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的下午,陰雲暗暗的,很有雪意。雖然並沒有颳風,但是長空裏那尖冷的空氣觸到人肌膚上,依然還如刺如割。一個窮苦人家的小院子裏,牆角頭傾潑積水的冰層,凍得老有一尺多厚。院子裏兩棵大垂楊柳,只有一叢稀疏的枯條,在空中舞着寒風,呼呼地響。這個太陽永不大照臨的地方,挨近了兩扇格子窗戶,這格子窗戶裏面自然也就增加了不少的寒氣。那格子窗戶,糊了一層能隔冷氣的棉料紙,一絲風也不讓它透進去。但是中間有兩個小格子,卻按着兩塊豆腐乾大的玻璃。
這時,有人在那塊小玻璃裏,向外張望了一下,接着便道:“媽,裱糊匠帶着傢伙走了,我們瞧瞧去,糊得怎麼樣了?”又有人道:“瞧什麼?我纔不願意有這樣的街坊呢。人家闊,咱們窮,在一個大門裏,彼此天天比起來,教人怪難受的。”說畢,嘆了一口氣。這說話的是母女倆。母親楊江氏近五十年紀,女兒老姑娘,也二十歲了。她們住在北平西郊海甸鎮,一所平房裏面,是以女工餬口的人家。她們人口簡單,只在這平房前面,住了一個跨院。正院前住了兩家買賣人,都搬走了,現在卻有一個下級軍官,賃了這個房子。這時正忙於打掃裱糊,還不曾進來呢。江氏聽說有軍官搬了來,實在是不願意,但是這是房東的房子,房東愛賃給誰,就賃給誰,房客有什麼法子可以干涉人家,所以孃兒倆雖然坐在屋子裏做活,可是不住地惦記着那外院裏的情形。江氏坐在炕上低頭縫一件褂子,瘦削的臉上,架了舊式的老花眼鏡在鼻樑上,越是顯着伊形容憔悴。老姑娘將炕洞裏暖炕的小煤球爐子拖了出來,捧到外面屋子裏去添煤球。江氏道:“就在裏面添吧,送到外面去做什麼?”老姑娘道:“在屋子裏添,你不怕薰着嗎?對門甘二爺說了,北平人真是蠢,年年報上登着毒氣薰死人,可是年年還有人薰死。把爐子裏的煤燒紅了,再搬到屋子裏去,這也是很容易辦的事,不明白北平人爲什麼老是隨便不改過來?”她隔了一個破藍布門簾子,對母親如此說着。江氏在裏面答道:“是的,對門甘家人放的屁,你都會說是香的,甘二爺說的話那就更不用提了。”老姑娘隔了門簾,帶了微笑,嘴向裏屋一撇,卻裝出發狠的聲音道:“你這是什麼話!說出來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人家說的原是對的嗎?我還有什麼話說呢;你要不怕煤薰,你就搬爐子到屋子裏去添火,我還想活着看看花花世界啦。我到隔壁王家串門子去。”江氏道:“別去了,王家兩口子正絆嘴呢,你就把爐子在外面添火吧。”
母女兩人正自隔室喧嚷,便有人由外院走了進來,一路問道:“老姑娘,你媽在家嗎?”江氏答道:“說甘二爺,甘二爺就來了,我在家啦。”那甘二爺穿了一件灰色線春的羊皮袍子,肋下夾了一包東西,走到外面屋子,見老姑娘在屋子當中,對了爐子,只是發愣,便笑向她道:“外面屋子怪冷的,爲什麼在這裏站着呢?”老姑娘笑道:“不是二爺說了嗎?在屋子裏頭添煤,會薰着人的,我們在外邊屋子添煤啦。”江氏在屋子裏插言道:“二爺,你瞧,我們老姑娘,真是肯聽你的話。外面涼,請進來坐吧。”甘二爺聽說,就夾了那個包袱,走到裏面屋子裏來。江氏接過包袱,顛了兩顛,笑道:“二爺又有什麼活兒,照顧我們。”他答道:“你瞧,我這件皮袍子,面子都快要髒了,我要趕快做一件罩袍把它罩上。”江氏笑道:“做是可以做的,就是沒有裁縫做得合身材。”甘二爺笑道:“一件藍布大褂,還那樣過講究做什麼?衣服我是要做的,工錢也是要出的,有給裁縫的工錢,拿給你們,還算幫了你們的忙,這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嗎?”