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二十二回 創痛難堪凝神聽鼓樂 歡情未洽促別到飛符

  在這個時候,積之心裏頭,有點悔着自己口舌太快了,怎好在人家公公面前,爲了他兒媳的事情,發起牢騷來呢。於是這就向趙翁笑道:“老太爺,剛纔我是發了神經病,你不必信那些話。年紀輕的人,自己有了女人,就會發生許多風潮。沒有女人呢,看到了別人的女人,自己可又會紅眼。”他不辯白,趙翁已是疑心,他辯白之後,趙翁更是疑心了,將一張帶了皺紋的長臉紅了起來,就是那皮膚裏面隱藏的幾個白麻子,也都烘托着顯了出來了。積之一見,也就有幾分虛心,於是斟了一杯茶低了頭慢慢地呷着。他在呷茶的時候,趙翁有意無意的說了幾句話,積之也不曾聽到,只是低了頭去喝茶。趙翁冷眼看着他,也就不說什麼了,自己背了兩隻手,在空地裏走來走去,半昂着頭,只管看那山上的紅葉。相持着約莫有半小時,誰也不曾作聲。趙翁復走回座來向積之笑道:“二爺,我們興盡而返,也就不必再上山去了吧,我們可以找兩頭牲口,慢慢地回去。”積之站起來笑道:“我們在這裏坐着時間太久了,大概上山去是有些來不及,一同回去也好。”於是掏出錢來會了茶賬。

  二人走到山腳,僱了兩頭驢子,沿着大路走回去。約莫走有四五里路,又遇着後面兩三輛汽車追了上來。這大路上的地皮,經過大車軋碎了,本來就是一層很厚的浮土。現在汽車由浮土上飛馳過去,便是一陣塵土飛騰,迷了人的耳目。積之看那車上,正是先前那壯漢,左右夾着兩個女郎呢。他將頭偏到一邊,咳嗽了一陣,走了上百步路,那飛塵方纔息落下去。他在驢背上笑道:“老太爺,你瞧見嗎?在汽車上的人,就是剛纔在西山飯店裏樓上摟着女人開心的。這種人說他能夠救國救民你相信嗎?”趙翁嘆了一口氣道:“嗐!這也叫沒有法子。”積之笑道:“我說一句笑話,你可別生氣。將來趙連長做了軍長師長的時候,你可得叮囑他一番,不要學這些人才好呢。”趙翁道:“你這倒是正話。人在無錢無勢的時候,看不出什麼壞處來,一到了有錢有勢,什麼壞脾氣都使出來了。不過我那小子,照過去說,倒還老實,將來我就不敢說。可是有軍長、師長,也輪不到他頭上呀。”積之道:“你爲什麼讓他人軍界,不就爲了他可以升到軍長師長嗎?”趙翁道:“要論到做官發財呢,哪一個不想。自強初進軍界,我是不大讚成的,後來他已經在裏面混了兩年了,我倒不願他離開。這爲着什麼呢?一個人掘井,只要掘一個,並掘下去總會有水。再說,他那樣一個人才,無論幹什麼事,也不能爲國家出力,倒除非是當兵。現在國家多事,我叫他不當兵,我是叫兒子吃太平糧的,我不幹。你別瞧我是個買賣人,要論到我愛國這一份熱心,可不比人差。你不贊成人家當兵嗎?”積之想了一想笑道:“當然是贊成的。可是全中國有兩百多萬兵,咱們憑良心說一句,爲了愛國來扛槍桿的,你說有幾個吧?”趙翁回頭看着,笑了一笑,下面有一句話待要說出。但是他自己,似乎有了什麼感觸,不曾說出來,又忍了回去了。積之看趙翁那樣子,又不免是一番不高興。這就想着,我今天是怎麼了,說出話來,老是透着鋒芒逼人。所幸這個老頭子還是有涵養的,若是遇着別個撅老頭子,三言兩語,撅我一頓,我總也不能和老前輩去擡槓。想到這裏,自己透着後悔,也就斷斷續續地,只有把一些閒話,在驢背上和趙翁說着。趙翁雖不置可否,卻也有些答話,不肯把積之冷落了。

