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十二回 寒賤苦從戎病夫落伍 犧牲甘解甲戰士多情

  原來這一番集中的軍號聲,是很平常的事,乃是晚間九點鐘點名以前應有的舉動。今天的值日官,另外有人,趙自強無須前去,自己匆匆忙忙地跑上樓來穿衣,那簡直是毫無意思的舉動。所以他自己一想,也不由得笑將起來。但是他的清醒時間,究竟是爲時很暫的,過了十分鐘,他坐在牀鋪上,又沉沉的想起來了。他想着,無論如何,明天要抽着片刻的工夫,回海甸家裏去看看。這不爲着別的,媒人和兩方面,都說得一切妥當了,若是男家不向女家去有一點表示,這倒好像男家有些打退堂鼓。豈不是把事情無形擱下來了?哪怕回去十分鐘呢,也應當回去一趟。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這幾天,正是總司令要來檢閱的日子,設若自己回家去的時候,正是總司令來檢閱的時候,那就要闖下亂子,不知道要怎樣的收拾了。他坐着沉沉地向下只管想,忽然眼前一黑,原來是息了燈了。在息燈以後,也無事可做,他慢慢的躺下,又慢慢的想着,覺得楊家桂枝姑娘,既不是那十分維新的人物,但是她的裝束,她的動作,也並非頑固到那樣極點,這正是自己平常想的那標準人物,不但是娶她來做媳婦,就是平常市民公選,選個什麼區長里長,自己也一定投這種人的票。自己覺得是個半新不舊的人,也就只有這種半新不舊的人才配自己對勁。他這樣想着,便覺的是和父親商量,向楊家求婚的這件事,那是千萬耽誤不得。假使我是楊桂枝的話,我心裏一定是這樣的想着,趙家哪天應當來提親了,哪天應當來放定了,哪天應當擇定喜期了。在一個要做新娘子的人,對於這種事情,都少不得一樣一樣去想象的。然而自己若是不回去的話,那會讓她第一個啞謎就揭不開來,她豈不要大爲掃興之下?楊家的事,自己是知道的,這婚姻在桂枝本人,可以做一半主。現在若把桂枝得罪了,就是這件事,有一多半難望成功。萬一事情壞了,那豈不是合了一句俗話,把煮熟的鴨子給飛了。如此一想,他心理的事,放擱不下,哪裏睡得安穩?一人在牀鋪上,翻身向裏睡一會兒,又翻身向外睡一會,眼睛雖然閉着,神經倒更是敏銳,醒着的時候,所不能想到的事,於今都想到了,假使我現在把楊桂枝娶到手了,以後我就真正的有了家,免得父親帶了一個聽差,住在一所深院子裏,縫聯補破,燒火煮飯,一切都是自己料理,彷彿是個掛單的和尚。等到有了兒媳婦進門,這些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再過兩年,我父親一定可以抱孫子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就是隨軍在外,也有人安慰我的父親,我不必像現在一樣,覺得老是對父親不住了。他越想卻越是興奮,越興奮卻也越是要想。自己也有點醒悟,這樣的想下去,何時爲止,非想到天亮不可!真想到了天亮,明天起來,當然,不能有什麼精神。軍人是首重振作精神的,若是明天就是檢閱的日子,自己沒有精神,那如何能對付過去這一個難關,自己趕快去休養精神吧,養好了精神,渡過這個難關以後,再來安心安意的進行婚事,那總不算遲。今天晚上,第一項工作還是睡,別的可以不想了。於是按住了心上的思潮,下決心去睡。

  如無神經興奮起來了,卻也是不聽人的指揮,窗子外面,風過天空聲,那樹枝經寒風摧折,卜突打擊屋瓦聲。士兵屋子裏的鼾呼聲,卻是一陣一陣,送到了耳朵裏來。耳朵既是未曾聾,人是醒的。這聲音決沒有不聽到之理。既是聲聲都聽見,自然就睡不着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他自己用了一些玄術,弄得自己和桂枝見面了。桂枝今天打扮的是更爲豔麗,穿了一件粉紅色長衣,在漆黑的髮鬢角下,倒插了一朵紅花,這陪襯着她的面貌,別有一種洋洋的喜氣,莫非她是做新娘子了。要做新娘子,那當然是嫁我。他如此想着,似乎桂枝已把他的心事,洞若觀火的猜出來了。她瞪了眼道:“你不要做那些夢想。以爲我能嫁你嗎?”趙自強這倒炸了,嫁我不嫁我,那不要緊,爲什麼放出這種驕傲的樣子來。便道:“這又不是我胡說的,自有人做媒爲證。你忽然變了心,莫不是要嫁甘二爺?你要知道他,現在窮得要死,連飯碗都找不着,還是我給他想的法子呢?”桂枝道:“你不要在身後糟蹋人,我嫁他是嫁定了,你聽,他接我的花馬車來了。那不是奏着音樂隊嗎?”趙自強聽說,仔細一聽,這可不就是吹着軍號嗎?然而這號聲並不是愛情曲子,乃是起牀號,趙自強猛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呵喲!哪裏有什麼人結婚,原來是自己做夢。這用不着什麼考慮了,自己趕快起牀。

