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十八回 脈脈傳茶含悲慰夫婿 匆匆出塞強笑別家人

  有人說,愛國是一種精神,只要把愛國這種思想,灌進到人民的腦筋裏面去了,那個人爲了愛國,就可以把生命財產,完全犧牲。若是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這種愛國思想,就沒有了軍事戰爭,也沒有經濟戰爭,人就要安樂得多了。其實愛國這種精神,正也不容易讓人傳染。就像趙翁,他平常是很鼓吹愛國思想的。可是到了他的兒子,要帶兵上前線替國家打仗了,他的心裏就會感到二十四分的不安,覺得炮火是無情的東西,兒子當的是連長。這是像弟兄們一樣的要上前線,而且不能有安全地帶可以掩護自己的,不過他心裏儘管是難受,可是他的口裏,依然還在那裏鼓勵着他的兒子,一定要爲國家出力。及至聽清楚了兒子是到喜峯口去堵口子的,那就離着日本軍隊遠了,所以突然的精神振奮起來,就向外院子裏連連喊着楊老太太。江氏忽然聽到趙翁這樣的大叫,立刻就口裏答應着,兩條腿便已跟着走到了後院子裏來。

  趙翁等她一進,兩手就一拍道:“現在我明白了,咱們可不必那樣多掛心,自強他不是出山海關去,就是到喜峯口爲止啦。這地方離着打仗的地方,那就遠着啦。老實說一句,在那裏駐防,也就像在西苑大營差不多,一點沒有關係。”江氏一進門來,那雙眼睛,早就射到了趙自強的身上。趙自強也不解是何緣故,見了這位岳母,情不自禁的,立刻就兩腳一併,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對她是要表示恭敬,而同時也是要表示有點不安。江氏道:“自強,我聽說,你們軍隊要出發了,你怎樣也不早早遞一個信回來?”自強點着頭道:“倒是要開拔了,不過並不是開到什麼戰地裏去,是開到喜峯口去堵口子。”江氏對於堵口子這個新名詞,似乎還有點不明白,便道:“堵口子,怎麼樣子堵法呢?爲什麼要去堵口子?”趙自強心裏這就想着,若說堵口子,就是防禦敵人的意思,那一定會把丈母孃嚇倒,不如含糊其詞的,不必說明。便笑道:“您這有什麼不懂的。譬如說吧,北平這內外城,有十三道城門,處處的城門,都得派軍隊和警察把守。這萬里長城,也有許多城門,這就叫口子,我們就是調到這口子邊去的。”江氏走進來,在椅子上坐下,這就望了趙自強笑道:“你這話我就明白了,準是把你們調去守城門,有什麼來往的人,你們都得盤問盤問,是不是這個樣子呢?”趙自強道:“對了,就是這個樣子,你想,這不是很太平的事情嗎?”江氏望了他許久,然後搖了兩搖頭道:“說起來,我這話顯得囉嗦,可是我也就真不明白。把守城門,幾十個人輪流着來,也就儘夠的了,爲什麼要調着整萬的人去堵口子呢?”趙自強這卻想不出一個好解釋來答覆,便笑說:“那當然不止一個城門。”趙翁道:“這您就不必多心了,我想着那一定是很太平的。”江氏什麼話也沒有回答,兩手按着膝蓋上,微微地昂頭嘆了一口氣。趙翁知道他嘆這一口氣裏,含着有一大篇話,沒有說了出來。可是真讓她說出來了,自己的兒子聽到,恐怕有些不堪。因爲這兩天,自己在一邊,聽着江氏的閒言閒語,已經不少了。那意思總是說,姑娘原怕給當軍人的,爲的是軍人不容易常在家。現在剛訂婚,姑爺就要出發,以後這話就難說了。趙翁這次不等他把話說了出來,立刻就搶着道:“喜峯口到北平,有長途汽車,一天多也就回來啦,將來辦喜事,咱們願意到喜峯口去,就在那裏辦。若是不願意上喜峯口,自強可以到了日子回來,那很不算一回事。”趙自強道:“對了,來回很方便的。”江氏默然了有五分鐘之久,這才道:“姑爺出發,升級發財去,這是好事。自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我還有什麼話說?能照着姑爺那樣說法去辦,那就好。”趙自強覺得這話,也是越提越近於牢騷的了,便扯開來道:“爸爸,我還想起了一件事情呢。田連長說,已經給黃曼英小姐通過兩回電話,叫她到海甸來,他是抽不開身子進城去的了。據我的意思,若是黃小姐來了,請她就在這兒休息一晚上。我們明天出發,反正要走海甸街上經過的,那就見着面了。最好是請你僱一個人到城裏去一趟,請她馬上就出城。那麼,我回營去,可以叫田連長到這兒來一趟。”江氏淡淡地一笑道:“你倒有這個工夫,去管別人的閒事。”這雖然是一句玩笑的話,趙自強就覺的這話,是二十四分的嚴重,於是笑了一笑道:“昨天晚上,開拔的時間還沒有規定下來呢,田連長就這樣的說着。今天我回來了,我自然要想到這件事上來的。”江氏淡淡地笑道:“你別爲人家的豆子炸了鍋啦。我倒要說一句時髦一點兒的話,你自己的那一位,現在也是心裏難過着萬分呢,你倒不去瞧瞧她嗎!”趙自強站着微笑了一笑,望了他的父親,卻沒有動腳。趙翁道:“這也沒有什麼害臊的,你應當去看看楊家姑娘。”趙自強剛把腳移了兩步,又停止了。趙翁正了顏色道:“你應當去的,你還猶疑什麼?”趙自強聽了這話,這纔將臉子繃住着,走向前面院子來。