老姑娘笑道:“二爺總是這樣好心腸,其實女工活是女工活,裁縫活是裁縫活,那可不一樣。”江氏笑道:“二爺坐着,讓我做點水……”甘二爺連忙攔着道:“我一天不定來多少回,來了你們就這樣客氣,以後我就不好意思來了。”江氏道:“我們孃兒倆,一天到晚,縮在屋子裏,悶得發慌,二爺來了,我們也可以談談。”甘二爺道:“你們這兒快有街坊搬來了,往後就熱鬧了。”江氏皺了眉道:“往後就熱鬧了嗎?我正在這裏發愁呢!人家是當軍官的,我們是小住家的,和人家住在一處,恐怕有些說不來。”甘二爺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們倒有些傲骨峻嶒呢。可是說起來,我也是個小小的官僚,應該你們對我也是不歡迎的了。”老姑娘站在一邊只是微笑着,沒有說什麼,江氏連忙插言道:“那是什麼話,像二爺這樣的人,我們都要說不來,什麼樣的人,才能夠說得來呢?”說着話時,老姑娘已經在甘二爺手上接過包袱去,也不打開來看,就放在炕頭邊一隻破箱子裏去。甘二爺笑道:“老姑娘,你也不將布量一量嗎?若是不夠的話,我要你做起一件衣服來,你可得賠我的料子。”老姑娘笑道:“你二爺也不是做衣服舍不得一二尺料子的人,縱然少一二尺料子,我告訴二爺,二爺也會相信,不能說是我們把料子落下來了。”甘二爺聽道人家說出這種知己之言來,也不由得從心窩裏笑將出來。只因楊家是個舊式人家,有江氏在當面,不能因爲人家窮了,自己就隨便地說笑話,所以還是十二分的鄭重,只微微一笑,便走出外邊屋子來。
他走出外邊屋子時,老姑娘也立刻向她母親道:“吃晚飯還沒有菜,我要上街去買兩塊南豆腐來吃。”說着,也隨着甘二爺後面,跟了出來。到了大門口,便笑道:“二爺你不是想喝小米粥嗎?”甘二爺道:“可不是,你怎麼知道?”老姑娘道:“今天上午,瞧見你家聽差拿了個大瓷罐子由街上跑回來,他告訴我,你想喝這個,我們家晚上熬的是這個,你回頭叫聽差拿罐子到我家來舀吧。”甘二爺笑道:“啊彌陀佛!你孃兒倆極節儉的,我倒要分你們吃的?”老姑娘道:“一升小米,要煮一大鍋粥呢。我們家就是再窮,拿一鍋小米粥送人,總還送得起。”甘二爺聽了笑道:“那我一定叨擾。”就笑着去了。
老姑娘得了這句話,倒不買豆腐,在街買了紅豆小米回來,用大瓷鉢子裝着,放到火上來熬。江氏道:“你爲什麼熬這一大鍋小米粥,打算吃過三天三晚嗎”老姑娘卻並不說什麼,只是抿着嘴微笑着。到了天快黑的時候,甘家的聽差,就拿了一個瓷罐子來,站在院子外叫道:“老太,你家小米粥熬得了嗎?我們二爺,讓我們盛稀飯來着。”江氏心裏可就納悶,我們家熬稀飯,怎麼他都知道了?便答道:“熬好了,來盛了去吧。”早有老姑娘接着瓷罐子到屋子裏來,滿滿地盛上一罐子稀飯,雙手捧着送了出去。江氏在裏面,聽到她還輕輕地道:“這稀飯是我自己打水洗的米,很乾淨的,我不知道你們二爺要吃鹹的還是吃甜的,沒有給買鹹菜。”江氏如此聽着,就知道今天下午所以家裏突然熬稀飯的原由了。
老姑娘進屋來了,江氏只當不知道,點上一盞燈,放在炕頭邊一張桌子上,依然做她的事。老姑娘道:“媽!你不吃稀飯吧?我給你盛一碗麪條吃吧。”江氏道:“煮了稀飯,爲什麼做面吃?”老姑娘道:“因爲我知道你不愛喝小米粥。”江氏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愛喝小米粥,爲什麼又熬上這樣一大鍋呢?”這樣一說,便駁得老姑娘無辭可措的了,只是微笑着。她忙着將爐子上的鍋端下來,又把爐子送進炕眼裏去,盛着兩碗稀飯,把抽屜裏一碗冷的鹽水疙疸絲兒,一齊都放在桌上,然後將一把破椅子,拖得靠了桌子,扶起筷子,先夾了兩根疙疸絲兒在嘴裏慢慢地咀嚼着。江氏道:“你也不愛喝小米粥不是?若是給甘二爺熬着,就別熬那麼些個。”老姑娘低了頭,手端着粥碗就了嘴脣,慢慢地呷着。江氏覺得這一句話,或者有些令女兒難堪,便道:“天下事真是難說,闊人家吃膩了雞鴨魚肉,倒想喝小米粥,我們這吃膩了小米粥的人家,想吃一頓包餃子都吃不着呢。”
