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八回 憤語激青年辭官遁去 熱心憐少女挾纊親來

  趙自強在酒酣耳熱之際,忽然轉着話鋒,提到了前院的楊老太太,關耀武覺得他這個提議不能是毫無意思的,因之立刻就到前面院子裏來會江氏,在院子裏先叫了一聲拜年的來了,然後推着門走進屋去。江氏迎出來笑道:“表哥來了,桂枝快沏茶。”桂枝應聲走出來,她今天穿了一個簇新的花點子旗袍,照着旗族人家規矩,依然還拖了條長辮。在額頭前面,她長長的留了一剪劉海發,這很可以表示,她雖是二十以上的人,依然還保留着她的處女之美啦。因爲她臉上雖也和別人旗族姑娘一般塗抹着很濃厚的脂粉,但是她的皮膚,卻較之普通人細膩得多,一笑起來,在紅嘴脣裏露出兩排白牙,這都不是其他二十歲以上的姑娘,所能有的美態。關耀武和江氏鞠着躬拜了年,又和桂枝抱一抱拳頭。心裏立刻就想着,有這樣好的姑娘,而且粗細事情都能做,我們把弟,還有什麼不想的,只是有了院鄰這一層關係,不好開口罷了。這話又說回來了,像表妹這樣的人才,至少也要嫁個趙自強一般的人,纔對得住她。在關耀武這樣進門的一剎那之間,他望着桂枝的臉上,已是連連的轉了好幾個念頭。桂枝看他如此注意,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先低了頭,提了茶壺斟着茶道:“怎麼回事?表哥今天老望着我,我今天臉上還有一些什麼特別的地方嗎?”關耀武笑道:“我會看相,我看你臉上,鴻鸞星照命,喜信要動了。”桂枝端了一杯茶,放到舊的茶几上,推到他面前來。一面鼓了嘴道:“大正月的挑好的說吧。”關耀武索興偏了頭望着她道:“鴻鸞星照命,這句話還壞嗎?你知道什麼叫鴻鸞星?”桂枝搖着頭,將耳朵上兩隻長耳墜子,搖擺得在臉上打了幾下,鼓了嘴笑道:“我不曉得。”說完了這四個字,她就走進裏面屋子裏去了。

  江氏和關連長,隔了一張椅子坐着,將茶杯又推了一推笑道:“到我們家來,真是怠慢得很,吃沒有吃的,喝沒有喝的。”關耀武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現在都用不着,我是特意拜年來了。”江氏說着話時,手只管在身上去掏銅子,笑道:“不吃不喝,菸捲總要抽兩根。”關耀武連連搖着手道:“菸捲也不要抽,等着我們表妹出閣的日子,我再來喝你一杯喜酒吧。”江氏笑道:“你老是提到這句話上來,還是真有心跟你表妹做媒呢?還是開開玩笑的?”關耀武道:“真的呀!怎麼會是光開玩笑呢?”桂枝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炕上,兩手正互相剝着指頭,聽外面說些什麼:現在聽到關耀武說真個做媒,這就不由得她心裏,卜通跳了一下。於是坐着靠近了牆一點,側了耳朵,再向隔壁聽了去。這個時候,關耀武的聲音,忽然小了起來,唧唧噥噥,不知他說些什麼。因爲他的聲音小了,於是乎自己母親的聲音也小了。彷彿聽到江氏這樣說了一句,我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桂枝聽了這句,心裏頭更是砰砰亂跳。不過自己沒有把話聽出個頭緒來,究竟是不是說到自己頭上還不得而知,在這個闇昧的情形之下,就是要反對也反對不得,若是母親不承認時,倒要說是自己多心,做姑娘的人,對婚姻問題多心,這可是不體面的事。因之自己在這想聽而又不便公然聽的時候,就橫躺在炕上,側了臉,靜靜地睡着,事實上她可是在聽屋子外面人說話。不過外面屋子裏兩人說話的聲音,已經是越來越細,索興是連一個字都聽不出來。這種態度,很明顯表示着,這兩個人說的話,是瞞着自己的。自己雖不能干涉人家,但是心裏頭更覺得難受。關耀武談了很久的話,然後才大聲了一句再會,就這樣走了。桂枝心裏揣摸許久,覺得這一席話,必定與自己有莫大的關係,這一天是晚了,來不及做什麼主張。