  前面的院子,全讓兩棵大楊柳的綠蔭罩住了。空間是青隱隱的。他走來的時候,腳步是很快的。及至他走到前院楊家屋門邊,把腳步就放緩了,輕輕地拉開柳蔭下的那扇小門來,又咳嗽了一聲,這才舉步進去。只見桂枝在靠門的一張方凳子上坐着,低了頭,正在做針線活。見趙自強進來了,就放了針線站起來,低聲微笑道:“你回來啦。”說時,手扶了桌子,既不曾向前走一步,也不曾向後退一步,半側了身子,向趙自強望着。他走了兩步,將軍帽取下來,拿在手裏,然後向桂枝笑道:“你一個人坐在家裏,不悶得很嗎?”桂枝微笑道:“我哪天也是這樣子在家坐着,怎麼今天就會悶得慌呢?”趙自強究竟還不敢表示了十分親密了,就隔了門,在外面一條,舊板凳上坐下了。桂枝在裏面屋子裏轉了一會子,好像很忙。趙自強道:“你忙什麼?你坐下來吧,我還有幾句話和你說呢。”桂枝笑道:“你老遠的來了,我也應當倒一杯茶給你喝啦。”趙自強道:“與其在家裏喝茶,咱們不如到乳茶鋪裏去談談還強的多呢。”桂枝搖着頭道:“不去也罷。今天去了,談的自然是很高興。將來我一個人有到乳茶鋪去的時候,我是多麼感慨。”這幾句話,也可以算是她臨時感觸的話。也可以說是她懶於行動,把這話來推諉的。可是這話一傳到了趙自強耳朵裏去了,他就心裏一動。若是像她這個樣子容易發生感慨,這感慨就多了。她推開房門,看到後面院子裏,我的家庭,她要發生感慨。坐在屋子裏以前常聽到我的腳步聲,由這前面院子過去,將來也沒有了。院子裏那兩棵楊柳樹,長得綠條子拖靠了窗戶,春暖花香的日子,剛好訂了婚,正像楊柳青青的那樣美滿。楊柳還在青青的,可是未婚夫走了,這都是要讓她發生感慨的。這可讓人說什麼好呢?趙自強想到了這裏,一切都默然了。低了頭看了自己的皮鞋,將自己兩隻腳尖,胡亂的在地上踢着。桂枝已經是倒好了一杯茶,於是就微笑着送到他面前來。低聲道:“別難受,喝這杯熱茶吧。”趙自強喲了一聲,突然地站了起來,兩隻手接着她這個茶杯,向了她道:“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要從那句話說起纔好。我是個現役軍人,身子是國家的,只有命令,沒有自由,請你原諒我。”桂枝笑道:“你這是多心了,我並沒有說不原諒你呀。”趙自強捧了那杯茶,不知道喝,也不知道坐下,只是向了人發呆。桂枝抿嘴微笑着,許久許久,才道:“你別是那樣想不開,男子漢大丈夫,總轟轟烈烈大幹一場的。坐下喝茶吧,別想那些了。”趙自強聽說,眼睛望了她,慢慢地坐下。不想他無意之中,原已離開了那方凳子,坐下去,卻沒有挨着那凳子,身子一虛,幾乎是要跌下去,但是他念到手上還捧着一隻茶杯,這是不可摔破的,若摔破了,那是出門人的不祥之兆,因之下死勁的捏着那隻杯子,不肯放鬆,可是茶杯子裏潑出來的熱茶,將手上的皮都燙得變成紫色了。右手實在是拿不動了,就把這茶杯,送到了左手上來。桂枝卻以爲他是捨不得打碎了東西,立刻搶上前去,將茶杯搶了過來,放在茶椅上,笑道:“就是打碎了一個茶杯,那也很不值什麼,你爲什麼捨不得放手?”