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自強這次回家來完婚,大家原都知道是一種短局。但是不滿一個星期,他就要走,這是趙自強自己也料不到的事。趙翁在屋子裏面聽到有電報到來,伸頭張望一下,又看到堂屋裏站着的三個人,是那一副情形,心裏頭早就瞭然,於是正了顏色向自強道:“當軍人的人,身子是國家的,在前方你能請着假回來完婚,這就是很難的了。既是寶營長有電報來,你就趕快回營吧。時局平靜一點的話,我也想到口外去看看,我希望桂枝同楊家老太太一塊兒也到喜峯口去吧。”趙自強勉強地放出苦笑來,點着頭道:“可不是嗎?帶家眷的,也多着呢。”桂枝手上,依然捏着那一張電報紙,向趙自強看看,又向母親江氏看看,卻沒有作聲。江氏一昂下巴頦,正想嘆出一口氣來,但是看了她女兒那種焦慮的樣子,立刻把那口氣忍了回去,卻沒有吐出聲音來。趙翁道:“電報上沒有提到別的事情嗎?”說着,瞪了兩隻眼睛,向兒子注視着。自強已知道他的用意,便說:“沒事沒事。寶營長總是離不開我,一點事兒也不肯給我擔擔子,我在家裏再住兩三天,也沒什麼關係,只是讓他在營裏着急,我心裏過不去。”趙翁摸着鬍子道:“那是呀。寶營長待你像兄弟一樣,你不能讓寶營長着急。固然,你們新婚,應該在一處多盤桓幾天,可是同偕到老,將來的日子長着呢。”趙自強皺了眉道:“公事自然是要緊,只是這日子實在也快一點。”他父子兩個,這樣一問一答地說着,江氏母女在一邊呆呆地聽,並不作聲。趙翁看到她二人並不搭腔,覺得只管說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因之伸起手來,不住地摸着自己的長鬍子。趙自強看到父親那樣受窘的樣子,只管和着父親說話,也是顯得無聊,於是偏過頭來,連連咳嗽了兩聲。
趙翁手上摸了鬍子,眼睛可就向桂枝望着,只看她眼睛那樣凝注着,可以知道他是很關切地等着桂枝的回話。桂枝因爲公公的眼睛射在身上,也未便再裝麻糊,於是側轉臉向江氏看着道:“媽,自然是公事爲重呵。”說畢,然後將臉來對自強望着道:“今天還有一班長途汽車進城,我替你收拾收拾行李吧。”她說這話是很自然的,可是自強聽到,只覺一字一針,針針插在心尖上,雖然心裏頭要用兩句話去安慰桂枝,然而口舌不聽自己的指揮,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江氏在一邊看到他突立着,兩手直垂,若不是微微低了頭,倒好像是和新夫人立正,這就向他道:“姑爺,你放心吧。我們不是那樣不懂事的人,你既然是請假回來,公事依然在身。你自己瞧着辦吧。應該今天動身就今天動身,若是能遲一天,明天走就從容些。老太爺,你說我這話怎麼樣?”說着,將臉朝了趙翁。趙翁道:“親家太太,你說這話,就是二十四分疼姑爺的了。我們孩子還有什麼話可說呀。自強,我看今天走是來不及的了。好在電報雖是來了,可是也沒有限定你哪一天到,比較從容一點的話,你還是明天走吧。”自強這纔開口道:“是的,我也算了,明天早上六點半鐘車子進城,趕東站八點鐘到山海關的火車,我還是由灤州下車,走旱道回去。”趙翁道:“這都聽便着你。”說時,他的手,不住地招起來,一下一下的,將鬍子向下抹,好像這個動作,就可以解除心中的苦悶,江氏向桂枝道:“你回家去坐坐吧?”她聽說,就跟着娘走了。