  到了次日,起了一個早,打開大門,在街上一站,見甘家雙扇緊閉,還不曾開門,想必積之不曾出門,自己就兩手向胸前一抱,靠了門牆站定,兩隻眼睛,如放出兩道電光一般向甘家的大門注射着。不到半小時之久,那門呀的一聲開了,甘積之滿臉笑容,由裏面走了出來。他一掉頭,已經是看到了桂枝。然而他裝做不知道,將大衣領子,突然向上扶起,遮住了兩邊臉子,打算徑直走去。桂枝立刻跑着跟了上去,擡着手在空中連連招了幾下道:“甘二爺,甘二爺,公忙呀!說兩句話,成不成?”積之這不便再裝模糊了,只得停住了腳,迴轉身來,向她點着頭道:“老姑娘起來得真早。”桂枝道:“這一程子,二爺出門去,非常之早,回來又非常之晚,爲着是躲開我嗎?”積之笑着連道:“不是!不是!不過我公事實在忙得很。”桂枝道:“公事忙也不至於忙得這樣早去晚歸呀。衙門裏辦事,不是有一定的時候嗎?”積之笑道:“不過近來的確事情忙一點。”桂枝也不去追究這個問題,跟着身後,和他一直的向前走着。把海甸的街道都走完了,桂枝突然地站住了腳重聲道:“別走了,二爺,我有兩句話說。”積之向她笑道:“你沒有說什麼,倒先有生氣的樣子。”桂枝道:“老實說,我心裏早就有氣啦,不過不敢發出來罷了。我聽說二爺怕丟了官,所以不敢和我見面,這話是真嗎?”積之道:“上次我們在乳茶鋪裏談話,我已經把許多話都告訴你了,現在你還不明白嗎?”桂枝道:“我明白,你是怕得罪哥哥,得罪了哥哥,事情就靠不住。不是我說句藐視二爺的話,像你這樣一定靠着哥哥吃飯,一點事情也不敢做主,那倒不如干乾脆脆和我斷絕了關係的好。因爲你沒有哥哥,就沒有飯吃,別的事情哪裏談得上呢。你別以爲你是個二老爺,比我們身份高了許多,可是我們雖然不成,自己還憑着自己十個指頭吃飯,若是像你那樣靠定了一個人,我們未必靠不着,而且老早的就發財了。哼!你瞧不起我,我才瞧不起你呢!”這一陣冷嘲熱諷,把積之臊得滿臉通紅,對人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桂枝冷笑道:“你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你說的等你三年那句廢話,留着去騙別人吧,我不愛聽了。我今天是特意來找着你,回你一個信。”說畢桂枝並不等他的回答,就這樣走了。積之站在路中間,望了桂枝背轉去的後影,覺得他後腦勺子都僵直起來,那是氣極了的表示。心裏這就想着,自從認識她以來,向沒有聽到她說這種嚴重的言語,今天用這種話來指責,當然是她氣極了。然而她說的話,並不算過分,自己實實在在是靠着哥哥過日子,是哥哥身上一個寄生蟲,她藐視我那是應該的。這話又說回來了,她是一個看得起我的人,都是這樣藐視我,此外的人,對我的議論,那是可想而知。我決不能就坦然受之的,讓人家去這樣蔑視。我一定得奮鬥一下,做些成績給人看看。

  他這樣一路的思索着走到衙門裏來,辦事自然沒有精神。厚之看到了,卻把他叫到局長室裏去,當面教訓着道:“這是衙門裏,不是家裏,在這裏拿薪水的人,都要打起精神來做事,若是每天只寫個到,在這兒混一陣了事的人,我用他不着。誰要這樣辦,誰就跟我滾出去。”厚之坐在公事桌邊,兩隻手按了桌子瞪了兩隻大眼望着人,做出那全身用力的樣子來。積之只好垂了兩手,直挺挺的站在角邊,等候哥哥將話罵完。不過厚之最後的一個滾字,卻不是他所能忍受,紅着臉道:“我也並沒有犯什麼重大的錯過,何至於就犯上一個滾字?”厚之一拍桌子道:“我叫你滾,你有什麼辦法?”積之也不再說話,立刻走了出來,回到自己辦公事的屋子裏,取了一張稿紙,匆匆的在桌上寫了一個辭呈道:“敬呈者積之備位屬員,奉公守法,自信無甚過錯。而局長屢加斥責,不假辭色,反躬自問,其道莫由。或者因積之有因人成事之嫌,乃蹈局長內舉避親之戒,爲抽薪於釜底,遂煮豆而燃箕,壯士斷腕,自非得已。積之束髮讀書,尚知自愛,雅不願以一枝之寄而受三字之冤,特此具呈,請免除科員本職。既保留積之之人格,亦稍釋局長之重負。臨穎不勝惶恐之至!敬呈局長甘。科員甘積之謹呈。”積之謄寫好了,交給聽差,讓他送給局長,自己穿上大衣,立刻走出衙門,向回家的路上走來。他到了此時,覺得海闊天空,到什麼地方去都可以,絕不受任何人的拘束,心裏痛快得多了。

