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黃家,曼英送着她孃兒倆個回房來安歇。桂枝又笑了,她道:“剛纔那位馬旅長,人倒是挺和氣,還叫黃小姐到他家裏去坐呢。”黃曼英道:“一個旅長,那算什麼?不過一個人總看自己的機會罷了。田連長的同班同學,現在當師長,當軍長,當總指揮的全有。”桂枝聽了這話,不免有些納悶,他有那些個闊同學,怎麼還是在當連長?黃曼英和江氏,坐在靠壁的椅子上,桂枝是坐着靠了牀欄杆,正好和曼英對面。她且不望着曼英,卻偏過臉來向江氏道:“田連長他們,不都是同學嗎?”這個他們,桂枝是暗暗地把趙自強,也包括在內了。曼英笑道:“不是那樣的。趙連長聽說是教導隊出身,田連長原是學生,考取了軍官學校以後,就編到軍隊裏去當兵。”江氏情不自禁的喲了一聲道:“田連長原是當大兵升上來的啦。”曼英道:“可不是?現在做軍官的,總是要由大兵一步一步上升着去的了。當了大兵,纔可以當排長連長,當了連長營長,纔可以當團長旅長。想一步跳上去,那是不行的。”桂枝向曼英微笑道:“這樣說,將來田連長,準可以上升到旅長去。”曼英微笑着,倒沒有加以答覆。當晚夜深,也只說到此處,就不向下說了。
到了次日,曼英又帶了她們孃兒兩個,一路去看有聲電影,這天晚上,沒有什麼事情,又在屋子裏閒談,而且還加入了黃太太。江氏便道:“家裏的事情,一丟兩三天,究竟有些放心不下,明天不逛市場了,起早便回海甸去。”黃太太手上,捧了一管水菸袋,是斜了身子向她們坐着的。她連呼了兩袋水煙,在身上掏出手絹來,將菸袋嘴擦摸了一番,然後按上一袋菸絲,兩手捧了,遞到江氏手上笑道:“你抽一袋水煙吧。”江氏接着水菸袋笑道:“你住在城裏的人,還抽這個啦。”黃太太笑道:“抽這個抽慣了,也是一樣,這可比抽菸卷省錢多了。海甸也有抽水煙的嗎?”江氏呼着煙道:“那簡直是找不着。現在城外的人,也學得繁華着啦,什麼不同城裏一樣哇!”黃太太道:“你不輕易到城裏來吧?”江氏道:“可不是?黃小姐到海甸去,一說城裏比以前更繁華了,我們這姑娘,她一時高興,非來不可,她們又把我拉着,我也只好來吵鬧你二天,明天該回去了。”黃太太道:“你不是重託了趙家老太爺,給你看守着屋子嗎?”江氏道:“是的,不過自己家裏的事,總不能老託着別人去辦。”黃太太道:“趙老太爺,不是爲人很好的嗎?”江氏道:“爲人很好的。就是趙連長,爲人也很好的。慢說託他看看門戶,就是再重一點兒的事,託趙老太爺幫幫忙,也不要緊,不過我們總不好意思。”黃太太道:“我聽到我們孩子說,趙老太爺還想給府上攀親呢,這事大概沒有成吧?”桂枝聽到了這裏,總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在人家裏做客,又沒有地方可以走的,於是偏過頭去,只看那牆上貼的月份牌美人畫。江氏呼了一口煙。點着頭道:“這事是有的。不過……”她說不下去了,又端着水菸袋吸了一口煙。見桂枝的頭,還不曾迴轉來,這就從從容容地道:“不瞞你說,……”她想吸菸,見左手所捧的菸袋下來的紙煤,頭上火星小些,於是將右手兩個指頭,掄搓着紙煤,眼睛望了紙煤頭上的煙,慢吞吞地答道:“這個年月,那是維新得多了,婚姻大事,總不能全憑父母做主,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所以有人提到孩子的親事,我總不敢一口答應。其實趙家這門親,那自然是很好的。”