  到了家裏,天色已是昏黑時候,大門恰是未曾關閉。趙翁心裏很有些子不痛快。也不曾作聲,悄悄地走回後院子裏去了。坐在屋子裏,抽了幾袋旱菸靜靜地想了一想。自己解釋道:“這也不必去怪他,大概中國人對於丘八,總是厭惡的。間接直接,都吃過軍人的虧,所以提到軍人,各人心裏就不好受。其實積之也不是不滿意我的兒子,就說那些話,他不但不應當罵我兒子,而且他受過我兒子的提攜,正應當感謝我兒子呢。我何必爲了這樣幾句閒話,放在心裏?自己一直走進屋來,也不曾把街門關上,倒不要誤了大事。”於是口裏銜了旱菸袋,慢慢地走到前面院子來,打算去關上大門。這時,卻聽到江氏道:“院子裏腳步響,是小林關大門去了吧?老太爺還沒有回來,聽說是和甘二爺一塊兒逛西山去了。”又聽到桂枝說:“這位老先生,倒有這份興致。甘二爺可是個嶄新的人物,和他怎麼談得到一塊兒去?”江氏道:“在你眼裏看來,總覺得甘積之不錯。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混到現在,還是窮光棍一個,要不是我們姑爺給他找上這樣教書的事,也還要餓飯呢。”桂枝的聲音,忽然加重了一倍,答道:“你幹嘛那樣糟踏人!”只這一句話,屋子裏寂然了。趙翁心想,這可奇怪,我們這位未過門的少奶奶,竟是有些幫積之的忙。他也不到前面關街門去了,趕回跑到裏面院子去,自坐在椅子上,又緩緩地抽起旱菸來。

  到了次日,他悄悄地進城去,打了一個電服給自強,讓他快快回家完婚。一面就邀集親友,加緊籌備喜事起來。電報打去後的第五天,趙自強帶了一挑行李,走回家裏來了。這不但是趙家要開始忙亂,楊家也就跟着忙亂。趙自強回家以後,也曾和桂枝打過兩個照面。因爲桂枝是快要做新娘的人了,若是在人前和自強說話,怕來往的親友看到,要開什麼玩笑,所以只是當了自強說幾句很普通的話,不多時,依然遠遠避開了去。自強本來想,找着機會,和桂枝暢談幾句,但是轉念到快要結婚了,有什麼話到了蜜月裏去,儘可以從從容容地談着,現在忙些什麼呢?所以在見着桂枝的時候,有人呢,只說有事的話。沒有人呢,就低聲笑着道:“你這幾天該忙了,有什麼東西,要我替你預備嗎?”對桂枝,自然是笑着說不要什麼。此外,二人卻沒有什麼接洽。但是桂枝心裏,卻懷着一個疑問,像家裏這些親友,來來往往地忙着,對門住着的甘積之,不知做何感想?因爲母親對於這個人,是疑心很重的,當然不便問得。除了母親,若是去問第二個人,也更引着嫌疑,所以心裏雖不免納悶,也就只將是納悶而已。但是她所想的倒是對了。積之不曾回海甸,對於她的境遇如何,也就不必十分去掛心。及至回了海甸以後,偏是和桂枝見過一面,看出她一縷芳心,依然掛在自己身上,不曾變更。加之第二步,桂枝忽然不見,分明是把她幽閉起來了。她若是要避開我的話,那回見着我,就不應當對我那樣情致纏綿了。他心裏正在徘徊不定的時候,看見趙家大門裏面,進出的人,忽然繁雜起來,便有點詫異,於是常懷着在門外散步,打量對門的情形。這一天正午,他們屋頂,豎出了幾根木柱,有人在那裏搭棚。按着北平風俗,人家有婚喪喜慶的事情,一定在院子裏支架搭棚,爲着是在棚底下可以做臨時大禮堂,俗叫作辦事。對門人家一無人做壽,二無人養小孩,三更不曾死人,這一定是辦婚事,若要辦婚事,那自然,又是趙自強回家來,桂枝出嫁了。有了這樣一個徵兆,他每日出外來散步的次數,就更多了。到了次日早上,自己漱洗了,好像有什麼人催促他一般,立刻跑到大門外來,向對門打量着。但是他不用怎樣的去深思,趙家大門上有條鮮紅耀目的東西,上面寫着有字,乃是:

雀屏中選,鴻案齊眉。


  大門框上面,也有一幅紅紙橫額,乃是:

喜星高照


  積之看到,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聲,那意思就是說,什麼是雀屏中選,根本人家心裏還有一個甘積之呢?至於鴻案齊眉,哼!我看就沒有那樣一個日子。他趙自強一天不丟了槍桿子,一天不能在家裏過那夫婦同居的生活。自己對那喜聯,暗中批評了一陣,卻也不肯就走,且在自己大門洞子裏站定,看看別人家的熱鬧。這時,有那專門趕人家辦事的茶水做的人,在趙家門口,擺上一隻其大如缸的茶壺爐子,一旁擺上五張紅漆雕花的茶桌,上面是玻璃架子,下面是印花桌圍,桌上擺下了幾百只茶壺茶碗。這也是舊京一種奇特的風俗。人家有喜慶事,專門找這種人來司管茶水,普通人家,都把這種排場,放在大門外。這雖說是免得在院子裏佔了地方,其實也是一種炫耀,好讓人家知道客多。積之正呆望着,有哥哥一個聽差由門裏出來,也不等他說話,就笑道:“你瞧,這豈不是一種無聊的舉動?”聽差笑道:“二爺將來辦喜事,一定在城裏飯莊子上辦。”積之道:“我呀……”說着,淡淡地笑了,不向下說了。聽差笑道:“你瞧,人家也是文明結婚,軍樂隊花馬車,全來啦。”積之向前看時,可不是嗎?一大班穿紅色衣服的軍樂隊,帶着大鼓銅笛,向趙家門裏來,同時,一輛花馬車,慢慢地行來,在趙家門口停住。積之道:“這可就怪啦。他們男家在這大門裏,女家也在這大門裏,要這花馬車何用?”他說這幾句話,聲音未免高一點,那個茶水爐子邊下,就有一個人走近前來笑道:“二爺,少見啦。女家藉着我們店裏辦事呢,這裏光算是男家,回頭就打發花馬車到我們那邊娶新娘子。”積之被那人叫着,注意起來,就認得他了,乃是乳茶鋪裏的一個夥計。便笑道:“你還兼着這一行買賣啦。”夥計笑道:“我們掌櫃,原來就是幹這一行的。鄉下辦事的少,這纔在海甸街上,開了一家乳茶鋪子。”積之笑道:“你們也太會做生意了,攪了男家的買賣,又把女家拉到你們那裏去。這一來,男家又得多花一筆花馬車的錢。”夥計笑道:“你這正是把話倒來說着,人家爲的是要露一露花馬車,女家才挪到我那裏去的。”他說到這裏,回頭看了看人,才低聲笑道:“想不到楊家老姑娘,嫁給了這位趙連長。”積之聽他這話,心裏動了一動,便向夥計笑道:“你這話有些不妥。你覺着她不應該嫁趙連長,又應該嫁誰呢?”夥計也不答覆,望望他就笑了。接着道:“二爺不去出一個份子嗎?”積之道:“他們不下我的帖子,我怎樣的送禮呢?”說着,扭轉身,自向家中書房裏走。

  他的書籍,都搬到大紅門鄉村學校裏去了,這是哥哥的書房,順手在書架子上抽下一本書來,就坐到寫字桌邊來看。一展書面,卻是一本阿彌陀經。心裏想着,天下事,就是這樣矛盾。哥哥是一個最熱衷的人,他書架子上,偏有這種佛書。於是隨手展開來,只看那第一行:“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只樹給孤獨園。”看了之後,大意雖可以猜到,但是不能十分了解。手裏按着書,微昂着頭想了一想,轉念,管他懂不懂,我只拿來解解悶。好在這經文後面有解釋,可以耐心看了下去,定定性,不然,今天我會發狂的。於是把解釋反看清楚明白了,又跟着向下看了幾行。正覺勉強可以懂一點,接着是一大串梵語音譯的人名字,乃是長老舍利弗,摩訶目犍連,摩訶迦葉,……看有兩行還是這個,不但不知所云,而且還有些頭暈眼花。正呆定着呢,一部嗚嘟嗆咚的音樂聲,送入耳鼓。心想,這是花馬車去接新人去了呢。我不要聽這種聲音,到後院裏玩玩去吧。