  回到家裏,什麼人也不去理會,很快的就去檢理箱子,捆卷行李。他在屋子裏收拾了有一個鐘頭之久,老媽子進來送開水,纔看到這種形狀。也很吃驚地問道:“二爺,你這是做什麼?”積之微笑道:“到哪兒去嗎?這個連我自己也說不定。”老媽子道:“說不定到哪兒去,爲什麼搬了走?”積之笑道:“難道這一點,我都不知道,這裏並不是我的家呀!”他兩人在屋子裏說了許久的話。甘太太在上房裏,略微聽到一二句,這就很是詫異,立刻走到積之屋子裏來,看個究竟。這時積之在牀底下取出一個白藤絲大提包,將桌上的零碎用具,一件一件的用報紙包着,向藤包裏塞將進去。甘太太道:“呀!二弟,你這是怎麼了?”積之這才站定了向嫂嫂笑道:“嫂嫂大概還不知道,我已經向哥哥辭職了。我既然辭職了,我要表示從今以後不做寄生蟲起見,我得今天搬進北平城裏去,另找新生命,去營我的獨立生活。”甘太太望了他,做了許久遲延的樣子,才道:“你這話是真的嗎?”積之笑道:“嫂嫂也不看一看,我什麼東西都預備好了,這也不像個說謊話做圈套的樣子啊!”甘太太聽他今天說話的聲音,已不是往時那樣和氣,就知道積之也下了不合作的決心,絕對不是假話,便向積之道:“你在局子裏,和你哥哥發生了衝突嗎?”積之淡淡地笑道:“這也無所謂衝突,他是局長,我是屬員,照理我應當受他的申斥的。”甘太太道:“你何必這樣的決絕呢?有什麼話,總可以慢慢地說得清,若是你哥哥錯了,他回來之後,我可以替你評評這個理。若是你錯了,你哥哥隨便說你幾句話,那也不要緊。無論你怎樣委屈,總等你哥哥回來再說。”積之搖搖頭,笑道:“我不想見他了。見了他的面,無非是再教訓我一頓,我又何必那樣的賤骨頭?”他說着話,又把桌上的東西,連連地一陣收拾。甘太太道:“你真的要走,我們也不能攔住你,只是你兄弟二人,究竟爲了什麼事起交涉,我並不知道,總應當讓你哥哥回來了你再走,我也有個交代。”積之板住了臉道:“嫂嫂,你以爲我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情,背了哥哥逃走嗎?如果是這個樣子說,我就在這裏等二個鐘頭,等哥哥回來再走。只是有一層,我是要走的人,請你對哥哥說,不要再罵我就行了。”甘太太真不料他今天的態度,會強硬到這種樣子。紅着臉道:“好吧,等你哥哥回來了,我這樣和他說就是了。”說畢,她走開了。積之依然去收拾行李。果然,不到兩個小時之久,厚之就回來了。厚之一回到上房,甘太太就迎着他唧唧咕咕說了一陣。大概是把積之的話轉達了,厚之上房裏也就一切寂然,並沒有聽到什麼聲息。積之就走到院子裏來,對了上房的窗口喊道:“嫂嫂,我走了。哥哥回來了,你可以證明一下,我並沒有做什壞事吧?”厚之在屋子裏,依然沒有說什麼,卻是甘太太由屋子裏走了出來,放出很和藹的樣子來道:“二弟,你就不必走了,這話就這樣一說一了,明天你依然到局子裏去辦事。只要你下次不和你哥哥再鬧彆扭也就行了。”積之冷笑道:“下次嗎?我自己也不能和我做那個保障。”他說到此處,也不再說了,自己到街上去叫好了兩輛人力車子,把鋪蓋行李一陣風似的搬出了大門。甘家的男女僕人,沒有主人翁的話,當然也不敢攔阻他,讓他從從容容地走出了大門,積之存心是要氣他哥哥一氣,將拖行李的車子,全放在大門口,自己卻走到對過大門裏來向楊家母女辭行。