正說到這裏,聽到外面院子裏有腳步響,問了一句誰?就有人笑道:“是我,沒什麼事,給你們家道謝來了。”說畢,他已走了。這就是甘二爺說的。
江氏笑道:“老是這麼着,一提就到。幸而我們沒有說二爺什麼壞話,要說什麼壞話,讓人聽見了,真會生出是非來。”老姑娘道:“甘二爺倒不是那種人,不會記掛什麼小事的。”江氏因女兒這樣地說着,既不和女兒鬧什麼意見,這話也就不必說了。
到了次日早晨,母女兩人,剛剛起牀,甘家那個聽差又來了,在門外就連連喊道:“你們接着吧。”江氏迎了出去,只是聽差手上捧一個很大的紙口袋,裏面是滿滿地一口袋白麪粉。又是一提鮮紅的羊肉,約莫有一斤多,又是一把白菜。江氏道:“這是誰的?”聽差道:“我們二爺說,送給你們包餃子吃啦。”江氏接着向屋子裏拿,口裏只叫“這是怎麼好?”老姑娘聽說,趕出來要向聽差道謝,可是人家已經走了。
江氏望了姑娘道:“我們這位甘二爺,真有心眼兒,我說了一聲想羊肉包餃子吃,馬上就給我們買了來了,不但有了面,有了羊肉,連白菜也跟我買來了,這可差了一點,爲什麼不跟我們買了醬油醋來呢?要那麼着,我們包好了餃子下鍋就得了。”老姑娘見甘二爺喝了兩碗小米粥今天立刻就有這樣令人稱心的回敬,固然幾斤白麪,斤把羊肉,那算不了什麼,但是他聽了自己母親一句話,立刻就辦了來,這很可以知道他是很會體貼人。她心裏如此想着,將母親拿進房來的一把大白菜,順手放到桌子下面去。就在這一移之間,不知不覺地,摘了一片菜葉在手上,自己靠了桌子,只管去想心事,又不知不覺地,將片菜葉,送到嘴裏去咀嚼。江氏道:“你怎麼了?等包餃子想飽了吧?怎麼會把生菜葉兒嚼得那樣有勁?”老姑娘這纔想起來,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窮苦人家,吃羊肉餃子,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時江氏看了這羊肉和麪粉就忙碌起來。先把羊肉切成餡子,再和好麪粉,趕成餃子皮。當她一個人這樣的工作時,當然也有一小時以上的時間,然而老姑娘坐在炕上,並不理會,只把兩手來斜抱了一隻腿。江氏把面板餡兒鉢子都放在土炕空的一頭,這才向她望了道:“什麼我都做好了,你也應該幫着我一點。”老姑娘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實在懶得做。”江氏道:“你今天做了什麼重活,爲什麼懶做得?回頭你吃餃子懶不懶呢?”老姑娘這纔沒有什麼話說,坐到這邊炕頭上來包餃子。
江氏坐在炕底下一張破椅上,側了身子向炕上包餃子。因爲許多日子沒有吃過包餃子,今天久別重逢,包起餃子來,非常地高興,一頓工夫,把一疊餃子皮都包完了。擡頭一看時,只見老姑娘一隻腿盤着,一隻腿豎立着,那兩隻手,向膝蓋上一抱,緊緊地摟着,昂了頭,只管望了棚頂。江氏將挑肉餡的筷子,在鉢子沿上,連連地敲着道:“嚇嚇嚇!你又在想什麼?”老姑娘被擊鉢聲催醒,不由得笑了便放下那隻腿來,跟了母親包餃子。她手上雖是在包餃子,心裏可就想着,甘二爺爲人,他是實在的好,不但眼睛裏頭不分什麼貧富,而且不聲不響地做起事來,總猜到人家心眼兒裏去。這樣的人,無論做街坊,做親戚或者做……想到這裏,猛然地又聽到幾下擊鉢聲。低頭一看,江氏正了臉色,向她望着道:“老姑娘,你這是怎麼了?你今天有點發了瘋病吧?怎麼再三的說你不信,你總是這個樣子發愣呢?”老姑娘笑道:“你也管的忒厲害一點兒,難道想心事也不許我想嗎?”說畢撅了嘴,包起餃子來。江氏道:“也並不是我不許你想心事,不過我看你,就是這樣顛顛倒倒的,有人看到的話,這麼樣大丫頭,那可是一樁笑話。”老姑娘道:“這也沒有什麼可笑的呀!”她嘴裏雖然如此說着,可是她的態度,經了母親這一番警戒,卻軟化得多,不聲不響地,也就跟着包起餃子來了。