  這時,他兄長厚之,病體已好了八九成,將一張藤椅,放在後院太陽裏,躺在藤椅上,捧了一本雜誌看,嫂嫂也在旁邊一張小椅子上結毛繩衣。積之緩緩走了來,向厚之道:“你病剛好一點,就不用看書了。”厚之道:“你來了正好,過了今天,明天你還是回學校教書去吧。我已經好了,也就用不着你在家裏看護我了。”積之道:“再過一兩天吧。”甘太太笑道:“依你哥哥的意思,早就要你回學校去,我說過了今天再說吧。”積之不在意的問道:“爲什麼要過了今天再說呢?”甘太太道:“這理由很簡單呀,不就是讓你去喝今天的喜酒嗎?”積之道:“呵!你說的是對門的喜事,我和趙家也沒有來往。”甘太太道:“這真奇怪。照規矩,凡是街坊,都應該下一份請帖的,何況男女兩家,你都認識的,不應該把你忘了。我聽說左右街坊,趙家都請了,就是不請我們。”厚之笑道:“他是一個當兵的人家,我們也犯不上和他計較。”他們夫妻閒話,積之聽着,心裏十分難受,故意鎮靜着,在後院閒話了一會,然後再回到前面來。那惱人之軍樂聲音由遠而近,接着很長的爆竹聲,許多人笑嘻喝彩聲,足足鬧了有兩小時之久。積之對於這種聲音,本來是懶去聽得,但是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既不願意躲到後院去,避開這種聲音,也不願意再攤開書本,藉故來消遣,只是呆呆地坐在書房裏,把這聲音向下聽了去。約莫有一小時之久,那七巧八馬的聲音,隔了幾個牆頭,隱隱地還可以遞送過來。憑這一點,知道趙楊二家的賀客不少。再揣想着,桂枝和趙自強,又應該是多麼快樂;自己偏是不幸,趕回海甸來,聽了這種快樂。他沉鬱着想了許久,實在是隱忍不住了,還是避到上房去,和兄嫂談話,把這聲音閃開了。

  到了晚上,自己睡在牀上,心想,我把這些不相干的事情,完全拋到一邊,依了哥哥的話,明天我還是回到大紅門教書去。他正如此想把人家的閒事拋了開去,那討人厭的聲音,又送進耳朵來了。這回不是軍樂聲,也不是七巧八馬的聲音,乃是三絃子和小鼓聲,他們家慶賀喜事,在唱大鼓書了。積之在牀上翻來覆去,簡直熬到兩三點鐘,才睡安穩了。次日起來,那些聲音,已經沒有了。本來想在上午就到南院去的。轉念一想,這可去不得。嫂子只疑我吃醋,我若是今天不走,倒顯着昨天不走,是有原因的了。他如此想着,又在家裏住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怎樣也忍不住,只好搬着行李出門,僱了兩輛人力車子,向到西直門的大道上來。

  剛一出門,就看到對過大門口,停了一輛汽車,這卻是海甸街上不常見的事。心裏納悶着,自不免向那邊看去,不一會兒的功夫,男男女女,擁出一大羣人來,第一個便是趙自強。他今天不是穿着軍服,乃是長袍馬褂,古銅色的新呢帽,鑲着那油亮的緞子邊,胸面前在馬褂鈕釦上,插了一朵紅花,在那喜氣洋洋的臉上,笑着左顧右盼,得意極了。甘積之心裏想着,我是失意的人了,我也犯不上去看他得意的臉色,於是掉轉臉來,坐上車子,一迭連聲地催着車伕快拉。那人力車子由汽車邊拉過去的時候,桂枝是剛上汽車。她今天穿了一件粉紅色長旗袍,新剪後燙的頭髮,簇成堆雲式,在頭上繞了一匝紅絲辮,在左耳上紮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兒,右邊鬢下,卻斜插了一枝紅絨喜字花,一張鵝蛋臉上,塗了鮮紅的胭脂,這一番嬌豔,就更不必提了。但是積之由這裏過去的時候,卻並沒有看到,只見桂枝在玻璃窗戶裏,眼睛很快地瞥到一眼罷了。