  恰是這天下午,楊氏母女都出門去了,他喊了一陣,驚動了後院裏的趙自強。他一直的迎到大門口來,問道:“哦!是對過的街坊,找楊老太太有話說嗎?”趙自強是個不留心的人,甘積之是個留心的人,他記得有一次在大門口遇到這個趙連長,曾瞪了他一眼,從此以後,桂枝就和自己喪失了感情,在這裏面,似乎趙連長有些作祟。現在見了他,不覺酸甜苦辣,一切的味兒都有了,因故意裝着笑容道:“沒有別的事情,只是我有一件不得意的消息,要告訴楊老太太,就是我怕人家說我靠了哥哥吃飯,我已經把差事辭掉了。現在我帶着行李,離開了家庭,到城裏去找事。”趙自強哪裏知道他有什麼用意,覺得這個人,倒還有些志氣,便道:“甘先生到城裏去寓在什麼地方呢?”積之心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地址也好,他若是轉告了桂枝,桂枝若同意於我的話,他一定還會到城裏去找我的。便道:“我現在是個窮措大了,當然住不起旅館,也不願意去吵鬧朋友,我就住在川東會館裏。趙連長進城順步的時候,可以到我那裏去玩玩。”說畢,取下帽子點個頭就走了。趙自強根本不知道他和桂枝發生了愛情,關於他三角戀愛的那個旋團,更是做夢也不會想到。以爲他來告訴人丟了差事,還是乞憐的意思,哪曉得他是一種氣話呢。當天時候到了,他不曾等着江氏母女回家,就已回營去。

  第二次是三天以後纔回來,一進門,在前面院子裏遇到了江氏,打過招呼之後,就告訴她道:“對過甘二爺上次到這兒辭行來了。他的差事丟了,你知道嗎?”江氏笑道:“我們不過也是一個平常街坊,沒有什麼來往,他的差事倒丟了。”說着,向趙自強身上打量了一番。心裏可就想着,爲什麼要你報告我們這樣一個消息呢?大概甘二爺丟了差事,他心裏是很得意了。江氏心裏如此想着,他並不去和桂枝說。他想着甘二爺的一舉一動,姑娘都是知道的。這次且不說破,看姑娘還是知道不知道。這個時候,桂枝的確也注意積之的行動,以爲那天用那種氣話去刺激了他一番,他多少總有一個迴響的,且靜候兩天,他情形如何。不料直候一星期之久,並不見一點消息。不得已,還是用上次那個法子,去向甘家的女僕,去打聽下落。據女僕說,有一天,二爺由衙門裏回來,收拾鋪蓋行李是走了,看那樣子,好像是和老爺生氣,但是老爺在家裏,什麼話也沒有說他。據我們太太說,老爺把他薦到城裏去了,他已經有了好事情呢。桂枝道:“是哪一天走的呢?”女僕道:“彷彿是元宵節那一天,那天吃元宵,家裏短少了一個人啦。”桂枝一想,正是元宵節那一天曾用話去刺激他的,不料他當天就走了,這分明是他進一步的躲開我了。心裏這樣想着,也就不必再盤問什麼,徑自回家了。這次回家,也像上次聽了老媽子的消息一樣,恨不得立刻就關上門來痛哭一次。只是母親正在凳子上做活,不容她再哭,因之伏在外面茶几上裝打磕睡,極力地把眼淚忍耐住了。江氏在屋子裏看到這種情形,料着她又是犯了什麼心事,心裏便想着,正好藉此做最後的努力,話裏套話,探探她的口氣怎樣。便道:“老姑娘,你把繩子上晾的兩雙線襪子拿了進來。那都是趙連長的,我得給人家縫一縫。”桂枝沒有說什麼,拿進兩雙襪子來,向炕上一扔。江氏道:“這點事還要我做啦,你就找兩塊布,給趙連長繚上襪底吧。”桂枝將襪子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因道:“襪子底並沒有壞,好好的加塊底做什麼?”江氏道:“你不知道,趙連長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他知道每天上操場總是難爲鞋襪的,所以趕緊先補上底。據我看,這個人樣樣都好。”桂枝也沒有說什麼,在破木櫥子裏,抽出一隻抽屜,在裏面翻撿了一陣,撿出兩塊布,就在炕上開始補起襪來。江氏見她始終是不肯開口,有話也簡直沒有法子向下說,心裏也就不住的轉着念頭,要如何再提上心裏一套要說的話。約莫有一小時之久桂枝把四條襪底都快繚補起來了,江氏依然不曾把心裏要說的話說出。