說着,她又呼嚕呼嚕抽起水煙來。黃太太微笑道:“這樣說,你倒是願意了,大姑娘怎麼着,你讓我們喝這碗冬瓜湯嗎?”桂枝看了壁上的美女畫,只是望着,不肯回轉頭來。黃太太道:“這話我就實說了,趙家是實心實意的,要攀這一門子親,趙老太爺,倒親自來找着我們先生,託着圓成這件事。我們本來想到府上去說合,無奈你兩家住在一塊兒,我們這話,也有些不好說,所以請你孃兒倆到城裏來玩玩,順便的,就和你孃兒倆談談這件事。你要是覺得可以談談,咱們就談下去。要不,那也沒什麼關係,好在是在我這裏說話,誰也不會聽到,我們這個做媒的,和平常做媒的不同,全用不着撒謊,趙家的事,你比我們還清楚啦。”江氏道:“黃太太,你好說。撒謊,你圖什麼來着?我不是說了嗎,我是沒有什麼話說。”黃太太道:“大姑娘,這是終身大事,你說呀,咱們全是女人,說了有什麼要緊?”黃曼英走向前,拖着桂枝一隻手道:“你老瞧着那張畫做什麼?”桂枝被她施勁的拖着,不得不迴轉頭,於是將脖子一扭,笑起來了。黃曼英道:“大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我們很費了一番心思,把你兩位請到這裏來,你不跟我們說一句話也罷了,怎麼連一個字也不答覆我們?這簡直是瞧不起我們啦。”桂枝被她這話一逼,不能不說話了。便笑道:“你這話我們可不敢當,我們哪裏能夠那樣不懂好歹。”曼英道:“這不結了,你爲什麼不理會我們呢?”桂枝有一句話,是要說出來,可是說到嘴邊,她又忍回去了,只是向人微微地一笑。曼英兩手連連鼓了幾下掌,頓着腳道:“她答應了,她答應了。這冬瓜湯,咱們算是喝成啦。”黃太太瞅了她一眼道:“你真是孩子氣。我們這兒正明公道的說着,有你這樣一鬧,人家一難爲情,這話怎麼好往下說?大姑娘,你別理她,咱們還是正經的向下說。我這個人,你總也看得出,決不叫人去上當的。你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江氏已經是不抽水煙了,端端正正的將菸袋放在桌上,將紙煤緩緩地插入煤洞子裏去。在這種動作的期間,自然是猶豫了一陣,這猶豫的期間,就讓她想得了可說的話了。因向黃太太道:“你別問她了,我仔細想想,也沒有什麼難處。若是趙老太爺看得起我們,願意結親的話,我只有一點小小的請求,就是我這麼大的年紀,只有這一個孩子,我孃兒兩個,總不能離開。我也並不是靠姑爺來養活我,我的莊子上,若是每年都收着糧食的話,總還夠吃喝的,我就是捨不得姑娘。只要像現在一樣,老做街坊,那就很好了。”黃太太道:“這有什麼難處。慢說女婿有半子之勞,養丈母孃是應該的。就算不應該,趙連長家裏人口本少,添你這一口,也不算什麼,這個你都可以不必掛在心上,我們想着,一定可以辦到。”江氏耳朵雖是在聽黃太太說話,兩隻眼睛,自然是完全注射在桂枝身上。桂枝兩隻手按在膝蓋上,自己低了頭去看自己的手,什麼話也不說。黃太太自然也是很明白江氏的意思,她自己是千肯萬肯,只是不知道姑娘的意思,究竟怎麼樣,所以江氏說的話,總是不着邊際,而且說話的時候,態度很是不安,好像怕說出話來,會引起姑娘的反對似的。黃太太知道這一道關鍵,完全引到桂枝身上去了,這就向桂枝身邊走來,挨着她的椅子邊坐下,然後用手按着桂枝的手道:“大姑娘,你有話只管說。若是你願意的話,那倒沒有什麼。假如你是不願意,囉哩囉唆,我們只管說下去,那是多麼討厭。”桂枝低了頭,臉不免紅紅的,被人迫着,不知怎樣是好。