自強向趙翁道:“據我看,前方事情是沒有事情,只是寶營長他離不開我。”趙翁道:“不過軍營裏規矩,除了前線在開火以外,只要是請婚假,總是請得動的,爲什麼他不等你假期滿着,就打電報催你?這裏面,我怕總有一些原因吧?”自強怎敢說是有原因,站定了沒有作聲。趙翁不摸鬍子了,挺着胸脯提高了聲音道:“你當了這些日子的軍人,怎麼還是這樣兒女情長?我這一把老骨頭,你是知道的十分康健。你岳母和你女人,由我照應着,只有比從前更舒適的。這一些你都不必過慮,好好地去當你的連長。好漢是人做的,大事也是由人做的,並沒有什麼神仙下界來替人民辦事。”說到這裏,將聲音低了兩低道:“女人的心腸,那總是軟的,你要做出那毫不在乎的樣子來,纔可以提起她們的精神。若是你自己就這樣愁眉苦臉的,她們不曉得軍營裏的事,那豈不更要着慌?”自強微笑道:“我倒並不怎樣地發急,只是我瞧她們心裏有些難過的樣子,我就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安慰人家好。”趙翁道:“你這叫傻話了。彼此要離別了,那總是心裏難受的。你只有用好言語去安慰她,說不久相會,那纔是對的。你也像她一般,那不透着更難分難捨嗎?我就是這幾句話,你好好地聽着去想想吧。”趙翁說完了,急忙回到自己屋子去,留自強一個人站在堂屋裏。他本來想到前面院子裏去,安慰岳母幾句的。然而他總沒有那種勇氣,腳向前走了幾步,依然走回來。老站在堂屋裏,又怕父親要出來教訓自己,索性一轉身,縮進新房去了。
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兩隻手撐住桌沿託了頭。自己這樣沉沉地坐着,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到腳步很重的,有人進來了。立刻將身子坐端正了,看時,桂枝笑嘻嘻地,連跳帶跑地走進屋子來。看那樣子,自然是高興極了。她笑道:“我剛纔和媽商量着,應當給你餞餞行纔好。”自強笑道:“笑話,一家人,餞什麼行?而且我不久就要接你們到遷安去。我早聽說了,我們這支軍隊,要由喜峯口調回來,在遷安縣駐防。”桂枝走近前來,一手扶了桌子角,向他望着,微笑道:“這兩句話,你總說過二十遍以上了。”自強笑道:“真的嗎?我倒不覺得。”桂枝又走近了一步,靠住了他,向他臉上望着:“你想吃什麼呢?包角(讀作餃)子、抻面、烙餡兒餅,我都成,我今天親手做點東西你吃吃,就算餞行啦。”趙自強順勢握住了桂枝的手,將她的手在臉上輕輕偎貼着,然後偏了頭望着她道:“你心裏不難受嗎?”桂枝笑道:“你以爲我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嗎?我們不久就要見面,蜜月裏頭,應該歡歡喜喜地,心裏難受做什麼?”自強道:“你們老太太呢?”桂枝笑道:“我們老太太更比我懂事了,難受什麼?你說,吃包角子呢,還是餡兒餅?”她說話時,兩隻手握住自強的兩隻手,搖撼了幾下。自強站起來,用手按住了她的肩膀,然後笑道:“只要是你做的,什麼東西都好吃。”