  當連長的人那總是比士兵自由而且舒服得多。在趙自強剛起牀之後,他的隨從兵已經進房來了,和他整理牀鋪,送洗臉水來。這個日子,依然是夜晚很長,趙自強剛到窗邊一望,就看到天色依然是銀灰的,星星是稀了,幾個如杯口大的亮星,好像是小電燈泡,在半空裏很孤零的向下沉着。那郊外的寒風,在早上它是更有力量,尤如帶着稀薄的鋒口,向人臉上颳着。趙自強看了天色,在寒氣中打了兩個呵欠,心裏正想着,當兵的人,實在太苦,這樣早就起來,叫那年輕的姑娘,嫁給軍人……趙得全,有。劉進升,有!一種點名的粗暴短促聲,由寒風裏傳了過來。他又想了,我不要不知足了,當連長的人,從從容容起牀,從從容容穿衣穿鞋,洗臉漱口,太自由了。可是他們士兵呢?軍號一響,第一個是班長骨碌跳了起來,十分鐘之內,連牀鋪都要整理好了,然後到院子裏集中站隊,聽候點名。這十分鐘的工夫,在我只是由牀面前走到窗口來罷了。裹腿是不曾打,摸摸衣服,領下的鈕釦,也不曾扣着。都是人,這也就可以滿足了。他想到這裏,心曠神怡起來,把服裝整理好了,也就到了七點鐘,這就上操了。這時,天上的星星是沒有了,然而天空也只有一點微微的亮,昨晚上的宿霧,兀自籠罩着全操場未曾全收,平常中產之家的人,在這樣的寒天出來,在皮袍子之外,縱然不穿一件大衣,也要捲上一條圍巾。可是大兵們怎麼樣呢?只是上身穿一件破皮襖,下身一條棉褲。皮襖大半掉了毛,那還罷了,不堪的就是棉褲。那裏面的棉絮差不多總是舊棉絮重彈的,這哪能夠有什麼暖氣。趙自強心裏想着,走到了院子裏,就和排長帶了兄弟們,向操場來。兵士們到了操場,立刻就做跑步運動。趙自強也就跟着他們跑了起來。原來早上起開跑步,這是北方軍隊特有的辦法。天氣冷到點水成冰,衣服不能抗冷,周身的肌肉,都不能去聽自己的指揮,而且兵士還託那其冷如冰的槍桿呢。這還怎樣的去下操,所以一到下操時,不問一切,首先就開跑步起來。跑得周身出汗有了暖氣,這就開始操了。