趙自強這才站定了,笑道:“我們當兵的人,身上掛了彩,雖是一種榮耀,端了槍在手上,依然是幹。若是潑了一點熱茶在手背上,就把杯子摔了,這也顯得我太無用啦。”桂枝站在那茶几面前,就彎了腰向他手上看了看,笑道:“還好,燙得不怎樣的厲害。”她看完了,將腰一伸,人就向後一退。不料就是這樣的一退把茶几碰着。茶兒轉了兩轉,不曾站穩,那茶杯不會粘住茶几面,落到地上,跌了個粉碎。桂枝迴轉身來,笑道:“你瞧,你要保留,還是沒有保留住,把你的手白白地燙了一陣。”她說了這話,並不怎樣的在意,依然彎了腰去拾起那些碎片來。趙自強臉上,早就是紅一陣白一陣,心裏更撲撲亂跳,及至桂枝將碎片撿起,扔到門外邊去了,她迴轉來的臉色,卻是依然穩靜像平常一樣的,趙自強自己才止定了顏色,向她笑道:“什麼事都是註定。這一隻茶杯註定了是要打碎的。你瞧,到底還是砸碎了。”桂枝道:“所以,我命裏註定了是軍人……”說到了這裏,他的聲音,就很細微了,於是接着笑道:“到了總是丘八。”趙自強覺得她雖是一句玩笑的話,然而這一句話,可直紮了自己的心窩,臉上早是血漲得紅中帶紫,只把鼻子兩邊的斜紋印出深深的道子來,顯出了他是在窘迫中發出來的一番苦笑。桂枝這倒摸不着頭腦,自己打碎了碗,爲什麼未婚夫卻是這樣子着急呢?她因爲趙自強是個性子直率的人,而且有些新思想的人,決不會爲了打碎一隻茶杯,認是一種不祥的預兆的。可是他還沒有這個感覺,那位丈母孃江氏,她可留心了。已經由後面追了出來,走進屋來問道:“揍了什麼了?這樣響一下。”趙自強道:“什麼也沒有揍,剛纔貓由窗戶裏鑽了出去,大概把窗戶臺上一隻破碗碰到地上去了。”江氏聽他說得如此的自然,也就不追問了。於是趙自強坐下來,江氏也坐下來,桂枝也走到門邊那張方凳子上坐下了。趙自強到了這時很感到無聊,就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他這種咳嗽聲,似乎能夠傳染,立刻江氏也就咳嗽了兩聲。桂枝看到彼此都有些搭訕的樣子,這卻不好意思自己也跟着咳嗽起來,這就笑道:“別在家裏坐了,你老遠的回來,也去吃些點心去。”江氏也就插言道:“對了,你應當和我們桂枝到乳茶館裏去坐着談談這就像自己兄妹一樣,要什麼緊,還有些害臊啦。”桂枝微微地瞪了她母親一眼道:“你是好話不會好說。”江氏道:“得啦,我不是說了嗎?你們自個兒去談談嗎?別的我也就不說了。”說着咳嗽了兩聲,又伸着頭到門外去看看太陽。趙自強也感到老在屋裏坐着,未免也是越鬧越僵,於是,就站起來笑了一笑道:“我真是肚子餓了,你也去吃一點吧?”說着話時,就把手上捏了的帽子,向頭上蓋着。走到門邊,手扶了推門的轉紐,臉卻是向了桂枝望着,這在他,本是就要桂枝同走的意思,桂枝卻也很瞭解,不等他說第二句話,在桌子抽屜裏,找出粉來,搶着在臉上撲了兩遍粉,搶着把一條白綢手絹掖在肋下,就笑着向江氏點了幾點頭道:“媽,我一會兒就回來。”只有她這一句話,那已經表示她願意跟着趙自強走的了。江氏這也就默默地點了兩點頭,不加可否,讓他們走了。