桂枝將頭偎在他懷裏,伸手撫摸着他的臉道:“我做羊肉白菜餡兒烙餅你吃,好嗎?”自強道:“好的,不過太費事了。”桂枝道:“不,我一定得做餡兒烙餅你吃。”自強道:“爲什麼一定要做餡烙餅我吃呢?”桂枝笑道:“有道是天上不會掉下餡餅來,大概餡餅是最好的東西。我今天烙了餡餅給你吃,讓你得個好兆頭。”自強哈哈大笑,夫妻倆在屋子裏大大開心一陣。趙翁在對面屋子裏,聽到兒子哈哈大笑,很有些奇怪,伸頭在房門口看時,只見新房的門簾低垂,裏面的聲音又寂寞了。心裏想着,少年人究竟是少年人,這樣新婚從軍的離別,哪裏是人禁受得起的,然而他們糊里糊塗地還取笑作樂呢。過了許久,才聽到夫妻雙雙地出來了,原來是議好了,出去買做餡餅的作料,走到了前院時,那笑聲還送到後院子裏來,自然他們是高興極了的了。
半小時工夫,自強進來了,臉上依然帶了愁容。趙翁道:“你從哪裏來?”自強道:“她要做餡餅我吃,又要我同她一塊兒去買作料,我只好陪着,其實我不想吃什麼。”說時懶懶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趙翁道:“她那樣子高興,是你說將來要接她出去吧?”自強沉吟了一會子道:“也許是……”說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門簾子一掀,桂枝笑着跳了進來,向趙翁道:“爹,我做餡兒餅你吃,好嗎?”趙翁點點頭。桂枝笑道:“自強明天要走了,我給他餞行呢,打一點兒酒喝,好嗎?”趙翁看她那樣子,果然十分地高興,便笑道:“照說呢,可以讓他喝一杯餞行酒兒。只是他明天一早就要趕早班車,喝多了,可起不了牀呢。”桂枝笑道:“今天晚飯喝酒,明天早上還醒不了,這得喝上一罈子吧?”說着,向自強眼皮一撩道:“你能喝多少,我們可約定了的。”說畢,笑着去了。趙翁看她如此,卻是不解。自強笑道:“她完全是小孩子脾氣,她說今晚要和我坐着談到天亮。”趙翁道:“你可別鬧孩子脾氣,到了灤州,還得走道呢。天氣涼了,長城一帶,我想比這兒冷吧?”自強不在意的笑道:“可不是,大概再過半個月,口外也許就下雪了。”趙翁聽了這話,不覺心裏跳了幾下,立刻連想着,若是打起仗來,又怎麼辦?於是閉上眼睛,裝了一個凝神想什麼的樣子,同時那要滾出來的兩粒眼淚,也就閉在眼睛裏,不曾出來了。自強不敢坐在這裏了,口裏說着去清理東西,也回房躺下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桂枝把自強牽着到堂屋裏來,只見桌子正中擺下四個大碟子,是香腸油雞之類,桌子斜對角,放了兩大盤餡餅,下方明晃晃地點了一盞白罩煤油燈,還有一把錫酒壺。桂枝自坐了下方,指着左手空椅子道:“你坐下。”趙自強見另兩方父親同岳母坐下了,便坐下道:“桌子朝中一擺,四方坐着四個人,倒好像是一桌席面。”桂枝提起酒壺來,向左方空杯子裏斟下酒去,笑道:“古言道得好,物輕人意重,千里送鵝毛。這雖是兩大盤子餡餅的酒席,可是我這番情意不錯,你應當做魚翅燕窩的酒席一樣來吃。你贊成我這話,我就幹上一杯。”趙自強更不打話,端起酒杯子來,咕嘟一聲喝乾,還舉着照了一照杯。江氏手扶着筷子,笑道:“我們姑奶奶,今天透着會說話。”桂枝笑道:“這就算會說話了嗎?我還打算和他談一宿呢。”