  這一天早上,卻是特別的冷,天亮了許久,太陽還不曾出來。半空裏陰暗暗的,好像是要下雪。趙自強究竟是昨晚上沒有睡得舒服,他沒有那樣拼命的跑,身上倒也不感覺怎樣的冷,只是兩隻手垂在外面,手指頭凍得生痛。本待帶上袋裏的一雙手套,可是看着大兵們,就不想帶了。當軍官的人,願意人家說他不如兵士能抗冷嗎?因爲這一兩天,軍士們買的手套,原放在儲藏室裏的,現在快要檢閱,都拿出來,預備着擺樣子,連長帶了手套,兵士豈能不帶?因之趙自強將手挪搓着,站在一邊,看排長們教操。可是站住了不要緊,這宿霧裏刮來的冷風,把兩隻耳朵,吹得如小刀子不斷的修割一般。北方軍帽,都有兩個皮護耳,但自有護耳以來,未曾見人將這護耳取下過,所以趙自強站在這裏,只管是覺的耳朵冷,卻永不能記起帽子上有兩隻護耳可以放下來的。他想着,這樣的跟着看操,這身上的冷,決計是除不了的,於是把一連人集中了,自己就站在隊伍面前訓話。對於這些弟兄們,要談什麼高超的思想,當然是不必,這就向大家道:“我這兩個禮拜告訴你們的話,你們都得記着。我們總司令來檢閱我們的軍隊,若是我們能考個第一,這可大大的有面子,將來總司令賞下來……”趙自強提起全副精神來說話,打算把身子這一股子冷氣,可以去掉。就在這個時候,卻看到隊伍裏,有個兵士,臉上變了色,扛了一杆槍,只管有些東歪西倒。便叫道:“盛世民你怎麼了?”盛世民不敢答話,立刻挺了胸脯子,將槍扛直。但是他這種強自支持的辦法,究竟不能持久,不到幾分鐘工夫,他的身子又晃盪起來了。趙自強看他那樣子,知道他身上有了病,正想問明瞭情由,叫他就下去,那兵士已是等待不得,連槍和人,身子向前一栽,滾倒在地上。趙自強看了人家這樣子,當然是不能再加責罵,叫兩個兵士,先把他搭回連部去。這兩名兵將他搭到了寢室裏,就問道:“你是怎麼了?”盛世民哼道:“褲襠裏又癢又痛,簡直是要了命。”一個兵道:“哈!這是繡球風,是咱們當大兵的人專有的病。他媽的,被服廠的人,偷工減料,只顧自己發財,把這樣麻包似的棉襖,給當大兵的穿。”說着,用手摸摸褲襠道:“你瞧,冷風鑽進去了,就是繡球風。這個症疾,可不大好治。你和連長商量商量,想法子在營長那兒請病假出去。你千萬可別上軍醫處那兒治病,我是知道,你是內科,給你一點苦硫吃吃,你是外科,給你塗點凡士林,好藥是有,犯不上給當兵的治病,人家還可以拿出去賣錢呢?反正打扣頭賣給幹這行的,還怕沒人要呀!病治不好,你死了是活該,有人報上燒埋費去,還可以佔點光呢。”這個大兵叫餘守直,是在高小畢過業的人,一排人算他最機靈。盛世民也是個當兵未久的人,聽了這話,很是有理,於是由班長講情起,轉商到營長那裏去,這位營長就極不願本營有發生繡球風的人,他既是要請病假出去,也就落得放他一條生路,批准了讓他出去。趙自強這兩天不能出去,正苦着沒有辦法,寫信回去,不知道實況如何,也不好在信上怎樣的措詞。現在盛世民出來,倒可以藉着他的口回去報告一個消息。於是給了盛世民一塊錢,吩咐了他一些話,叫他看看自己的老太爺。盛世民覺得這連長太好,千恩萬謝的出營去了。

  他在營門口僱了一輛車子,一直拉到海甸趙家。當他到了趙家門首時,天上那密密層層的鵝毛雪片,只管涌將下來。有時在雪裏吹上一陣風,卷着那雪陣打起胡旋,向人身上直撲。盛世民身上有病的人,哪經得住這種嚴寒,下得車來,進了趙家大門,就蹲在地上哼了兩聲。桂枝正把院子裏地上的煤球,用筐子向屋子裏搬,昂了頭望着天道:“天也是和窮人爲難,到了這個日子,還下這樣大的雪。”她忽然聽到一陣哼聲,到嚇了一跳,立刻跑了出來,向門口來看看這是什麼事情,他看到盛世民蹲在地上臉色灰白不由得向後倒退了兩步,手扶了牆向他看着道:“你是做什麼的?”盛世民望着她,是位大姑娘的樣子,便道:“小姐,這是趙連長家嗎?”桂枝看他身上穿了灰色襖子,雖沒有肩章帽子,總有些像軍人的樣子原有些害怕。現在經他一問話,覺得這人,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接近,就答道:“對了,這裏是趙家,你找誰?”盛世民道:“我要見他們老太爺告訴一句話。趙連長本來是要回來一趟,因爲這兩天,正趕上總司令要來檢閱軍隊,他離不開身。他說楊家那件喜事,他一定辦,讓老太爺先給人家回個信,免得姑娘着急。”盛世民做夢不想到男女二家是院鄰,而且碰到了本人,敞開來這樣一說,臊得桂枝羞又不是,惱又不是,只瞪了兩眼望他。盛世民還是不解,就道:“大姑娘請你向裏面言語一聲吧。我身上不舒服,嚷不出來。”桂枝本想罵他兩句,一看人家這樣子,卻也是不忍去罵,一轉身就回家來。