  她心裏就想着,一個姑娘,有了婆婆家,她的心,那就自然跟着丈夫去的了。你看她雖然是心裏萬分難過,但是還要在丈夫面前,討那個俏勁兒忙着的撲粉,方纔走去,這可以知道女人怎麼着,總是求丈夫歡喜,沒有了丈夫,一切都沒有了。她一個人這樣在家裏呆呆地想着,一切都忘了,只是在原地方枯坐着。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只見院子裏牆上的太陽光已經斜到了室瓦檐,而且泛着那金黃色了。這才醒悟了過來,這一對男女,以前不願出去,怎麼現在一出去之後,就這樣的不知道回來了。她一人也是悶不過就跑到後面院子裏去,和趙翁說上一陣。趙翁也和他的兒子心裏一樣,只覺是對人家不住,極力的用話來安慰她。

  又過了一會,聽到前面院子裏,有皮鞋腳步聲,江氏知道是自強桂枝歸來了,立刻也就跟着跑到外面院子裏來,趙自強的腳步快,已經走到後層院子門裏了,桂枝卻半垂了頭,站在外面院子裏。她走的時候,臉上是雪白的,現在卻是在黃黝了的臉上,掛着一道一道的幹淚痕。兩隻眼睛,更是紅得異乎尋常。只看她垂了眉毛,在那默默無言的當中,一定是經過了一度極傷心的事情了。但是女兒心窩裏那一汪苦水,自己是知道的,裝麻糊過去,也許她要瞞着母親,若是問她,反要引起他的牢騷來了。於是江氏也不將臉看住她,自行進屋去了。桂枝跟着進屋來放了一塊手絹在茶几上。江氏趁她不留神,將手絹捏了一捏,好像是經過水洗了一樣,於是乎更不敢作聲了。趙自強站在院子裏,也以爲她母女見面,必定有一番悲傷,所以站在外面候了一候。及至站了許久,卻聽到並無聲息,料是無事,也就自向後院來了。趙翁背了兩手,正在走廊上來回的踱着緩步子呢,於是就向趙自強道:“你回來的時候,已經不少了,還不該回營去嗎?”趙自強直挺挺站着,向趙翁道:“你老人家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趙翁說話的時候,原來還是背了兩隻手,繼續的走,這時才立定腳,突然一回頭向趙自強臉上,注視了一番,然後手摸摸鬍子,似乎有一口氣要嘆了出來。但是在他一昂頭,眼珠一轉的時候,卻又把話忍了回去了。趙自強看到父親不說,不能逼了父親說,於是低聲道:“這一件事情,真是不湊巧得很。不過當軍人的人,天天都有出發的可能的。所以在臨時得了命令,臨時就走,那是應有的事情。”他口裏如此說着,眼睛望了父親,卻不能向下繼續地說了;緩緩地垂了兩手,而且是緩緩地頓了眼睛皮,趙翁攏了兩隻衣袖,微偏了向兒子望着,許久的工夫,他忽然正了顏色道:“你既是到了回營的時候,你就走吧,老耽誤着幹什麼,我……我……”他說着頓了一頓道:“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了,你走吧!”他說時,卻籠住了的兩隻手,也不肯抽出來,就這樣上下的移挪着,倒好像是和兒子作揖。可是他那隻老眼裏,正含着兩包眼淚,只在眼眶子上滾動,幾乎是要流了出來。趙自強心裏想着,若是和父親說出實話,從此就不回來了,也許不等自己走,父親就要流出淚來的了。於是挺着胸脯,硬硬朗朗的叫了一聲道:“爸爸,我走了,有工夫我再回來吧。”說着,腳後跟撲通打了一下響,然後舉起手來,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的軍禮,突然地一轉身猶如在操場上,開着正當的步子走路一樣,一提腳步,撲突撲突,就這樣地走了出去了。