口裏說着,手上的酒壺,已經伸到自強面前來。自強兩手捧了杯子接着她的酒,笑道:“我得回敬你一杯吧?”桂枝將酒壺向懷裏一摟,笑道:“別,今天是我替你送行,留着我到遷安去,你替我接風再喝吧。”趙翁坐在上面,心裏可就想着,怪不得這孩子這樣子的快樂,以爲不久,就要到遷安去聚首的,說起來呢,可也就是可憐。心裏如此想着,眼睛朝下望,果然見她還是笑嘻嘻地。又轉念一想,她既是這樣高興,樂得大家糊里糊塗吃喝一陣子,何必替別人擔憂?於是也逗引着江氏,一同吃喝起來。
趙自強左手拿着餡兒餅,右手端了酒杯,在鮮脆膩鹹的餅味當中,酒乃是不可缺少的一種東西,喝得爽口,只管跟着喝了下去。待肚子裏吃飽了的時候,酒也喝得有七成醉了。於是手按桌沿,站將起來,晃盪了兩下,笑着搖搖頭道:“多了,別真喝醉了。”他說着話向屋子裏走,只見桌上擺了兩隻碟子,一碟子盛着蘋果,一碟子,盛着香蕉。回頭見桂枝跟了進來,笑道:“你真會辦事,料着我會喝醉,先預備下這個給我解酒。可是我想吃兩片梨,才爽口些。”桂枝笑道:“咱們不離。”自強手扶了桌子,笑道:“酒真夠了,什麼時候了?”擡頭一看桌上那一架座鐘,卻已不見。問道:“我們的鐘呢?”桂枝笑道:“今天晚上,咱們用不着那東西,而且也討厭那東西。我收起了。”自強聽了這話,不由得心口裏盪漾了兩下,沒有作聲,拿了一個蘋果在手上,在口袋裏掏出小刀子來,慢慢削着皮。桂枝站在他面前,向他眼皮一撩道:“對了,吃個蘋果吧。吃了之後,一路平平安安的。”自強笑道:“你的話說得很好,吃了蘋果就平平安安的。那麼,吃了香蕉又討個什麼兆頭呢?”自強說話時,已經坐着呢,桂枝手扶了桌子對方的角,帶着笑容,微昂了頭,咬着嘴脣,頓了眼睛,似乎在想一句話。自強切着蘋果,一片一片地向嘴裏送,咀嚼着道:“人生得着平安,就是無上的幸福,這一句吉兆話,也就夠了,你不用想了。”桂枝道:“吃香蕉也有句話可說的,就是朋友相交的相交。”自強笑道:“這可不是吉兆話。”桂枝道:“盡說吉兆話,也沒有意思呀。相交兩字,這就是說,我們夫妻,總得恩愛日深,別因爲離開了,就疏淡了。你對我的那番情意,我是知道的。不用再提了。就是我呢,也可以讓你相信我,我決沒有三心二意的。”自強放下了蘋果,突然站起來,握住桂枝的手道:“你怎麼說這種話?我和你完婚幾天,就要出門,我心裏是二十四分的抱歉。你對我沒有一句怨言,我已經是感恩萬分了,怎能夠再疑惑你有三心二意呢?”桂枝道:“我也知道你心裏頭是這種感想,我做新娘子的人,對於這種情形,恐怕你去後心裏不會舒服。所以我老老實實地先說出來,讓你好放心。我既然嫁了你,我就認定了我是一個軍人之妻,決不能有一絲一毫不願意。但願你和小鬼痛打一仗,殺死他萬兒八千的。那個時候,你是位英雄了,我也是一位英雄夫人,豈不大妙?”說着挺了胸脯子來笑,表示她那一番趾高氣揚的態度。自強看她笑得很酣,不像是勉強的,就伸了一個大拇指,笑道:“你果然是好的,只要你有這一番意思,我就安心去從軍。”桂枝道:“我呢,你用不着安慰了。只是老太爺那裏,和我母親那裏,你應當去和他們談談,安慰安慰他們幾句話。”自強道:“我們老太爺呢,那還好一點,令堂那裏,可是不能不去安慰幾句的。你可別睡覺,等着我,我就會來的。”桂枝笑道:“我還給你預備吃的呢,哪裏能夠先睡?”
