲嘆氣。桂枝看他這情形,心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於是默然地靠住了門框,沒有把這話向下說去。積之還是將兩隻袖子籠住了,在路上徘徊着。

  桂枝的心裏,本是很安靜的,沒有一些子別的思想。對於甘積之這個人,決對不會有什麼留戀。但是他既然在門口這樣徘徊着,自己先避了進去,也好像是無禮,也就只得舍了笑容,始終在那裏站着。積之由他自家門口走起,經過桂枝的大門,走過五六戶人家,復又走回去。他就是這樣地來回走着,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數。他低了頭,將眼睛望着在地面上,不看桂枝,也不看別的。看他那樣子心裏定是煩悶得厲害,桂枝本來想用話來安慰他兩句,然而這就透着自己與他用情未斷,因之自己就笑着道:“二爺,明天見,明天跟你拜年。”說着微微一笑。積之這才醒悟過來,本待用話來答覆的,似乎她有心規避,只在他兩眼轉着微微一笑的當中,人就走遠了。

  積之向那門裏望時,看到她那身腰雖是很強壯,還不失一種婀娜的樣子。心想這種人才,雖是出於舊家庭,能吃苦耐勞,同丈夫合作。而且把她領上新的路上來,她一樣的瞭解,若要說摩登女子,這纔算是摩登女子。假如自己在一年以前,已經將生活問題解決了,那末,今年過陰曆年,必定有個家庭,而且就是一位健而美的女子來佈置這個家庭的了。他在路上徘徊着,走來又走去,直到臉上手上,都覺得冰透了骨了,一輪金黃色,帶着病態的太陽,已經沉到西山頂上去了,這纔回家去。

  所幸思想越舊的人家,過年的空氣也越濃厚,積之回家以後,許多過年的事,將他籠罩着,也就把別的事情丟到一邊去了。晚上吃過了年飯,哥嫂帶着孩子們擲升官圖,開話匣子帶守歲。積之陪着鬧了兩個鐘頭,退回小書房裏來,在燈下習字消遣。家裏沒有什麼聲音,屋外也是悄靜無聲,心裏有點疑惑,彷彿不像往年的大年夜。原來這個時候,山海關業已失陷,華北告驚,平津兩地,情形都十分緊張,官方有佈告,過年不許放爆竹和打年鑼鼓。這海甸地方,和駐兵的西苑大營,相隔太近,便是一個小爆竹,也不許放。這新年惟一的點綴品,便是爆竹,既沒有爆竹聲,一個人對着一盞孤燈寫字,非常的寂寞。夜越深,側耳聽聽窗子外,上房守歲的哥嫂們也都睡了,由近到遠,只有那不甚大的西北風,在天空裏經過,將那乾枯的樹枝吹得呼呼作響。積之將筆放下,走出房門來,在院子裏向四周看看,有一種刮人毫毛的冷氣向臉上撲着。只見天色黑沉沉地,籠罩了大地,向西北看,隱隱中有些黑巍巍的影子,那便是西山了。許久許久,才遙遙的,有兩聲狗叫。積之覺得這樣的新年夜,未免太荒涼了,走進房來,也不再寫字,手撐了桌沿,便向這盞孤燈,呆呆地看去。他想到自有生以來,只經過這樣一個淒涼的除夕。他坐着沉沉地想,忘了一切,卻有一種吱咯吱咯的小聲音,送進耳朵來,低頭看手上的手錶時,已經是兩點鐘了。他忽然想到,照着鐘點計算,這不是除夕,這是舊曆元旦了。