現在黃太太說到討厭兩個字,這讓她不能再行默爾了,便故意板着臉道:“喲!你這是笑話,我們怎麼敢當呢?”黃太太笑道:“這樣子說,你是不反對的了,那麼,就照着這個樣子往下說。你瞧怎麼樣?”桂枝聽了,卻是不作聲。黃太太道:“說呀!究竟怎麼樣?”說着,她就伸手在桂枝的肩膀上,輕輕地拍着。江氏道:“你這孩子,人家黃太太好心好意的,和咱們說話,咱們好意思,不理人家嗎?”桂枝板住臉道:“有話你不會對人說嗎?老逼着我說,逼得我怪難爲情的。”說畢,她又禁不住一偏頭笑了。黃太太向曼英看時,曼英連連點了兩下頭。黃太太笑道:“這個樣子,大概是不成問題的了,明天你寄封快信到西苑去,讓小田向趙連長通一個消息,叫他也好寬心。只要彼此兩家都願意了,這事就算是定規,至於文定那些事情,遲幾天,倒也沒有關係。”曼英道:“你這話就說的不對,你說,兩家願意,就算定規,那是我們的看法,若照當事人說,不文定,人家是不會放心的。”江氏道:“這雖是一句笑話,不過我們是院鄰,一說妥了,倒是放了定好,因爲那樣看,彼此認明瞭是親戚,遇事到底方便些。”黃太太笑道:“你府上願意快辦,不用提,趙家更是願意快辦的,那末,老老實實,就通知趙連長去擇好日子吧。”曼英也走到桂枝身邊,將她一隻胳臂,挽在手上,向她笑道:“到了現在,你還不肯說話啦!你的嘴真是緊。”黃太太笑道:“這年頭,男女平權,要什麼緊?你瞧我們曼英,她常是去找小田,小田也常到我們這兒來。我就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這有什麼關係。”曼英迴轉臉來,瞅了她母親一眼道:“幹嘛又拉上我來做陪客?”桂枝點點頭,哦了一聲道:“你也怕害臊喲!”她這一個動作,不啻表示她已經同意趙家這段婚事了,說是我怎能不害臊呢?這給予江氏一種莫大的安慰,這事情算是完全定妥了。當晚和黃太太略微談了一些放定禮的手續,也就各自安歇。到了次日,江氏放心不下家裏,一定要回去。黃太太母女,因大事已妥,也就不再挽留。
江氏母女走了以後,曼英把經過的情形,就寫了一封快信寄到西苑去。田青接到這封快信,已是下午十二點鐘以後,在軍營,這是士兵午睡的時候。在一天的課程中,是最閒的一個時候了。他拿了這封信,就向趙自強這邊來。
就軍營說,北平西南北三苑,是比較設備完全的營房。他們一連人,各住一幢樓,樓上是臥室,樓下是飯廳與教室。田青是第八連,趙自強是第九連,恰好是兩幢樓房並連着。
田青先在樓窗戶外一看,只見趙自強背了兩手站在屋子裏,兩臉通紅的,好像是生氣。推門走進他的小屋子來,趙自強沒說話,先嘆了一口氣。田青笑道:“你是想媳婦想大發了吧?爲什麼生氣?”趙自強搖着頭道:“不是說笑話,我若有一點辦法,我不拿槍桿子。這回聽說總司令要來檢閱了,各營拼命的補充起來。我這連補充了二十名弟兄,他媽的,沒有一個不是鐵屎!別的不說,教了他們兩個禮拜,連箕斗冊子,全鬧不上來。”(注:十五年前舊例,兵士之三代履歷,軍營術語,曰箕斗冊子,亦曰花名冊子。)田青笑道:“我那連稍微好一點,可是也有一兩個飯桶,你別性急,慢慢地教他們得了。”趙自強道:“我還沒有耐性啦。我是聽你說了,別打他們,打他們最教他們喪廉恥,可是……”