江氏雖是上了幾歲年紀,是個時代落伍的人,可是在青年的時候,她是個旗族中的大家閨秀,看了老姑娘這樣的神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天也不再說什麼,暗暗地卻加上了一層心事,對於老姑娘的行動,不免在愛護之外,再加上一層監視。不過他們是個旗族,多少還襲用那舊日的習尚,對於姑娘格外地尊重,也就相當的放任上街,逛廟,買東西,會賓客,都讓着大姑娘上前。老姑娘一向是個進出自由的北平姑娘,於今突然地說是不許姑娘出門,這如何可以辦到。所以在這天,江氏老把一個臉子繃着,老姑娘不好意思出門。
到了次日上午,她依然到海甸街上買東西去了。當她出門的時候,江氏就想着,要快快地回來纔好。不料她今天出去,恰是和她母親的意思相反,出去了許久,還不見回來。江氏心裏一急,在屋子裏就有些起坐不寧,自己就跑到大門口來,向各處盼望。盼望了許久,自己的閨女不曾回來,卻有個軍官,騎了一匹棗紅色的高馬,走進門口。這個地方,離着西苑營房不遠,每日來往軍人,也是有的,一個騎馬的軍人走過,這倒也不足爲奇,並不曾予以注意。不料那匹高大的棗紅馬,到了面前,卻是突然地站定,那個軍官一躍下馬,手上拿了一條馬鞭子,直挺挺地站在江氏面前。江氏出其不意的,倒嚇了一大跳,手扶了門,人倒向後退了兩步,那軍官並不是像她意料中的那樣一個人物,手上拿着的馬鞭子垂了下來,那一隻手,卻取下了帽子,笑嘻嘻地和她點了一個頭道:“老太太,你也住在這所房子裏面的嗎?”江氏看那樣子,倒是很客氣,沒有什麼魯莽的習氣,便也放下笑容來答道:“對了,我們住在這裏的,老總打聽什麼人?”那軍官笑道:“我不打聽誰,我叫趙自強,是個連長,現駐紮在這西苑大營裏,我有個老太爺,要帶一個傭人,搬到這後院裏來,你們這後院房子是我賃了,以後咱們是院鄰啦,遇事請你多照應。”江氏一聽說後院是個軍官賃了去了,腦筋裏面,早就留下了個惡印象,現在看趙自強不是那種不講理的樣子,心中早合適了一半。便笑道:“我們是窮人,又是孃兒倆,諸事還要請你攜帶攜帶呢。”趙自強將馬拴在大門外的石樁上,便走了進來,問道:“老太太,你貴姓?”江氏笑道:“怎麼這樣稱呼?不敢當,我姓楊。”趙自強道:“老太太,你放心,我雖是個當兵的人,可是不佔人家便宜。常言道: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我就不服這句話,當兵的人,替國家出力,纔拿着幾個錢啦?吃的是雜麪窩頭,穿的是破爛片,可都是幹着賣命的玩藝兒。弟兄們自然也有不好的,這可不是人一當兵就不好,也不是好人就不幹當兵的這一件事,只因爲招兵的人,壓根兒就沒有招好人來當兵。再說當兵實在也苦,大概人只要對付着能過去,就不當兵了。你望後瞧,我這個當兵的人,可和別個當兵的有些不同。”說着話,他一直向裏院裏走來。江氏也覺得這個人說話,非常之痛快,跟在後面陪話,一路走到院裏來。