  說到舊曆元旦,這就讓人記起去年元旦的事情來了。那天剛由衙門回來,就在路上碰到了桂枝,我只說一聲喝咖啡去,她就動腳了。看那意思,分明是在路上等候着我回來。那個時候,她是一百二十四分地要嫁我。所以在乳茶鋪裏,對於我訂三年密約的話,她不贊成。而不贊成的原因,現在也可以想出來了,必定是趙自強已經開始向她進攻,她也怕家庭有了變化,就望我早早定局,可不料我竟是慎重過分,把她拋棄了。現在又是元旦了,她已經做趙太太多時,我呢,依然是個孤獨者。元旦日和情人在咖啡館裏訂密約,這比任何方法來消遣新年,都有意味。假使我娶了桂枝,以後每年元旦,都談起這來,多麼有趣?然而現在桂枝姓趙了,從這個元旦起,以後每逢一個元旦,就少不得追悔一番了。明天,我不必出去了,以免遇到她,又增加感觸。他這樣計劃着,卻沒有照辦。次日上午偶然送一個拜年客到大門口來,見海甸街上人家門首,紅紙招展,都貼有春聯,而且家家大門緊閉。再加上兩三個穿新衣服的小孩子,由前面經過,這便令人感到今天的氣象,究竟與平常不同。過了一會,甘厚之出門去了,甘太太請了幾位街坊來打牌,只把積之一個人丟在書房裏。

  他心想,今天究竟是個節期,這樣在家裏坐着,未免無聊。街上那些春聯,也是民間文學之一,何妨親自去調查一下。將來做一篇小品投到報館裏去,也可以弄它幾個稿費。他有了這個心事,就把昨天立誓不出門的那個心願給忘了。穿上了大衣,帶着鉛筆和日記本子,就向街上走來。看了有二三十家,都是些陳舊的套子,不過卻矛盾得有趣。有一家羊肉店門口,卻是:

太平歲月,積善人家。


  棺材店門口,又是: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還有一家接生姥姥,門口竟貼着小對聯:

一人有慶,五世其倡。


  這個倡字不知是故意如此寫的,或是寫錯了,然而上聯的一個有慶,在接生姥姥口裏,就萬不宜出此。試想她要給多少人接生,結果只有一人有慶,這不太慘了嗎?積之這樣把春聯當着別解研究起來,卻也有味。又走了十幾戶人家,卻纔看到一副是新撰的,乃是:

誠心抗日,誓不戴天。


  下聯的誓字和天字,都與上聯活對着,雖不見得十分自然,但是在今天各處看來,要推這八個字爲第一。而且這種春聯標語化的辦法,作者總也算是有心人。看看這人家,是個漆黑小門樓,門中院子,雖是很小,倒也掃得乾乾淨淨的,似乎是個有知識的人家,正這樣打量着呢,對面忽有人叫起來道:“甘二爺,過年過得好哇?幾時回來的?”積之擡頭看時,卻是趙自強的老太爺,後面跟着桂枝和她母親江氏。積之連忙拱手道喜,回說過年好,但是他看到桂枝,心裏立刻回想到去年今日的事。那也是在街上相遇,她第一句,也是過年過得好?心裏極不願回想去年的事,偏偏有這種類似的事,引着人不能不向那方面回味了去。於是心裏連跳了幾下,很快地向桂枝看了一下,就不敢再看了。趙翁笑道:“我老遠地就看到二爺向兩邊人家門口張望着,是看春聯嗎?這兒哪有好文章?”積之笑道:“回海甸來了,就沒有事,在家裏悶坐無聊,所以出來溜溜。”趙翁笑道:“二爺若是沒事,我請你去聽戲。這裏的小戲館子,倒有兩個天橋來的角兒,先別問好歹,反正解悶總是可以的。再說,也讓你先生們嚐嚐這平民化的戲館子,是什麼味兒?”積之本來不去,無如這老頭子後面一句話,有點逼人,若是不去的話,倒顯着自己不能平民化了。他因笑道:“既是那麼着,我來請老太爺吧。”趙翁笑道:“我們到了戲館子再說,誰請誰都算不了什麼?請!”說着,他用手扶着積之,請在前面走。積之本來要客氣一下,無如趙翁後面,就是江氏母女,自己虛着心,總怕致幹未便。因之點了兩點頭,也就在前面走着了。他雖這樣地心虛,可是江氏和趙翁一樣,態度很大方,在後面跟着,就笑問道:“甘二爺,什麼時候回來過年的?”積之這纔想起趙翁也問了這句話的,便道:“我對於過年這件事,已經看得十分淡薄,況且時局這樣不好,哪有那份心事。只是家兄有些家事要和我談談,我直到前日,才趕回來的。”趙翁笑道:“現在青年人倒都有愛國心,只憑這一點,也許中國亡不了。”積之笑道:“要說到愛國,我可慚愧,我對於‘愛國’兩字,是芝麻大的事,也沒有做過一回。哪能比令郎趙連長真正地扛了槍桿出去。”趙翁道:“他是當兵的,那又當別論了。我怎麼說現在青年愛國呢?當八國聯軍進北平城的時候,我也還是個青年啦。要說到亡國,那也就差不離了吧?你猜怎麼着?洋兵全都進城了,老百姓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總算進步一點,山海關炮響了,大家也就曉得發愁啦。”正說到這裏,早有一陣鑼鼓響送入耳朵,原來是已經走到戲館子邊下了。