  江氏道:“你在大門口,和誰說話啦?”桂枝道:“一個大兵,瞧他那胡說八道的。”江氏道:“胡說八道,你不理他也就完了。”桂枝頓了一頓,才道:“他來找人的,我怎能夠不理他呢?”江氏道:“他找我們呢……”桂枝道:“你瞧,你真想不開,是找我們的,我還不把他引了進來。”江氏這算明白了,乃是找趙家的。自己先到大門口看看,然後再進後院去。桂枝在屋子裏,先聽到趙老太爺走了出來,就是一陣忙亂,在大門口談說了許多話,將那個人竟攙了進去了。江氏也是在裏面忙亂着,未曾走回家來。

  桂枝在家度雪天,也是無事,端了一杯熱茶,靠了窗戶,隔着玻璃,只管向外面看着雪。那後面院子裏的說話聲,略微可以聽到一點,只聽見趙翁和自己母親,都不住的嘆氣,似乎很可惜這個病人似的。約莫有二小時之久,江氏纔回來,桂枝這就埋怨着道:“你也沒有七老八十的,爲什麼說起話來,就這樣沒結沒完?”江氏道:“並非我喜歡說話,聽了人家的話,怪可憐的,就這樣談下去了。平常我們瞧見當大兵的,心裏老早的就不高興。其實據當兵的人,自己說起來,那一分可憐,簡直不是人。以後咱們見了大兵,多可憐可憐人家吧。”桂枝道:“你這樣沒頭沒腦,說上一陣子,究竟爲的什麼,我倒有些不懂。”江氏想了一想,笑起來道:“我是一肚子的話,憋不住了,所以一見你的面就說起來。你猜怎麼着,嗐!”她在不曾說出肚子裏的話以先,又是這樣很悽愴的慨嘆着。桂枝知道母親是個心軟的人,這必定是那個人說了一些苦話,所以引起了她一肚子的慈悲,若是隻管問母親,這話一定很長,就低了頭不再去和母親說了。

  在這天晚上江氏又到後面院子裏去看這病人,而且在箱子裏尋了一雙舊棉襪子送給盛世民。因爲這是男人的襪子放在箱子裏,也是白放着。今天撞上趙翁家裏煮羊肉餃子,一定也要江氏在那裏吃,而且把桂枝也叫了去,那個盛世民在暖和的屋子裏休養了半天,精神好得多。當兵的人,整個月不見着一回肉,見了餃子,口水直流。趙翁也讓他在藤椅子上,半躺半坐的,吃了兩碗餃子。他肚子吃飽了,病越發是減除了,閒着無事,就和大家談談軍隊生活。他除了說軍營裏平時是怎樣勞苦而外,又提到了戰時受苦的情形。他談了兩三小時,不但是談到江氏母女替大兵可憐,就是趙翁把兒子充軍人衛護國土的念頭,也有些冰冷。盛世民又說,在軍營裏當軍官,至少當了營長以上的官上了陣線,是會安全些。若說連排長,那是和弟兄們一樣受罪。排長是不必說,打起仗來,他帶了一排人,先上前,連長也是緊緊地跟着三排人。打起仗來,有整整的全旅全團不回來的,連長哪兒全得了?江氏道:“不打仗,沒有功勞,哪裏升得了官?”盛世民道:“勸人去當兵的,總是說可以升官發財。其實幾萬人裏頭,才挑出一個師旅長來,除了自己要有那能耐而外,還要命運高,上個十次二十次火線,纔有升大官的希望。別說上了火線,那槍炮子彈打得天上是火,地下是煙,在火線上有個三天四天的話,耳朵都會震聾,兩三天不吃飯,兩三天不喝水,那是極平常的事。我也想開了,不幹也罷。我們八塊錢餉,折成六塊四毛錢,還要四五十天發一回,扣了伙食,能買雙襪子,寄一封家信,就算不錯。所以當大兵的人,七八年不回去,那是常事。你叫他拿什麼臉子回去?”這些話說得江氏默然無言。