  今天的桂枝,她與往常有些不同,她覺得眼前,什麼事情,都是可以快樂的。同時,也就覺得無論什麼事,都是很彷彿的,很有些子像在一個甜蜜的夢裏廝混着。所以雖是看到積之悄悄地過去,也想着不必怎麼地注意他了,丈夫在當面,會引起誤會來的。所以桂枝也立刻掉過臉來,和大門外站着的家裏人說話,並沒有顧到其他。這汽車是上午十點鐘,由這裏開了走的。到了下午四點鐘,車子依然停在這大門口。桂枝在下車的時候,曾很快地向對過甘家看了一眼,當然,是門口空空的,並沒有什麼徵兆可尋,進得屋子來,趙家新僱的老媽子,早迎着說,太太你回來啦。趙自強在外面對父親說了幾句話,立刻走進房來,向桂枝笑道:“今天把你累夠了。”桂枝笑道:“這也沒有什麼累。就算累,一輩子一回的事情,那還不勉強對付着嗎?”說時,老媽子捧了洗臉水進來,將盆放在梳妝檯上。自強笑道:“你出了汗呢,洗把臉吧。”桂枝對了玻璃櫥上的鏡子,拿了一件花布旗袍在手,身上脫了一隻袖子,就把這布旗袍穿上一隻袖子。見自強望着她,就低了頭微笑。自強也脫了馬褂,向櫥子裏送着,走到她身邊,向她笑道:“到現在,你見着我還害羞嗎?”桂枝噗嗤笑了一聲道:“我穿衣服就怕人家瞧。過去一點吧。老媽子看見,可是笑話。”自強道:“你不洗臉嗎?”桂枝道:“你先洗吧,我怕水熱呢。”趙自強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擰了一把手巾,雙手遞給桂枝。桂枝低聲笑着喲了一聲道:“這可不敢當。你別客氣,我來洗得了。”她已經是把衣服換好了,這時將兩隻小袖子高高地捲起,露出兩隻白而且圓的手臂,拿了手巾,就站到梳妝檯邊洗起手臉來。趙自強站在身後含着微笑看了一陣,然後將梳妝檯抽屜裏的香胰子、雪花膏、香粉、胭脂膏,一樣樣地拿出,在臺面上擺着。桂枝笑着向他道:“我的先生,你哪懂這些,讓我自己來吧。”趙自強笑道:“你今天累了,我得伺候伺候你。”桂枝向房門口看了一看,見門簾子是垂了下來的,這就道:“你也累了呀,我不該伺候伺候你嗎?”自強笑道:“不敢當。不過你真願意伺候的話……。”桂枝伸手悶住了他的嘴道:“這就夠啦,別向下說了。”自強順勢握住了她的手,就亂吻了一陣,因爲聽外面屋子裏,有了趙翁的嗽咳聲,這才悄悄地走開了。但是他也不願意走開,走到牀邊,看到雪白的牀毯,一牀淡青和粉紅的綢被,覺得那顏色是格外的調和。那四個白套子繡小朵紅花的枕頭,也就格外的引人入勝,於是倒在牀上靠了枕頭躺着,微嘆着氣笑道:“我真不免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桂枝依然洗她的臉,沒有作聲。趙自強於是拉了一隻枕頭在懷裏摟着,用鼻子只管在枕頭上嗅個不斷。桂枝道:“你這是怎麼了?發了瘋了嗎?”趙自強笑道:“你剛纔說了,一輩子就是這一回的事,這新婚剛過的日子,叫着蜜月,你不知道嗎?”桂枝已經是洗完了臉,用雪花膏在臉上抹着呢,這就笑道:“我是個舊式女子,你說的這些話,我可不懂。”趙自強笑道:“你不懂?你比我聰明多着呢。哈哈!你錯了,怎麼把粉撲子在胭脂膏的小盒子上擦着呢?”桂枝回頭看時,自己可不是把粉撲子在胭脂膏上按着嗎?笑道:“我真有點荒唐。這要把粉撲子向臉上一塗,可就成了關二爺了。”兩人說着,哈哈大笑。這時江氏到後面院子裏來,正有兩句話,想和女兒說。因爲女兒在新房沒有出來,自己也不便衝了進去,這就在趙翁房門口站住着。趙翁迎了出來道:“老太太,有什麼話說嗎?”江氏道:“我找我們姑娘說一句話,她在新房裏和姑爺說的挺熱鬧,我就不去打岔了。”趙翁笑道:“老太太總是這樣的疼兒女。”江氏道:“不是那話,我們做上人的,有個不願他夫妻兩口子和和氣氣的嗎?”趙翁手摸了鬍子,點點頭,也就沒有向下說。自然江氏不便把這些兒女私親的話,對了親家翁盡談,說了幾句閒話,也就走了。家常的話,也不見得十分緊要,今晚來不及說,還有明天呢,明天來不及說,還有明天晚上呢。然而江氏這種猜想,卻是不大相符,桂枝除了出來吃兩餐飯,總是在新房裏,江氏要想說話,總是沒有機會。她心裏也就想着,姑娘已經嫁過去幾天了,雖然新婚夫妻應該十分甜蜜,可也不當甜蜜到這種樣子,不要是另有別的緣故吧?因之在這天晚上到後院來的時候,卻故意大寬轉地繞了一個彎子,由廂房邊抄到正房窗戶下,將手指着溼着口水,戳了一個窟窿向裏面望着。只見姑爺和衣睡在牀上,自己姑娘坐在牀沿上。然而她雖是坐在牀沿上的,卻是扭轉身體去,伏着在牀頭邊,看那樣子,好像是在和姑爺說話,那話自然是很長,許久許久沒有說完。江氏雖是老年人,也不由得紅了臉,只索自己走開了。