自強經夫人提醒了,就一刻也不能忍耐,馬上起身向前院裏去。今天嶽老太太的態度,也改了,見着姑爺,只是一味地疼惜着。這倒讓自強神明內疚,不能不和她只管談下去。談過之後,再到父親屋子裏說話。
等他回到新人屋子裏來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只見又擺了四個小菜碟子,兩副杯筷,桂枝坐在矮椅子上,兩手按了膝蓋,好像在專門等候什麼似的。她見了自強,立刻向前握了他的手道:“你談了這樣一夜了,我怕你肚子餓着,聚備了四個碟子,下幾根麪條子你吃。”自強笑道:“其實我們坐着清談一會子,也就得了,何必還要費勁。”桂枝笑道:“照着今天的情形說起來,你就是一位客了。我做主婦的,招待客還不是應該的嗎?”自強笑道:“這話可說回來了。你做主婦的,自然是應該招待客,請問這主人翁又在哪裏呢?”桂枝拉着他椅子上坐下,掀着門簾子,伸頭向外看了一看,然後掩上了房門,打開櫥子,取出一小瓶酒,在燈前向自強一晃,笑道:“我偷偷地陪你喝三杯吧。”自強喝的酒,也只剛剛醒過來,並不想喝酒。只是夫人如此說了,又不能推卻,便笑道:“設若喝醉了呢?”桂枝將酒瓶搖了幾搖道:“你瞧瞧這個,這也不過四兩酒,你二兩,我二兩,四兩酒,大概醉不了兩個人吧?咱們偷偷地喝着,誰也不知道。”自強道:“你這樣的好意,慢說是二兩酒,就是二斤酒,我也得勉強喝了下去。來來來,叨擾你了。”說着,就把酒杯子高高地舉着,等桂枝斟下去。桂枝果然站到身邊來,替他斟了一杯,接着自己也斟上了一杯,於是坐下來對舉杯子,慢慢地呷着,桂枝這邊,放了一盞大罩子煤油燈,自強在對面看到她兩腮紅紅地,垂下了上眼皮,未曾喝酒,彷彿就有了幾分醉意。便笑道:“我們今天晚上,真坐着到天亮去嗎?”桂枝向他望着,微笑道:“我們原是這個樣子約會的,我還能反悔嗎?不過你明天要上路,若是怕支持不住的話,回頭你休息休息也可以。”
正說着時,遙遙地有一陣得得嗆嗆之聲,送進耳朵裏來,原來這海甸正街上,也有兩班更夫,這便是梆聲更鑼聲,自強手上擎了杯子,偏着耳朵聽道:“現在是幾更了?”桂枝舉着杯子道:“喝酒吧,管他是幾更。”自強道:“屋子裏的鐘,你已經移走了,更鑼也聽不到。回頭到了要走的時候,我還會不知道呢。”桂枝將櫥子門打開,座鐘卻放在這裏面,不過是將鐘座的背朝外,面朝裏。她關上了櫥子,又把衣架上的一件長衣掀開,一根粗繩子,正拴着一架鬧鐘,掛在衣鉤上。也是背在外。自強笑道:“你還是小孩子脾氣,這樣淘氣。”說着,站起來伸手就要取鬧鐘看。桂枝一伸手,橫攔了自強。笑道:“到了時候,鬧鐘自然會告訴你的,你忙什麼?”自強坐下來點點頭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好,我不看鐘,還是坐下來喝。”於是端起酒杯子來,先喝了半杯。桂枝笑道:“統共是二兩酒,你一口就喝了半杯,以後咱們光吃菜嗎?你大概還沒有聽過我唱小曲兒,我唱一段你聽聽吧。”自強笑着望了她道:“你會唱,我還真不知道呢。你會唱什麼小曲兒?”桂枝笑着將頭一扭道:“唱是會唱幾支,可是我又怕老爺聽見了會說我!”自強笑道:“你就低低地唱也行呀。我和你抱了桌子角坐着,反正你怎樣地低聲唱,我也聽見。”桂枝端起酒杯子來,吻了一吻。想做一個要唱的樣子。可是剛近口邊,又把酒杯子放下來,笑道:“我不唱吧,唱得不好,讓你見笑。”自強見要唱是她,怕唱也是她,可不知怎樣地向下說好。