  他們已經來不及談話,便向前去找座。這裏也是適用舊戲館子規矩,是由看客人戲館子去自己去找座的。這裏看座兒的,少不得留着兩排好座兒,恭候有錢的主顧。見趙翁一行四人進來,在這海甸街上,總要算是頭等闊客,所以兜攬着就把他們讓到一排椅子上去。大家坐的時候,不曾怎麼注意,乃是趙翁坐最外邊,順着次序,積之桂枝江氏繼續坐下。及至坐下了,積之看到桂枝身上的紅色圍巾,直拖到自己懷來,心裏忽然想着,這可是個奇遇,到了現在的日子,我還可以和她並坐。不過他心裏這樣想着,表面上卻十分地矜持着,不露一點笑容。臺上先演的三齣戲有兩出是《三國》上的,一出是《水滸》上的,這正搔着趙翁的癢處,他並不評論戲子的做工如何,卻談論着整個故事的發展。最後唱到一出《打金枝》,趙翁雖知道那個白髮鬚生是郭子儀,那位小生是駙馬爺,對於整個故事,卻不大明瞭。積之於是把郭子儀重整唐社稷的功勞略說了兩句。趙翁笑道:“每年正月初一,戲館子裏都喜歡唱這一齣戲。我瞧了回數不少,心裏想着這皇上真懂禮,公主捱揍了,皇帝不但不怪駙馬爺,還要封他的官,敢情這江山是親家公給保住的。”積之笑道:“也許他心裏必是那樣想着,若是把駙馬斬了,親家公會造反的。”趙翁笑着搖了兩搖頭道:“不,我想郭子儀那麼大一個忠臣,既能夠綁子上殿,就不會造反。做上人的人就得這個樣子,纔算是公心,你說是不是?”說着向這邊望了過來。桂枝笑着先點了兩下頭。江氏在一邊聽着,對於事情全明白了,就笑着答應一聲道:“是的,老太爺,你爲人也就和戲臺上這個大官差不多。”趙翁笑着搖了兩搖頭道:“那怎樣比得?”江氏笑道:“怎樣比不得?你待兒媳婦的這一番周到,也許比這個大官還好呢。”她如此說着,桂枝就也跟着這聲音,掉過頭來向趙翁笑了一笑。她這樣掉過頭來,正好同積之打了一個照面。她這一笑,儘管不是對積之而發,然而積之看到這種情形,不由得心裏不盪漾起來。他自己明白,人家的公公和母親在這裏,自己決不要胡思亂想,於是直着視線,只管向臺上看了去。不過他的眼睛雖看着臺上,他的鼻子,卻是四處人方的氣味,都可以聞到的。在他這樣沉住了氣,只管向臺上呆看着的時候,卻有一陣陣香氣,不斷地向鼻子裏面送了來。這香氣襲擊得久了,積之向前看看,都是藍布衣服的男子,後面雖有兩個女人,黑油頭,白粉臉,俗得令人做嘔,她們身上,也不會送出香氣來的,這一定就是桂枝身上的香氣。積之在這樣發生着疑問的時候,眼睛斜着,向桂枝身上看去。不過那也是很快的一瞬之間,他總怕爲了自己的態度不端莊,惹得兩位老人家不高興。其實兩位老人家,不見得有什麼感覺,卻是桂枝心裏暗中着急。心想怎麼這樣大意,和他緊緊地坐着,他只管把眼睛睃來睃去,別讓老太爺看到了這種行動。若要掉位子,又太著痕跡。心裏那分焦急,都烘托到臉上,由腮口紅起,直紅通耳朵根後去。可是積之依然不曾感覺,只管不住地向這邊探這香氣的來源。最後,還是讓他把這香氣探出來了,原來是那條毛繩圍巾上的。因爲那圍巾有小半截拖到自己懷裏來,所以那上面沾染的殘脂剩粉,有氣味向上薰着。他不看戲,閉着眼睛,當是老內行在那裏聽戲,而實在他是在那裏玩味那香的滋味。……“甘二爺,怎麼着?你聽入了神了嗎?”積之睜開眼睛,趙翁正向他望着笑呢。積之笑道:“對了,我想偷這胡琴的花腔,所以閉着眼睛,讓耳朵好用全力來揣摸。”趙翁笑道:“這樣說,二爺聽戲,是出一分兒錢,摸兩分兒本回來呢。”他這句話,是指着積之又聽戲又偷胡琴說,並無別的用意。桂枝心裏,正在那裏侷促不安。聽到公公這兩句話,以爲是暗裏教訓積之,臉上更是發燒,發燒得幾乎要把眼淚水流出來。但是越是如此,也越不敢走開,只好勉強把眼光直視着,看在戲臺上。好容易把戲看完了,隨着散場的人向外走。現在桂枝得着自由了,她故意走得快些走到母親的前面去。一路行來,都隔着積之很遠。積之和趙翁遠遠地隨着,還不住地談着話呢。依着趙翁還要請積之到家裏去談談,但是積之心中總不能十分平坦,就辭了沒有去。