  回得家去,一個人心裏想着,他兩口子的感情,確是不錯,但是這樣的甜蜜,有公公在堂,未免不像樣子。無論如何,明天白天,得把姑娘叫回來,好好地教訓她幾句。想定了,次日上午,趁着桂枝到堂屋裏來吃飯的時候,就衝到後面院子裏來。進門之後,倒讓她大吃一驚,原來趙自強不但不是理想中那樣的人,在那裏高興着,而且是愁容滿面,手上捧了一張紙站在堂屋中間,竟是出了神,岳母進來了,他也不曾看見。江氏笑道:“姑爺,你瞧什麼啦?瞧得那樣有味。”趙自強一擡頭,好像很吃驚的神氣,立刻把那張紙向衣袋裏一插。這麼一來,江氏就更爲疑心了,又追着問道:“姑爺你瞧什麼啦?”自強苦笑着道:“是一封電報。”江氏道:“哪裏來的電報?”自強猶疑了一會子微笑着,用極低的聲音答道:“是我們營長來的電報,叫我趕快回防呢!”江氏道:“你不是請了兩個禮拜的假嗎?”自強道:“照着日子算,也就到了時候了,路上耽擱幾天,又先到家幾天,不就夠了兩個禮拜了嗎?但是我也算着日子不大夠,原來是請的三個星期假呢。我不明白營長爲什麼不到限期就打電報來催我?”江氏聽了他這番話,也呆了,站着望了他道:“別是口外風聲不大好吧?”自強笑道:“那倒不,也不至於。”正說到這裏,在新房裏坐着的桂枝,可就聽到了。手叉門簾子,斜着靠了門框,就向趙自強望着,問道:“剛纔有一位客,打城裏來,就是替你送電報來的嗎?”趙自強點點頭,答應着是。桂枝看看母親,再看看丈夫,故意鎮靜着自己的態度,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你那電報,給我瞧瞧行不行呢?”趙自強怎能夠違拂了新夫人的態度,只得慢慢地在口袋裏抽出那一張電報,雙手交給了桂枝。伊接到手上一看,乃是:

北平西直門大街恆豐米行,轉趙自強連長,奉團長諭,囑即日回防,不得停留,切切勿誤。營長寶芳。


  桂枝對於這電報上的文字,碰巧竟是完全認得。兩手捧了那電報紙,抖顫個不定,她心裏的話,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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