他說到這裏,正好有兩名新兵由窗戶外經過,舉手行着禮。趙自強道:“進來,我問你們話。”兩個兵士,走到門口站定。前面一位,是大個兒,大黑的臉,倒配上一雙白果眼。趙自強道:“你最不行了。你別慌,慢慢地背一揹你的箕斗冊子。咱們只當是平常說話,你別慌。你姓什麼叫什麼?”他道:“我叫大個兒李。”田青站在後面,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趙自強回頭向田青皺了眉道:“你聽聽,若是總司令檢閱的時候,抽查到了他,我怎麼辦?”那大個兒李,挺着身子,翻了白眼,作聲不得。趙自強嗐了一聲道:“你在外面拉洋車的時候,叫大個兒李,當了兵,還叫大個兒李嗎?這兩個禮拜,排長對木頭說的話嗎?”大個兒李道:“排長跟俺取了個名字,叫李長髮。”趙自強道:“這不結了,再來。你叫什麼?”他道:“俺叫李長髮啦。”田青忍不住插嘴道:“別帶那個啦字。”趙自強點頭道:“湊付着吧。你保人是誰?”他道:“保人是張三德。”趙自強道:“你哪裏人?”“俺山東濟南府。”“多大歲數?”“二十九歲。”“祖父是誰?”李長髮楞住了一會兒,垂着的手,抽了兩抽,慢吞吞地道:“他是俺爺爺。”趙自強一跳腳道:“田連長,你瞧,這小子,該揍不該揍?祖父是他爺爺,他真聰明,他會知道。”田連長實在沒法振作尚武精神,也是哈哈一笑。趙自強道:“你祖父是你爺爺,我不知道嗎?我問你爺爺叫什麼名字?”他恍然大悟了,哦了一聲道:“排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李有道。”趙自強搖搖頭道:“你真會把我氣死。不用說了,下去好好的背熟來吧。”
他退下去了,他後面站着一個瘦小的黑漢子,尖尖的臉,眼珠直轉,這分明是比較精靈些的樣子。趙自強道:“你叫什麼?”他搶了道:“我叫阮得明,河南新鄉人,年十六歲,二十一年一月入伍,保人皮克勤,祖父阮守道,父阮大海,左五斗,右三鬥。”田青笑道:“核桃拌豆腐,一哆囉一塊,這小子倒背了一個滾瓜爛熟。可是你忙什麼?剛問到你叫什麼,你就報上來了。”趙自強平伸着兩手,連連搖了幾下,嘆着氣道:“我連連遇到這麼幾塊蘑菇,叫我怎麼辦?下去吧。”那個兵倒納悶兒,自己說的前後顛倒了呢?還是錯了呢?只好垂頭喪氣地走了。
田青笑道:“你交給班長排長得了,你急什麼?”趙自強道:“有了檢閱的消息好多天了,知道總司令哪一天來?我若是不管,到了那個日子出了亂子,是誰的責任?”田青笑道:“先別管這個,咱們談一談私事吧。”說着就在身上掏出那封信來,雙手遞給趙自強,順勢作了一個揖,連說恭喜恭喜。趙自強笑道:“別開味了,我氣得要死,你倒恭喜我!”田青道:“真的,我應當恭喜你,那婚事成功了。不信,你瞧這封信。”
趙自強將信接到手上看了一遍,不覺擡起手來,搔了一陣頭髮道:“這……這……你們那未婚夫人,不至於和我開玩笑吧?”田青道:“是開玩笑,不是開玩笑,這用不着我說,你想一想得了。”趙自強笑起來道:“這個日子,請假怕是不容易。”田青笑道:“剛剛提到頭一句話,你就要結婚,這也未免太快一點吧?”趙自強將那封信,向身上衣袋裏揣了下去,擡了兩擡肩膀道:“我的話也不是那樣說。我……我……”他笑着搖了兩搖頭道:“我說什麼來着?說到嘴邊兒,我又忘了。”田青笑道:“我倒不管你說什麼來着,可是那封信,我給你看,已經是天大的人情,幹嘛你向自己衣袋裏揣了下去?”趙自強笑道:“我說着話呢,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封信揣到袋裏去了。我要你的信做什麼?你拿去。”說着將信向田青衣袋裏一塞。