於是端了杯子,只管向她微笑。在這時,那遠遠地更聲,又隨着風向耳朵裏送將進來。桂枝搶着笑道:“我還是唱吧,不過小曲兒不雅,我唱大戲你聽,好嗎?”自強笑道:“你還會唱大戲嗎?那更好了。你唱哪一路角色的?”桂枝笑道:“亂七八糟,什麼我也會唱兩句。最拿手的,要算《貴妃醉酒》。”自強由桌子角邊,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拍着她的手背道:“這齣戲就很好,你就唱這個吧。而且,我也正醉着呢。”桂枝聽說,真個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後帶了笑容,低低地唱了起來。
她口裏唱着,耳朵可向外邊聽去,聽聽這街上的更聲,是不是打遠了。直待更聲一點都不能聽見了,她才把唱停止。
自強拍了桌子沿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一種好本領,爲什麼早不說?要不然,這幾天,我會天天要你唱呢。”桂枝笑道:“你以爲我是一個戲迷呢。今天是一種特別的情形,我才厚着臉皮唱起來。”自強道:“今天有什麼特別?”桂枝道:“也不過是給你餞行而已。”自強笑道:“到了今日,我才知道丈夫要出門,可以得着太太特別垂青的。將來我要永久出門纔好。”桂枝聽了臉上的顏色,未免有些變動。自強就笑着解釋道:“我說的常常出門,乃是一個月回來三趟,一月也就出門三趟,你能不能也是像今天一樣給我餞行呢?”桂枝笑道:“你爲了要喝二兩酒,聽我瞎唱幾句,就要跑來跑去,那也不值吧?”自強道:“天下事,有什麼值不值,全在各人自己評定罷了。一粒小鑽石,多的可以值幾萬。請問那有什麼用?以我而論。最愛吃烤白薯,又甜,又香,又熱,可是隻要幾個銅子,人就可以吃一飽,世上的人誰都不把它當什麼,它就好不起來。這樣說,好醜沒有一定的,全看人喜歡不喜歡。我覺得二兩酒,一段兒唱不錯,就值得我來去亂跑。”桂枝笑道:“你說的是,我再唱一段你聽,謝謝你算我一個知己。”自強手按了杯子,側了頭,又向外面聽了去,因問道:“什麼時候了,這好像是打四更呢。”桂枝道:“這個你全不必管,我們今晚上就是吃一點,喝一點,樂一點。”自強笑道:“我完全聽你的話,你說怎麼樣,我就怎麼樣。”桂枝笑道:“我聽到你也常常唱戲呢。要不,咱們兩個人,合唱一段吧。”自強笑道:“我這個唱,是六月天學的,拿出來有點兒臭,不過你這樣子說着,我不能不唱,我要不唱辜負了你那一番好意。”桂枝笑道:“你唱我聽,我唱你聽,好不好,有什麼關係?”自強笑道:“對了,那麼,我來唱一段《武家坡》吧。”桂枝笑道:“你應該唱《汾河灣》纔對,將來打平了小鬼,回來做平遼王。”自強順手牽她到牀上,兩人並排坐着,手拍了她的肩膀道:“你這話不對,難道我還能把你當柳迎春那樣疑心不成?”桂枝笑道:“你唱《武家坡》,也不是把我當王寶釧嗎?”自強道:“我是隨便說的,並沒有用意。”桂枝笑道:“這不結了,我今天用心是用心,也不能處處都用心。這話又說回來了,就是用心,也只希望你一個人得着好處,我們隨便。有道是一人有福,牽起了一屋,你不知道我現在一顆心,完全都加在你一個人身上嗎?”說着這話時,身子一歪,倒在自強的懷裏。自強緊緊地摟住了她,將下巴頦擱在她肩上,低聲道:“你這樣地說了,我怎捨得離開了呢?”桂枝掙開了他,突然站起來道:“我去做麪條你吃,要不然,回頭爐子裏火沒有了。”說着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自強見桂枝今晚上處處體貼着,可是又不願體貼過了份,以至於自己留戀難走。於是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揣想着桂枝的態度。