裏院是三間北屋兩間東西廂房,一個上人,帶着一個下人,在這裏正恰是好過,趙自強裏裏外外,在各屋子裏看了一遍,便向江氏道:“我知道,你府上人口簡單,就是我們家裏,也沒有什麼人。我們老太爺爲人很古道的,請你放心。”江氏道:“我們有什麼不放心啦,和你這樣的人在一塊兒住家,還有什麼不好的嗎?”趙自強笑道:“老實說,人家總是那樣想着,好人不當兵,所以和什麼人混在一處,人家也是不高興。就是說出來賃房子吧,房東首先怕你不給房錢。”江氏笑道:“你這是笑話。”趙自強正色道:“我這是真話。就是賃這所房子,我還託了好幾個人去和房東說,準沒有錯,又先付了三個月的房錢,這才賃下來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當兵的人,總是讓人家看不起。”說畢嘆了一口氣,又道:“我總望我們當兵的人,要爭回這一口氣。”說着話,又走了出來。江氏覺得這個人說話,十分爽快,心裏也就有幾分歡喜,便笑道:“連長,到我們家坐坐,先喝一杯茶去好嗎?”趙自強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我應當也到府上去看看。”於是江氏在前引路,拉開了風門,讓他進去。趙自強見這裏兩間屋子,小得也就只好有轉身之地,外面這間屋子,堆了煤球,破桌椅,缸罐,破泥爐子。裏面一間屋子,一張土炕,佔去了屋子裏三分之二的地方,炕頭邊放了一張小方凳子,一張破椅子,什麼也沒有了。
炕上鋪着的蘆葦炕蓆,都麻花了幾塊,靠牆的炕頭上,有個藍布的鋪蓋捲兒,上面壓了兩個藍布圓枕頭。鋪蓋邊有個破籐籃子,和一個破黑木箱子,這就是她們的家產。這樣看起來楊家可是很窮的人家。江氏見他走進屋來,很有些躊躇的神氣,料着人家是無處安身,便笑道:“我們這窮人家,可是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你就在炕上坐着吧。”趙自強笑道:“以後咱們共一個大門了,來來去去,你都別客氣。”說着,正向炕上坐下,卻聽到外面屋子裏,有個女子的聲音叫着道:“媽,你快來,你快來,我拿不了。”說着話,一個二十附近的姑娘,提了一大籃子白菜,晃着身軀跌了進來。猛然看到一個穿軍衣的人,坐在自己炕沿上,不由得大吃一驚,放下那一籃子白菜,身子向後一縮,退到門外去。趙自強知道這是江氏的女兒,可是看到人家這樣吃驚的樣子,卻不知爲了何事,站將起來,也爲之愕然。江氏便笑道:“這是我姑娘,她臉皮子嫩,見人是說不出話來的。”趙自強笑道:“也是我冒昧一點兒,一個當大兵的人,怎麼好胡亂的闖到人家家裏來呢?我告退了。”說畢,就要向外面走。江氏看了,倒十分不過意,便笑道:“憑你這樣一說,當軍人的還不能出大門呢?老姑娘,來,這就是賃咱們後院屋子的趙連長。”老姑娘這才進來,向他點着頭道:“請坐一會兒,喝碗水再走,我們這裏,是站的地方都沒有。”趙連長一看她,長長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一張鵝蛋式的臉,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所在,擦了胭脂,在額頭前面,蓋了一層劉海黑髮,後面拖了一把長黑的辮子,長長的旗袍,拖平青鞋白襪子的腳背。只在這幾點上,活現出她是一個旗族的舊式女子來。趙自強知道旗族人家,是十分講規矩的,不便對人家內室,對大姑娘多談什麼,便點頭道:“不必客氣了。剛纔我和你老太太談過,以後家父搬進來了,一切的事情,還要多多照應。我是不大能常回家,就是回家來了,待一會兒就得走。”老姑娘看他雖是粗眉大眼的黑漢子,面團團的,倒也帶有幾分忠厚之像。靠後一步,低頭笑道:“你客氣。”趙自強卻也偏過了身子,側着走出門來。江氏和他談了幾句話,看他彬彬有禮,這印象越發的好了,一直送到院子裏來。趙自強就站着,攔住她不讓送。笑道:“明天上午,家父就要由城裏搬到這兒來,假使我沒有趕到,拜託老太太,給我照顧一點兒。家父今年已經六十八歲,雖然精神還健康,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總怕有些不方便的所在。”江氏道:“既然彼此是街坊,那總彼此有個照應的,你放心得了。”趙自強笑嘻嘻地,走出大門來,然後向她立正舉了一個手,纔來回身上馬。