田青笑道:“請假你是不用請,不過明天你應該回家去一趟,瞧瞧應當是什麼時候放定禮。”趙自強道:“營長說了,這兩天別離開,不定什麼時候有事。若是走開了,倒好像是存心不服從命令,那可不好。”田青道:“既是如此,你今天就回去一趟,快去快來,不見得下午了,還有什麼事。”趙自強道:“現在就快一點鐘了,我要跑回家去,怕回營來誤了二至四的操。六點該我上講堂講操典啦。”田青笑道:“真巧,趕上你今天是太忙。我得去寫回信,回頭就上操了。”田青笑着去了。
趙自強向那塊薄板架的牀鋪上一倒,牀鋪板咯吱一下響,他也不管,架起腳來抖顫着,眼望了樓板,心裏想着,那話真是說不定,那位老姑娘,居然可以許配給我了。往北平城裏說,當然不能說她就怎麼樣漂亮,可是在海甸說,就是一等人才。她那漆黑的頭髮,溜圓的手胳臂,還有……這都不用想了,全好。有一次,我送兩碗吃的東西到她家去,和她的手碰了一下子,事後總覺得軟綿綿的,暖溫溫的,說不出來有那麼一種好處。我要娶了她做媳婦,新婚那天晚上,第一下子,我就得握住了她的手,把以前,我心裏這一分痛快,詳詳細細地告訴她。我想她,一定是低了頭,抿了嘴,只管微笑。那一個姿勢,在一對大紅蠟燭下看着,那是多麼有味。他心裏想着得意,手也就不覺得向牀上一拍,他自己無原無故的拍上一下子,倒也無所謂。把一個剛進門的上士王士立倒嚇了一跳,向後連退了兩步,以爲連長是向他發什麼氣呢。
趙自強看到門口一個人影子一閃,不知何人來了,也就跳了起來。看到上士在那兒站着啦,便笑道:“我剛纔一高興,拍了一下牀,你嚇着了吧!沒關係,將來你可以多喝我幾杯喜酒就是了。你娶媳婦的時候,辦的是什麼酒席?”這幾句話,真有些突然而來。他想。爲什麼連長好好兒的向自己說起娶媳婦的事來了。可是連長問了,又決不能一句話都不答覆,便笑道:“我還沒有家眷呢。”趙自強搖着頭道:“別耽誤了,有機會就說一個吧。我知道你一定是說現在手邊沒有錢。其實遇到彼此情投意合的,那也用不着花什麼錢。再說,你現在先定好了,將來有機會再娶過門,那也要不了多少錢。”王士立一想,趙連長哪裏來這種經驗,突然的告訴我聽。而且,誰也沒有惦記到娶親的這件事上來,他爲什麼把這話來告訴我?可是心裏儘管疑惑着,表面上卻不好有什麼表示,就向他笑道:“連長說的是,我託重你,將來看到相當的,給我說上一個。”趙自強微笑着點了頭道:“那一定,我路上沒有人,我也可以託我們親戚,給你找一個相當的人。我們親戚家那老太太,十分的好,而且又熱心,遇到這些事,一定可以幫忙。一個人只要是吃過苦來的,總會做好人。”趙自強說到這裏,他對他的新岳母,不免誇張一陣。
然而王士立卻是茫然,他的什麼親戚,親戚什麼樣一個老太太,這完全不知道。而且與趙連長共事多時,也從來不曾聽到說他有什麼親戚,現在忽然大事誇張起來,這倒不解何以半夜裏會殺出一個李逵來。
趙自強看他有些猶豫的樣子,這纔想了起來,自己並未言明快要訂婚,人家知道什麼親戚。再說,這婚事也不算就成功,怎麼好對人說楊家就是自己的親戚呢?這就向着人有些難爲情了。於是向王士立道:“我今天太高興了,所以說了許多高興的話。過些時候,也許你就明白了。”王士立道:“是的,補充來的那些弟兄,這幾天總算教導得有些上軌道了。將來比較起來,也許是咱們的成績最好。”趙自強聽他如此說着,倒哈哈一陣笑了,他不但是聽說了那蠢豬一般的新兵,他會高起興來,就是到了講堂上去講功課的時候,看到他那新的弟兄,都一視同仁,並不煩惱。在嚴厲之中,對弟兄放出仁慈的樣子來,以爲他們爲了窮來當兵,根本缺乏知識,怎能怪他呢?