  當他走的時候,一直向前,並沒有看別的所在,及到一口氣走出了海甸街,這纔回轉身來呆呆地站定,向海甸街,這一排屋檐,望了出神,同時,卻垂了頭,長長地嘆上一口氣。就在這時,只見眼前的大道頂端塵頭大起,帶來的司務長和幾名弟兄,趕着拖大車的幾頭牲口,飛也似的跑着,那大車輪子,在人行大道上滾着,空隆隆地作響,跑到面前來。司務長原是在車上坐着的,老遠的就由車上跳了下來,舉着手道:“連長一個人倒先走了。”趙自強聽說,心裏頭不由得暗暗地叫了兩聲慚愧。心想,我真是心不在焉了,怎麼把他們丟開,我一個先走了,我到海甸,究竟是爲了幹什麼來的?於是笑道:“我知道你們會跟了來的,我在這裏等着你們呢。”他們固然是笑嘻嘻地在這裏說話,每個大車上跟來的一名伕子,各人手上拿了一條細長的鞭子,都把鞭稍子,拖到地面上來。每人的臉上,也都帶了一種死灰色,尤其是最前面的一個人,車伕,他上身穿了一件舊藍布短褂,上面有好幾枚補釘,頭上偏戴着是一頂醬色的氈帽,帽沿像他爲人那樣柔儒,四周紛披着下來,半遮了他的臉。不過雖是半遮了他的臉,趙自強還看得出來,不由得喊了一聲道:“這不是街東頭的老劉嗎?”老劉跳下車來,放了手上的鞭子,比着兩手深深地向他作了兩個揖道:“趙連長,你瞧,這怎麼辦?我一家子都指望着我這一輛車,兩頭牲口,城裏海甸,兩頭兒跑,現在全帶來了,怎麼辦?我以爲你是不認得我啦,我幾回叫你,我又怕會犯罪,不敢叫出來,你認得我,那就好啦,我家裏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孃,你是知道的。”說着說着,他索興跪下去了,向趙自強磕了三個頭。趙自強見他轉動着眼珠,兩行眼淚,差不多要哭出來。便伸手將他攙扶起來。自己正想說一句,再做商量吧。可是一看後面,還有四輛被拉來的大車,緊緊地跟隨着。自然,每輛車上,都也坐了一名伕子,都睜了大眼,望着老劉呢。於是硬了心腸,正着臉色道:“你還不是廢話,我若是可以放你,我還把你找來做什麼?你跟我們走一趟,也不虧你,走一天,有一天的錢。”老劉磕了兩個頭,倒落了一個說廢話的批評,只好忍住那把眼淚,站了起來,依然坐上車去趕車,趙自強連着司務長,索興坐了大車,一鞭跑回了大營。