正當他上馬的時候,卻有一輛汽車,來勢非常猛地,向馬身上撞來,那馬已吃了一驚,跟着身子一閃。趙自強是剛上馬的人,在鞍子上還不曾坐定,這樣一閃,就把他閃着向前,一栽直栽到大門邊石階上來。那開汽車的見惹出了禍事,想要逃走,正好有一羣駱駝,慢慢地迎面走來,擋住了去路,這得將車子停住了。趙自強跳了起來,站到車子邊上,抓住司機道:“你下來,我有話和你說。”那汽車伕看這個樣子,料是強硬不過去,只得隨着他走了下來。江氏在大門裏看到,倒不免和這司機捏一把汗。他一手抓住了汽車伕的領口,喝道:“你說,你是什麼大來頭人家的汽車,在這樣闊的街道上亂撞?若不是剛纔一羣駱駝打這裏過身,你就把我撞倒了,也要開了車子逃跑的吧?”那司機哭喪着臉只管請安道:“老總,老爺,饒了我吧!我實在是心裏有事,開車失了手了。”趙自強道:“你有什麼心事?你說。”於是放鬆了領口,兩手插在褲袋裏,斜伸了一隻腳,向他望着。那司機道:“我是個跟車的小汽車伕。不大開車子。我在香山慈幼院裏做事,因爲接到城裏的電話,我父親病了,我開了車跑進城去看看。想把父親送到醫院裏去,還得想法子弄錢。一路上想這樣想那樣,所以沒有把車子開好。”趙自強道:“這樣說起來,倒也情有可原。你父親是幹什麼的?”他道:“我父親是賣燒餅的。”趙自強道:“一個賣燒餅的人,還有錢到醫院去治病嗎?”他道:“那也沒有法子,我們就爺兒倆,他又沒享過我一天福,我瞧着辦吧。”趙自強對他臉上望了一望道:“咦!瞧你不出,你倒是個好人!你叫什麼名字,你父親叫做什麼名字?”他道:“我叫宋道兒,我的父親叫宋益仁。”趙自強聽說,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又拔出身上掛的自來水筆,伏在一堵短牆上,在名片上寫了兩行字,然後交給宋道兒道:“城裏博仁醫院的院長,是我的熟人,你拿了我的名片去,他可以免費。去吧,你父親既然是病重,時間是耽誤不得的。”宋道兒不料這位軍官,先是那樣兇,轉過身來,倒給自己一種便利,於是笑着向他連連道謝一陣,開着車子就走了。
江氏站在門裏邊,都看得呆了。趙自強似乎也有些知道,迴轉臉來向江氏道:“老太你覺得我做事有些瘋瘋癲癲吧?其實不是。我先以爲他是一個闊人的司機狐假虎威的,在外面闖禍,所以我非和他比一比勢力不可。後來他說出來,也是一個窮人家的兒子,而且他還有些孝心,我自己愛我的父親,當然人家也愛人家的父親,我就不能體恤人家一點嗎?”江氏笑道:“趙連長,你這人心眼兒好,將來一定有好處。”趙自強微微一笑,騎着馬走了。
江氏走回屋子去,老姑娘迎着母親道:“你剛纔說誰好心眼兒?”江氏於是把趙自強剛纔的事說了一遍。因道:“真的,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這話是不對的,像趙連長這種人,又和氣,又爽快,能說不是好人嗎?”老姑娘笑道:“這樣子說,這個街坊,你是願意的了。”江氏點點頭道:“這種人,別說做街坊,交朋友也好,攀親戚也好,我都願意呀。”老姑娘紅了臉道:“你這是什麼話?”江氏這才覺悟自己失言,然而是已經遮掩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