到了下午四點鐘,伙伕們由大廚房裏擡着吃的東西上飯廳去了。這裏一大桶是雜和麪的蒸窩頭,雖然是熱氣騰騰,那熱氣裏可帶着黴味。另一桶子,便是熬白菜。提到白菜,不是粗糙的食品,南方將北平的白菜燒肉吃,還是時髦菜呢。然而在軍營裏頭,自從八九月間,白菜上市一個多月以後,價錢不大了,於是就吃白水加鹽熬白菜,一直吃到春去夏來,白菜價錢上漲爲止。趙自強當大兵的時候,領教過這白菜的滋味二年,現在那桶白菜,由他面前擡過去。不由得感慨系之了。因爲當連排長的人,他不必和兵士同吃了。
兵的廚房,一連人一個竈兩口鍋。一口鍋永遠是蒸着小米飯,或者窩頭,一長鍋,永遠是熬着極賤的菜蔬。午飯以後,一鍋白開水,外帶過時不候。
當軍官的人,好容易熬出頭了,他們永不想再光顧大廚房,所以一連之內便另有一個吃飯的小組織,那叫小廚房。一連裏面,約莫有一桌人,可以吃這小廚房裏的飯。這裏雖不必餐魚頓肉,至少是大米白麪,可以充量的吃。
趙自強這天實在高興極了,在屋子裏坐不住了,在樓下飯廳外來散步,他聞到窩頭的黴味,又聞到白水熬白菜的那一股似酸非酸,似發酵非發酵的怪味,他心裏大爲感動。當大兵的人,每月拿八塊大洋,還要打一個八折。就是這樣的伙食,至少也要扣三塊錢。新來的弟兄,又要買一牀官被,一牀白被單,一雙手套,得四五塊錢,按月也要扣上一分。哪兒有錢剩?老百姓都不滿意大兵,他不想大兵爲國家拼命,也許終年不看到一個銅子。這還說是按月發那八成餉的話。假使兩個月發一回餉呢,伙食已經吃了六塊錢,當大兵的人,反而要欠公家的了。拼了命來當兵,一年發半年的餉,至少要虧空二三十塊錢的債。那一班報館裏先生,提起筆來,就說中國的兵多而無用,國家養兵養窮了。其實這不怪兵,只怪老百姓窮得無出路,非當兵沒飯吃。而且國家並不會窮在啃窩頭的大兵身上,應當窮在住洋樓坐汽車的將官身上。他想到了這裏,我也是個軍官,比士兵舒服多了。我快要娶太太了,將來就有兒子,我得做好人。他由發過感慨之後,動了仁慈心了。他悄悄地向飯廳裏面看去,一個兵帶着一碗菜湯,一碗窩頭,滿地裏蹲着吃。(注:無桌椅。)心裏這又感動一下,無論哪一種老百姓,除了叫化子而外,有這樣吃飯的嗎?
當時走上樓去,見着王士立,就向他笑道:“明天我拿出兩塊錢來,買幾十斤鹹菜給弟兄們吃,回頭怕我忘了,明天提我一聲兒。”王士立答應着,心裏可就想,我們連長一高興起來,連弟兄們都有鹹菜吃了,真是一人有福,好帶一屋。趙自強見王士立有笑容,一定是贊成自己這種主張,笑嘻嘻地道:“我老早就是這樣想的了。不久的時候,我還得請你吃喜酒呢。”王士立這才明白了,連長這一陣子,常談到娶太太的事,莫不是他真要娶太太了。便笑道:“你要娶太太了?那好。”說着,有個胡排長來了。趙自強笑道:“聽見沒有,我要娶媳婦了。人是真不壞,今年二十一歲,粗細活全能。心眼兒比我靈活得多。可是,一點什麼習氣都沒有。你們信不信?”其實誰也沒有說不信,他倒是多心了。自這時起,趙自強臉上,老是帶着笑容。吃飯臉上是笑,談話臉上是笑,一個人站着是笑,坐着也是笑。
這個時候,到了五六點鐘,天色就黑了。趙自強倒吃了一驚,今天的日子,怎麼過的這樣子快。天氣還冷着呢,到了晚上,更是二月春風似剪刀。可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今天在自己小屋子裏怎麼也坐不住。本想找同營其他的連長去談個天兒,可是娶太太的事,那三個連長全知道,說起來又怕他們笑話。因之一個人也忘了冷,走下樓來,只管在院子裏徘徊着。
那漆黑的天,布着繚亂的星斗,差不多每晚如此,這也沒有什麼意思可言。然而今天看到,就特別地感覺興趣。靠了牆,擡頭只管向天上望着。心想,這星光也照着自己家裏的。不知道老姑娘今天晚上回海甸來,是怎樣的情形,見了我父親,恐怕有些不好意思。女人害羞的樣子,最是好看,我過兩天回去了,得瞧瞧,她究竟是如何的害羞。假使她見了我的話,我們男子漢,別那樣小家子氣,還照常的和她笑着點頭得了。她還是理我呢不理我呢?哈哈!這一定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他心裏笑,嘴裏頭也就不由得笑出聲來。正是他如此高興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集中的號聲,什麼事,這得瞧瞧,記得自己沒有系武裝帶,沒有掛指揮刀,趕快上樓。可是當他走回自己的屋子以後,他又噗嗤的一聲笑了。
筆者按:文中所有軍中生活,是十五年前,北方募兵時代情形。下仿此。(卅五年十二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