  他走回連部的時候,迎面正遇了田青,他笑道:“你究竟比我好,回家瞧一趟愛人去了。”趙自強什麼話也沒有說,重重地唉了一聲。田青笑道:“怎麼樣?老丈母孃,有什麼不滿意的話嗎?”趙自強道:“唉!那倒不是,可是……”說着,左手取下了軍帽,右手在頭上撫摸了一番,表示他那種躊躇而無可如何的神氣來。田青向他對站着,待了許久,看了他那種情形,也就隨着傷感起來。因道:“我今天也是倒黴極了,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到城裏去,都碰了釘子。”趙自強道:“難道你的老丈母孃倒有什麼話了?”田青道:“那倒不是,學堂裏電話怎麼也叫不通。今天要是過了五分鐘,打得通電話,也算白打,因爲她已經回家去了。”趙自強悄悄地握了他的手笑向他道:“我幫你託了我老爺子,派人到城裏送口信去了,趕上長途汽車,來回也就是兩三點鐘,你在四五點鐘,到海甸去一趟試試看,準會着黃小姐了。”田青半昂了頭想了許久,忽然一搖頭道:“我決不去了。”趙自強還想問他個所以然,傳令兵跑來,說是營長有話說,問了連長好幾回了。趙自強只得匆匆跑到營部,可是見了營長,卻是問大車找完全了沒有,那樣一句贅話。

  連部裏結束得怎麼樣了,自己丟開了大半天,還不知道,自然也少不得跑回去看看,一到了連部裏,司務長就送了一篇賬目來看,檢查最後那筆總數,卻欠了外面一百多元的連部私賬,自己待要一筆一筆查去,又沒有那些工夫,兩隻手捧了賬單子,卻搖了兩搖頭道:“欠人家這麼些個錢,拿什麼給,乾脆,全拖着吧。”司務長笑道:“不給就不給,反正商家也攔不住咱們開拔。”趙自強嘆了一口氣道:“這話可不能那樣說。人家誰不是血本,老早的把東西賒給咱們了,咱們一拍屁股走了,讓人家白瞪眼,假如咱們是做買賣的,那怎麼辦?這話可說回來了,咱們不是誠心坑人,無奈一不關餉,二來走得這樣急,誰也……”這些理由還不曾說完,營部派人來傳話,營長請連長去領東西。領東西這總是好事,趙自強便立刻就去。

  到了營長辦公室裏,只見那桌上用大報紙包着。堆放了好幾個紙包。紙包上用紅筆寫了第幾連的字樣。營長寶芳,指着一個紙包向他笑道:“救國聯合會,聽到我們出發了,送了許多暑藥給咱們。團部裏就分配好了,一連得着一包,你帶回去吧。”趙自強又覺得是這樣不要緊的事。大概營長在團長那裏是鄭而重之地拿來,所以也要連長鄭而重之地受了去,這有什麼話可說,只好拿了那個紙包回連部了。到了連部裏,少不得又把這一大包藥打開了,交給三個排長,去分給弟兄們。

  這一層很可省了的麻煩,未曾結束,隨從兵就進屋來說:“那個雜貨店裏的掌櫃,自己又來了。我說連長出去了。他說,他親自看到連長上樓的。他並不要錢,只要和連長說幾句話。”趙自強想了一想道:“我下去見他吧。”下得樓來,只見那位掌櫃劉君,靠了牆角站着,腦袋幾乎是垂到懷裏面去。趙自強先叫着他道:“劉掌櫃,我真對不住,現在上面沒有發餉,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錢來。”那劉掌櫃,帶了哭音道:“你不給就不給吧。我只求求你到了防地,有錢多少給我寄一點來吧。”趙自強看了,真是不忍,便問道:“連新帶舊,我一共欠你多少錢?”劉掌櫃道:“大概二十來塊錢吧?要是你這一處,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交個朋友吧,可是別人還欠着呢。”他說時,擡起一隻袖子去揉擦眼睛。趙自強真不過意,就在身上掏出兩塊現洋交給了他,那劉掌櫃很知足,千恩萬謝地去了。

  趙自強做了一件痛快事,心裏正舒服了一陣子。魏排長來說,大行李都捆好了,天一黑了,也不能裝大車,這是要跟了團部走的,先得請連長過好了目,這就先把一部分裝車。趙自強一想,這倒是不可大意的事,於是跟着排長走了。這一去,足足忙了兩小時,回得連部來想喝一口水,隨從兵又說,營長傳連長回話。趙自強口裏雖不說出來,心裏就道:“理他呢,我是牛馬,一刻兒工夫,也不讓歇,屁大的事,也叫我跑一趟。”他一面想着,一面上樓。走到樓梯半中間,忽然一想,慢來!這樣緊急的時候,哪裏就能說沒事。營長傳見不到,誤了公事,別鬧出亂子來了吧?他如此想着,那半截樓梯,就沒有這勇氣上去。終於他是掉轉身下樓,一直向營部來了。