  這天晚上,江氏一人睡在炕上,仔細想了一想,聽說連長是六十塊錢薪水,二十塊錢辦公費,若是打個八折,只好六十四塊錢,又要拿錢出來辦公,又要扣伙食,還是四五十天一回,一個月也就不過三十來塊錢罷了。自己的姑娘無論是說性格兒,模樣兒,和他的能耐,哪一樣不是百裏挑一挑出來的。憑着這樣的人難道要挑一個掙二三十塊錢的姑爺,還找不出來嗎?你看,趕上定親,兩家都答應了,這是多要緊的時候。可是這位趙連長,倒在這個日子,遇到了總司令檢閱軍隊,抽不開身來。將來說成了,也許辦喜事的那天,他也抽不開身來呢,那不是一件笑話嗎?好在這兩天,他們趙家人也沒有來提起婚事,麻麻糊糊的,能混一天,就混一天,混到了十天半個月,我老不開口,趙家也許知道我們是不樂意,那麼,以後他就不會提了。江氏想了這樣一個笨主意。

  自第二日起,不但是不肯做一點表示,而且也不大向後面院子裏去。頭二三日,趙翁還不介意,到了一個星期之久,趙翁知道事情不妙了。

  這天趙自強回來,趙翁只告訴他,楊家沒有提到婚事,過兩天再說也不要緊。趙自強也疑到事情有變,坦然地回營去了。

  過了兩天,他再回來,趙翁口裏銜了旱菸袋,坐在睡椅上,只管抽着,許久,才道:“楊老太太的意思,我是看出來了,他覺得你是個軍人,不能常在家裏呆着的。他只這個姑娘,他總望姑娘常常在眼面前。你有公事在身的人,這怎樣能辦的到,所以她很淡淡的。”趙自強在這半個月中,本來十分的厭倦軍人生活,聽說楊家姑娘,不願許配軍人,不但不嫌楊家反悔,而且覺得人家這態度是應當的。於是低了頭在他父親對面椅子上坐着,半天沒有作聲。趙翁嘴裏銜了菸袋嘴子,吧吸吧吸抽着煙響。許久,他才道:“你看這件事怎麼樣?攀親戚總要兩方面願意,一點也勉強不得。現在楊家老太太和她姑娘都不願意,我們勉強着人家的意思來湊合成功,到了將來,那要是大家不順心的,這又何必呢?”趙自強依然是低了頭坐着,說不出他心裏所要說的那番話。很久的時候,他半昂着頭,卻嘆了一口氣。趙翁瞧他那種神氣,倒有些戀戀不捨。因道:“並不是我不贊成這件婚事,要來打退堂鼓,只是人家已經很不願意了,我們還能找着人家去碰釘子嗎?”趙自強道:“我不說親事的話,我覺得軍人生活,實在沒有意味,戰事的景況怎樣,那是不必去說。平時的景況呢?也就不過是吃一飽穿一身吧!一個月雖說有幾十塊錢薪水,真能拿到手的,有幾個錢呢?”趙翁又吧吸吧吸抽上煙了,將眼睛微閉了一會,然後向他道:“你的意思我也懂了,可是我已經辭事不幹了,你若是辭了差,咱們這一家子,指望着什麼吃呢?”趙自強道:“我當然得另外去找出路。我看這海甸地方,倒缺少個外科醫生,這一件事要幹出了頭,我想準是比當連長強的多吧?再不然到學校裏去弄個兵差教員噹噹,也很不錯啦。”趙翁道:“前天那個盛世民來談了一陣子,我覺得當兵的人實在也是苦,若是你有辦法改一條路走,我也沒有什麼不贊成的。只是你這樣幹,有沒有把握呢?”趙自強心想,這哪有什麼把握?但是若在父親面前說沒有把握,未免教父親不放心,就點點頭道:“我倒有個六七成把握。”趙翁道:“若有六七成把握的話,你就改行也好。”趙自強默然了一會,向着父親道:“據你瞧,楊家老太太對咱們這個辦法,也贊成嗎?”趙翁道:“這個我哪裏說得上。回頭你走了,我請他們來談上一談,就知道了。”趙自強道:“嗐!當軍人的人,身體真是不能自由。你瞧我纔出來多早一會子,這又要回去,要不然,會誤了操。”說畢就站起身來向外走着。趙翁想着,其實兒子回家來哪一次不是匆匆忙忙地來去,單是到了今天,他就感覺得不自由了。

  趙自強走到前院,正好遇到了江氏,他就伸手行了一個禮,然後笑道:“好幾天不見,老太太好哇?”江氏見人家客客氣氣的招呼着,怎好不理,笑着點頭道:“趙連長很忙呵?”趙自強道:“這兩天趕上了檢閱,營裏一陣胡忙,總是抽不動身,有許多要辦的事,都耽誤了。”她聽說許多要辦的事,當然楊趙聯姻這件事也在內。提到了這裏,江氏怎樣的好往下說,便扯開來道:“院子裏怪冷的,到家裏喝碗水去吧?”她是一句客氣話,以爲說了這句話,彼此就可以走開了。然而趙自強並不那樣辦,就向她道:“水倒用不着喝,談一會子……”他一面說着,一面在衣袋裏掏出悶殼子表來看了一看,笑道:“不要緊,我還可以坐着談個十來分鐘。”江氏是自己請人家來的,人家來了,倒不讓不成?因之也就只好向前開了風門,將趙自強引到外面屋子裏來坐。