  就在這時,聽到院子裏,輕輕地有兩聲咳嗽,接着有人問道:“前後院全沒有人在家嗎?”桂枝放下針線,立刻把門開來一看,只見一個二十附近的姑娘,穿了一件棗紅大衣,頭上戴了白絨線的帽子,腳下是長統襪子黑皮鞋,很像是個女學生,便道:“你找哪一家的,我們這兒姓楊。”那女學生看她也是個姑娘,說話又很客氣的。便道:“請問,這兒不是有一家當軍人的趙家嗎?”桂枝道:“對的。趙連長的老太爺住在這兒。”那女學生道:“我剛纔到後院子裏去了,看不見一個人。”桂枝道:“他們家主僕兩個,進城去了。”那女學生躊躇着道:“這樣遠的路,要我空跑一趟,真是不巧得很。”桂枝看她腋下,夾了一個大包袱,便道:“你若有什麼話,我可以替你轉告一聲。若是不要緊的東西,放在我們家也不要緊,我們給你轉交就是了。”那女學生道:“我這包東西,就是託趙連長轉交的,又轉一道手……”說到這裏,她很現出猶疑的樣子來。江氏在屋子裏迎出來道:“這位小姐貴姓,是由城裏來的嗎?”她答道:“我叫黃曼英,一提起來,這裏趙連長就知道的。”她說着,有個轉身要走的樣子。江氏道:“這樣大冷的天,你由城裏跑來跑去,怎受得了?依我說,你可以在我們家裏稍微歇一會兒,喝碗熱水再走。屋子雖是不乾淨,倒是很暖和的。”黃曼英看到人家這樣子客氣,一定拒絕了不進去坐坐,似乎也是太不給人家面子了,只得點了頭,笑着走進人家屋子裏面來。桂枝也是和這位黃小姐有緣,三言兩語,談得很投機。

  黃曼英早是聽到田連長說了,趙連長心目中有個愛人,是同院居住的楊家姑娘,大概就是這位姑娘了。女人們總喜歡和自己的愛人,談別人家的愛情,同時也喜歡看別人的愛人,這雖是與自己毫無干涉的一件事,但是覺得是一種有趣味的事。黃曼英始而是爲了好奇心的衝動,要和桂枝談談。