  他回得家來,哥嫂也就由城裏坐汽車回來了,也就走到上房去,和哥嫂敷衍兩句,吃晚飯時,勉強吃了半碗飯,就悄悄地回到書房去,撐了頭在桌子邊坐着,偷眼向窗子外面看看,並沒有人經過,這就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摸出一方雪絲手絹來。這手絹角上,挑了兩朵小桂花,三片綠葉子,這乃是楊桂枝名字的縮小。於是手拿了手絹,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又在鼻子尖上聞了幾遍。記得在戲園裏不敢再看桂枝的時候,桂枝在懷裏掏出這方手絹來,在臉上輕輕地抹了兩下,於是不大留心的樣子,左手拿回手絹,向左肋下插進去。但是衣服的襟縫,都在右邊的,左邊如何插得下去?所以插了幾下,那手絹依然還在手上。好像她全副精神,都注意着在臺上,所以自己身上的事,卻完全不知道。過久了,她的手,不知怎樣疏了神,將手絹落在椅靠上,就向前看着去了。自己原不敢去動她的私有物,但是直等把戲看完了,她也不理會這條手絹。在她起身之後,這就把手絹拿到手上來了。這樣看起來,她或者是有心把手絹私遞給我的,也未可料,若不收起來,卻是辜負她一番好意了。積之坐在書房裏,層層地推想,越想越覺得越是桂枝情厚。積之只管把這件事顛三倒四地想着,心裏有如熱火燒,熱水澆,說不出是這樣不舒服。坐不住了,便在牀上躺下。頭昏沉沉的,似乎有點病。但正月初一,不可在家庭裏表現了病相,於是點了一枝洋燭,放在牀頭邊茶几上,然後拿了一本書,高高地睡在枕上來看。殊不想自己越掙扎,這病勢來得越兇猛,到了後來,頭下如加了百十斤的石磨,胸裏翻騰做吐,不但是不能看書,便是靜靜地躺着,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在牀上左翻右轉,嘔吐了兩陣,情不自禁,呻吟了幾聲。這就把厚之驚動了,帶着聽差,跑進房來探望。他見積之睡在枕頭的一邊,面白如紙,微微閉着眼睛,只管喘氣。倒大吃一驚,趕快用手去摸摸積之的額頭,燒得燙手。因問道:“積之,你吃壞了什麼東西嗎?”積之微睜着眼搖了兩搖頭。厚之道:“你到哪裏去了?”積之就含混着說,並沒有到什麼地方去,只在街上隨便走走,看看人家門口的春聯。厚之道:“這就是了。外面天氣很涼,你在熱屋子裏,突然出去,吹了冷風,受了涼,中了感冒了,這樣夜深,又是正月初一,找醫生可不容易,找藥也不好辦。”積之將手微微擺了兩擺道:“不要緊的,找些生薑胡椒衝碗水喝就是了。”厚之兩隻手在相搓着,除了這樣辦,也沒有第二個辦法,於是坐在積之書房裏,看到聽差,將薑湯送來,伺候積之喝下了,替他重重地蓋着被,方始走去。他這樣一睡,足有十幾小時,待他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太陽高照在窗戶紙上了。他到了這時,腦筋清楚了,才慢慢地回想到未病倒以前的事情上去。