  桂枝自然是做夢不會想到趙自強到家裏來坐的。她正舀了一盆熱水,在外面屋子裏洗手,兩隻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兩隻溜圓的手臂,按在水盆裏。看到人來了,卻不能抽出兩隻溼淋淋的手臂就走,因之也只好向趙自強點了個頭笑道:“趙連長回來了。”趙自強被她這一笑一叫,便覺得周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觸,連連點着頭道:“是的是的。”桂枝擦了手,將那盆水潑了,然後回到裏間屋子裏去。很不自然的,隔了門簾子,咳嗽了兩聲。

  江氏將趙自強讓在椅子上坐了,立刻就在屋子裏進出了兩三趟,口裏道:“我們家裏的菸捲呢?”趙自強搖搖手道:“你別客氣,我不抽菸卷的。”江氏這才倒了一杯熱茶來,在他下手坐了,就笑道:“趙連長真是個發財的人,菸捲也不抽。”趙自強笑道:“當軍人的,發財的也有,可是一千一萬里面,也難挑一個。掙錢不多,靠不抽菸卷,也省不出多少錢啦,不瞞你說,我要改行了。”在人家並未和他談到什麼職業問題的時候,他忽然說是改行了,這就不由人不驚異一下子。江氏望了他道:“怎麼着要改行了,有什麼高就嗎?”趙自強哪裏說得出來什麼高就,把自己對父親所說的話,又對江氏談了一陣。

  江氏在外面屋子裏,雖不曾說話。在裏間屋子裏偷聽的桂枝,心裏早就明白了,這不就是爲了我家有點不願和軍人攀親,他就要把連長辭掉嗎?照這樣說起來,他對於我的婚事,總算是肯將就的了。爲了娶媳婦,連事情也肯丟了,男子們對於女子,要是中了意,什麼事都可以犧牲的,至於嗎?這老趙也真是個傻子。她如此想着,就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

  這種笑聲,恰是讓這個有心的趙自強心裏就想着,不用提啦,一定是她贊成我這個辦法。我猜到了她心眼裏去了,她還有個不樂的嗎?他雖是和江氏說着話,臉上可也就笑嘻嘻地帶着快活的樣子。

  江氏道:“趙連長,你自從到軍營裏去起,已到今天,也很是不容易的事呀,你幹嘛忽然地灰心起來呢?”趙自強左手取下軍帽,右手在頭上連摸了幾把,微笑道:“那是一言難盡。”說到這裏,拿出掛錶來看了一看,已經是沒有時間再容許他說話了,就站起身來道:“下趟回來再談吧。”

  江氏心想,這位連長,無原無故的跑來坐一會子,只說要改行,你改行不改行,告訴我們做什麼呢?莫非知道我的意思,不肯要軍人做姑爺,他就要改行嗎?那也真叫傻了。她如此想着,也是一笑。

  趙自強一想,一說要改行,未來的夫人笑了,未來的丈母孃也笑了,這樣看起來,這一行真是不能不改了。他肚子裏悶着這樣一個啞迷,就低了頭走着,一路想了回營去。

  他走在路上,聽到軍號聲,看到西苑那白色的樓房,以至於身上這灰色的衣服,覺得沒有一樣不陳舊得令人煩膩起來。假使自己不改行,娶親以後,一個在家裏,一個在營裏,慢說那是誤了夫人的青春,自己娶媳婦爲什麼的?我若是改行,無論幹什麼事,兩口子總是可以在一處的呀。怪不得人家有姑娘不願嫁軍人,嫁了人是個空名,實在是在守空房呀!他越想越對了,非改行不可!現在又不是什麼緊急的時候,辭差總是辭得掉的。爲着愛情犧牲這個連長吧,明天就辭職。他想着回到了連部,已經不再有一點猶豫,便想找着那位上士來,商量如何請辭。至於平常所念到的什麼抗日,什麼報國,已經沒有一點放在腦筋裏。在這裏,我們可以看看他怎樣去找他的新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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