  這回算是差一點兒來遲了,三個連長,都在這裏等着呢。寶營長平常對這四個連長,也就像自己弟兄一樣,這時沒有外人,大家在辦公室裏坐着。寶芳道:“咱們這回在西苑住的日子太久了,外面的賒欠,各人大概是不少,這沒法子,只好留住將來再說。營底子,各連今晚就派好一名弟兄看着。我們這回出發,實在是不同平常,多一個人,有多一個的好處,看守營底子,挑一個老弱些的得了。現在還沒有什麼事,這回走得急促一點,晚上不定什麼時候,有事情商量,要隨請隨到纔好。天黑了,叫伙伕趕夜烙餅吧。這一天的糧食,總得帶足。”營長說完了,又說了些別的話,無非是叮囑凡事早早預備而已。大家告退了回連部。

  走在半路途中,殷得仁悄悄地握了趙自強的手道:“你有什麼感觸嗎?”趙自強道:“我有什麼感觸,誰也都是一樣!”殷得仁搖搖頭笑道:“我就不一樣,你那話不能普通的講。到了這個時候,你才知道,還是做光棍兒的好了。”田青道:“我也是光棍兒,怎麼就沒有你那樣快活呢?”殷得仁笑道:“你是誠心裝傻吧?你這個光棍兒,準是光得乾乾淨淨的嗎?那位黃女士不是光棍上長的一朵沒有開的花嗎?那開了的花不要緊,扔了就扔了。這沒有瞧見是什麼顏色的,就丟開一邊,這可叫人是難捨難分囉!”說着,他又拍拍趙自強的肩膀。他有什麼話說,也就只好朝着人家微笑罷了。關耀武在他們三個人後,並不作聲,許久,卻嘆了一口氣。殷得仁道:“老關,你爲什麼嘆氣?”關耀武道:“你們說什麼花兒朵兒的,我倒不理會,我就是捨不得我那一窩兒孩子。”殷得仁道:“這還是那話,人是做光棍兒的好。你要是根本就是個光棍兒,哪裏會有這樣一窩兒孩子呢?”四個人說着話,已經各回了連部。

  趙自強見燈光都亮上了,這就不敢耽誤,先跑到大廚房裏去,叫伙伕烙餅,一百多人一天的糧食,自然也就夠烙的。看了一回,這又回連部來,監督士兵收拾小行李(注:即彈藥)。其間還上了兩回營部。照着命令,乃是七點鐘在大操場集合出發。

  趙自強五點鐘就起來了。忽然地吃了早飯,還不到六點。自然,士兵比他起來得更早。這個時候,雖然是日長夜短,然而五點多鐘,天上還不過是灰白色。他怕時候來不及,立刻吹了哨子,將全連士兵,在院子裏集合,點過了名。見面前站着一連弟兄們,心裏這就想着,這些人都是要開到長城以外,去性命相拼,血肉相搏的。在一師人裏面,這算不得一回事,可是就各是人說,總是生平不能再大的一件事,難道還讓人家糊里糊塗上道,不說上一聲兒嗎?可是想到自己當大兵的日子,在出發的時候營長連長誰又曾提過一個信兒,這要說,不是多事嗎。於是索興一個字也不提,站好了隊伍,就帶弟兄們上營部集合,由營部再到大操場集合。那東邊天上一輪金盆似的太陽,將金黃色的陽光,放到了操場上來,照着趙自強這一團人半背了陽光站着。他們的團長,在遠的地方,不成理由的,說了幾句訓話,然後大聲道:“弟兄們吃飽了嗎?”大家由丹田裏提出一口氣來答道:“吃飽了!”又問:“喝足啦?”又齊齊的答應喝足了。於是寶芳營長,親自出來喊着口令,向右轉,開步走。他們是第一營,當然是走在這一團的最前面。趙自強跟着隊伍,順了上海甸的大道,一步一步向前走。假使這不是跟了隊伍,他不知道這是向哪裏去,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旅次行軍的隊伍,走的不是那樣忙,弟兄們開着便步,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有的兩三個人低聲說話,有的唱極低的皮簧。趙自強他心裏一想,弟兄們都坦然地上道,爲什麼我這樣喪魂落魄呢?於是按了胸脯子,直視着前面,也一步一步的走。