  在不曾睡下的時候,曾拿着一條拾來的手絹,在燈下把玩,這方手絹,在自己急於要上牀睡覺,不曾理會到,放在哪裏,現在就記不起來了。若是在燈下賞玩這手絹的,必然是隨手放在桌上,厚之到這房裏來探病的時候,他就看到那方手絹了。那手絹上,不但有香氣,而且還挑了花,顯然是女子的東西。哥嫂若得了這條手絹,又不免要猜疑一番了。想到這裏,心裏十分不安。其實這條手絹,並不曾惹着這大門裏的哪個人注意,在他清醒以前兩小時,早已把這消息依然傳到手絹的原主人耳朵裏去了。

  原來昨天這一日戲,不僅是弄得甘積之成了感冒病,便是桂枝這個懷孕的人,也受着累動了胎氣,到了次日上午,趙翁也就請了這海甸街上一位有名的中醫王大夫來看病。這王大夫平常喜歡下象棋,趙翁平常也喜歡下象棋,兩個人卻是一對棋友,在診過了脈之後,王大夫就在堂屋裏和趙翁閒談。王大夫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道:“每逢時節,做醫生的就得忙上一陣子,這原因很是簡單,就是吃壞了。”趙翁道:“剛纔王先生在對門和甘二爺瞧病,他也是吃壞了嗎?”王大夫道:“也不外乎此吧?大概吃傷了食,又招了風,唉!現在年輕的人,什麼都不要緊,死在頭上,還要談戀愛。”趙翁道:“你說的是甘二爺嗎?”王大夫道:“可不是他,犯了這樣重的感冒病,還要把一條女人用的手絹,放在枕頭底下。”趙翁笑道:“你怎麼知道是女人用的手絹呢?”王大夫道:“怎樣不曉得?那手絹角上挑得有花,而且是香噴噴的,哪個男子,肯用這樣的手絹?”他們在外面說話,桂枝在隔壁臥室裏,也正躺在牀上靜靜地聽着,要打聽積之什麼病?聽到這裏,心裏突突亂跳,又沒法禁止王大夫不說。只聽到趙翁道:“這位甘二爺,倒是個老實人,還會有這種事嗎?”王大夫道:“一個人有外浮,有內浮,惟有這內浮的人,一臉正經的樣子,暗下老不做好事,這就最容易出亂子。我也是一番好心,怕這手絹讓他哥哥看到,不大方便,趁着他燒得迷糊的時候,塞到牀墊褥下去了。”他這樣說着不打緊,桂枝躺在牀上,卻是陣陣地流着熱汗。心裏想着怪不得昨天回來,四處找不着那條手絹,卻是聽戲的時候,他在我身上偷了去了。這個人真有些胡鬧,我已經是人家的太太了,你怎能再想我,把我的東西拿去做表記,萬一把這事傳揚出去了,我把什麼臉見人?心裏是一連迭地喊着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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