  及至談得久了,覺得桂枝爲人也很不壞,就把那個白布包袱打了開來,卻是一件灰綢的背心,和兩雙毛線襪子。黃曼英笑道:“這件坎肩,裏面裝的是絲棉,是我自己縫的,這兩雙毛線襪子,我自己結了一半,請人家代結了一半。這些時候,田連長因進城路遠,營裏事忙,總沒有去得成功,他寫了信給我,教我交到趙連長家裏。只是他沒有約個日子,我也不知道哪天送來爲妙,因之把東西趕着辦成功了,今天就跑了來。至於撲一個空,我倒是想不着的事。”桂枝道:“這都是黃小姐和田連長辦的嗎?”黃曼英聽了這話,倒有些不便直率的答應,伸手理着頭髮只管微笑。桂枝道:“這不要緊,你放了下來,我們交給趙連長,這就轉到田連長手上去了。我們知道這是要緊的東西,決不會弄壞的。”黃曼英笑道:“你那樣說,我這人也未免太小氣了。這東西掐不了一片下來,咬不了一塊下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她說着,將包袱捲了一卷,放到炕上,起身就有要走的樣子。桂枝忽然失聲道:“喲!黃小姐,你走不得,現在來不及進城了。”黃曼英道:“爲什麼?城門關得這個樣子早嗎?”桂枝道:“現在長途汽車四點半鐘過去,這個時候,五點鐘了。你若坐了洋車進城,在半路上天就黑了。”江氏道:“是呀!現在天黑得早,一個大姑娘家,可有些不方便。”黃曼英擡起手錶來一看,可不是快到五點鐘了,也不知道爲什麼談話談糊塗了,忘了趕長途汽車進城。立刻爲難起來,沉鬱着臉色,不知如何是好。江氏道:“黃小姐,這不要緊的。你若是不嫌髒的話,就在我們炕上委屈一夜,我們家又沒有一個男人,很方便的。”黃曼英看看窗戶外面,天色漸漸有些昏黑,若不在楊家借住,勢必要住旅館,這海甸小地哪來的旅館。便有小客店,是否讓一個大姑娘下榻,還是問題。便問江氏道:“我怎好打攪您孃兒倆呢?”江氏看她的神氣,大有允可的意思,便笑道:“黃小姐若是不客氣的話,我這就去買菜,給你預備晚飯。”黃曼英笑道:“這個您就不必多心讓我來做東,請您孃兒倆吃個館子。您若是不答應,我也就不在這兒住。”桂枝道:“黃小姐一定要請我們,我們倒也不必推辭,只是這前後兩個院子,沒有一個人照應,怕會出亂子。老實一點,我到小館子裏去叫兩樣菜,叫幾十個餃子,回頭送來了,咱們大家吃,黃小姐會賬,這不也像黃小姐請了我們上館子一樣嗎?”黃曼英連連點着頭道:“這位楊家姑娘,倒是痛快,我就是這樣子辦。”於是江氏忙着點燈抹桌子,桂枝忙着燒水叫菜,母女兩個人忙了一陣。黃曼英看他母女二人殷勤招待,越覺得桂枝這個人不錯。

  到了館子裏的送菜來了,桂枝放好燈,搬好凳子,將筷子碗一齊都用紙片擦乾淨了,然後挽着黃曼英一隻手,抓住她的衣服,讓她上方坐了,笑道:“我們是借酒敬客,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只好說句招待不週了。”江氏坐在一邊,斜了眼看着,只管抿嘴微笑。黃曼英笑道:“老太太,你爲什麼老望着我笑。”江氏道:“我瞧我們孩子,真跟你有緣,說的很是相投。”黃曼英笑道:“倒不是有緣,是你家大姑娘爲人熱心。”桂枝笑道:“憑你自己說吧,是誰做事熱心呢?這樣遠的路,不怕風不怕冷,二三十里地,送了幾件東西來。”黃曼英聽說,不由得紅了臉,低着頭吃了兩個餃子,終於她想出一句話來,瞅了桂枝微笑道:“你怕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呢。”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竟說得桂枝臉二的紅暈,直紅到耳朵根裏去。江氏見黃小姐老遠的送了衣襪來,本就受了極大的衝動,現在黃小姐又說知道桂枝的事,這不用說,關連長要出來做媒的事,黃小姐也是知道的了。這倒是個好機會,可以藉着黃小姐現成的事實,來影射自己姑娘了。便笑道:“黃小姐和田連長真是一對兒,聽說田連長到城裏去,總是和黃小姐一塊兒出去。”黃曼英夾了一些菜,在嘴裏咀嚼着,微笑了一笑,低聲道:“那也不見得。”江氏見這一句話,她並不難於接受,又進一步的問道:“我們有那口福,喝你一杯喜酒嗎?”黃曼英笑道:“早呢,早呢,提不到。”江氏就正着臉色道:“現在有許多人家,都不願意把姑娘許配給軍人,其實只要人好,在那軍界做事,也沒有關係。譬如黃小姐,不就是和田連長很好嗎?”黃曼英笑道:“你提到這個,他去投軍,就是我鼓吹的。他原是瀋陽人,在北平當大學生,日子過得很舒服的。‘九一八’以後,他家讓日本人抄了,不但念不成書,家也回去不得,他急得要自殺。我說,你若是決定了自殺,何不投軍去,反正是拼命,這樣拼命還拼得出一些道理來啦。當兵怕什麼?這年頭只有當兵去,可以出一口悶氣。軍營裏不收女兵,軍營裏若收女兵,我也當兵去。”江氏向桂枝笑道:“你聽聽!”她只說這樣三個字,不但桂枝覺得有深意存乎其間,就是黃曼英也就噗嗤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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