一會兒工夫,她用木託盆,端了兩碗熱騰騰的麪條進來,向自強笑道:“你看我預備得快不快?”自強道:“快是快,不過勞累你一夜通宵,我心裏不過意。”桂枝放下託盆,兩手端了麪碗,恭恭敬敬地,放到自強面前,笑道:“就算是勞累,也不過……”底下還有隻是今天一晚六個字,立刻吞了下去,接着道:“倘若能夠天天晚上這樣的勞累,我也是願意的呀。”自強也不願向下追問,自端起碗來吃麪。桂枝並不坐在旁邊看着,口裏可咿咿唔唔地唱了起來。自強挑了面望着她道:“你怎麼不吃一點子?”桂枝笑道:“我唱高興了,只管要向下唱,不唱完我不痛快,我是不吃什麼的。”自強以爲她是真話,倒也不疑。
可是這時夜靜了,一切的聲浪,都已停止,遠處若有什麼響動,自然是聽得清清楚楚。桂枝雖是坐在身邊,輕聲低唱,可是天空裏被風吹來的更鑼更梆聲,依然聽得清楚。自強這就明白了,桂枝並不是愛唱,乃是怕自己聽出更鑼聲,不能安神,所以唱起來打岔,把更鑼聲就遮掩過去了。這樣看起來,她未免用心良苦。
於是也就真個把更聲置之不理,顛頭晃腦的,聽着桂枝來唱。把一碗麪吃完了,自己索性也來唱,讓桂枝去吃麪。唱了一陣子老生,又唱一陣大花,最後還唱了一段《綵樓配》的青衣。儘管腔不成腔,味也無味,可是唱得很高興。桂枝以爲是自己把自強的戲癮勾發了,所以大唱而特唱。用手摸了一摸茶壺,茶已涼了,便笑道:“你吃了面就唱,又鹹又渴,我去找一點開水來泡茶你喝吧。”桂枝說着,收了麪碗到廚房裏去。
那小煤爐子上,正放了一把水壺,壺裏叮鈴作響,快到要開的程度,於是坐在爐子邊矮椅子上,靜等水開。半側了身子,一手撐頭,斜斜地向火苗望着。不知是何原故,一陣心酸,兩行眼淚,由粉臉上直滾下來。她向着火已是望呆了,雖是眼淚由臉腮上紛流,也不去管,只管呆望。直等那開水衝動了壺蓋,噗嗤一聲,將火苗潑着放出綠焰來,這才驚醒着,趕快擦乾了眼淚,提了開水壺向屋子裏走。
一腳跨進房來,就向自強笑道:“我不在這裏同你捧場,你也唱不起來吧?”自強笑道:“我的戲,只好是自己唱着自己聽的。”桂枝泡好了茶,將碗筷收拾清楚,挽了自強的手,同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笑道:“我還有個新鮮小曲兒,叫《勸夫改良》,唱着你聽聽,好不好?”自強一手託了她的手,一手拍了她的手背,笑道:“好好好!你就唱起來吧。若是我有改良的地方,聽了你的話兒,我也好去改良呀。”桂枝端着茶杯呷了兩口,放下茶杯,向自強微微一笑,正待張口唱了起來,忽然噹噹一陣鬧鐘響聲,由衣架的衣服裏面傳送出來。
桂枝突然面顏一變,猛可地握住了自強的手,向他臉上望着。自強道:“你把鬧鐘的響針,撥在幾點鐘上?”桂枝很慘然地低聲答道:“原是放在五點半鐘上的。”自強站起來道:“我六點鐘要走的,只能耽擱半點鐘了。去叫醒老太爺和你們老太太吧!”桂枝只是握住了丈夫的手,哪裏還答覆得出一句話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