  他忽然想起來了,有一次在這裏經過,想着,將來每日有一趟由大營回海甸,現在,走的還是這樣一條道,假設的話,也就好像是昨日的事,可是自己走一條路,恐怕是最後一次了。想到了這裏就不由得招起頭來,四面去觀看。青青的麥苗在菜從中已經伸出了穗子來,迎着風,只管向人點頭,覺得它每次一點頭,都含着有惜別的意思。村子外的樹木,現在已經是長得綠油油的了,到了這些樹木的葉子都脫落乾淨了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海甸的屋脊,遠遠地望去,依然是那樣參差着在平原上。往日看着,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今天這屋脊射到眼裏頭來,就覺得對於自己,有一種特別留戀之處。慢慢地走近了海甸心裏頭也就慢慢地跳了起來。那太陽光在大地上,是金晃晃地照着,這海甸街上早起的人,很快活的在那裏工作似乎在軍人眼裏看到帶血紅色的日光,在海甸市民眼裏成了黃金色了。趙自強心裏這就想着,一樣的日光,在兩般人眼光裏看起來,就各有一種意味。這還罷了,昨天我回去說了,隊伍要由海甸經過,不知道我父親和楊家姑娘,是不是……他的感想,還不曾完畢,隊伍進了海甸街,遠遠地看到自己家門衚衕口上,擁着一羣人,也不問這一羣人裏面是誰,他心裏早砰砰亂跳了。果然,這一羣人裏面,有他的父親,未婚妻,岳母,而且還有那個黃曼英女士。

  黃曼英究竟是個女學生,不能很沉靜地忍耐,已經跑着迎上前幾步,田青這一排人,恰是在趙自強前面,黃曼英看到田青站在隊伍旁邊,突然地站住了腳,兩手向外一伸。可是看到田青只望了過來,他不離開隊伍一步,她很知道紀律是不能因私人破壞的,只是轉了她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田青微笑,一面也向她點頭微笑,可是這樣點頭和微笑的時間,那僅僅只有一剎那,黃曼英的一種笑臉,不曾變第二種顏色,田青已經走過去了。黃曼英呆立了一會,突然拔腳就跑,在街頭的一邊,跟了隊伍也就這樣走着。

  然而趙自強哪有功夫去看別人,已看到了他老父的臉上,皺紋是層層的疊起,他手摸了頷下的鬍子,由上而下,卻是不停,他手下站定了自己的未婚妻。桂枝她也不笑,也不點頭,更也不轉動她的眼珠,兩隻手搜了一隻衣裳角,只管挪搓着,那兩隻眼圈,更是紅得不像平常有如兩個熟透了的紅桃子。她爲了取悅未婚夫起見,訂婚的日子,已經是把旗人留着表示爲大姑娘的長髮辮,一剪子剪了。這時頭上蓬亂着一頭短頭髮,更形容出她的臉上十分的瘦削,而且十分黃了。直等趙自強走到她們身邊來的時候,她眼珠有些轉動了而且咬了自己的嘴脣皮,在帶了淚容的臉上發出笑容來了。趙自強不便走過去安慰他的老父,更不能安慰這未婚妻了。對於這位岳母呢,只瞥了一眼,好像他繃住了她的臉子。自己對於這一切,都沒有法子去安排到的,急忙之中,只好也向他們報之以微笑。自然趙翁是首先點着頭笑了。江氏呢,不能在這個時候,還說姑爺什麼,她滿心裏藏住了奶奶經上的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也就對了姑爺一笑,桂枝呢,因自己的笑,引起了丈夫的笑,自然是不能把笑容來收住。可是在她這一笑的一剎那,趙自強已經隨着隊伍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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