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五回 煮茗度長宵愴懷歲暮 題標抗暴日吶喊聲高

  楊桂枝爲了那衣服少當一塊錢,正和當店裏的夥計放下臉來爭吵的時候,身後有人喚了起來,回頭一看,卻是趙自強跑着追來了。桂枝紅了臉道:“趙連長也到這裏來了?”趙自強笑道:“我聽見小林說,老姑娘把棉衣服夾着出大門去了。我就去問您老太太這是爲着什麼?你老太太說,還差了三兩塊錢過年,拿着當錢去。我想,這樣一點小事,何必鬧到數九寒天來當棉衣服。年邊下我們發了一關餉,由我來代墊一下子就得了。回去吧!”他說着話,就把櫃檯上那一卷衣服扯了下來,在腋下夾着,在前面引路,老姑娘到了此時,不能不跟着他走,而且恨那當鋪裏夥計,太不通人情,回過頭來,狠狠地向櫃檯上的夥計瞪了一眼,然後跟着趙自強走上街來。

  這趙自強爲人,和甘二爺爲人不同,他卻十分的拘謹,始終在桂枝的前面走着,頭也不回,不用說談話了。兩人急急忙忙的走着,一會兒到了家裏。江氏早到大門口來,兩手接過衣服去向趙連長連連拱揖道:“多謝多謝,怎樣好要你幫我們這樣一個大忙呢?過了年,我手裏活動了,一定照數相還。”她說畢,又向桂枝道:“你不知道,趙連長心眼兒真好,聽說咱們家給債主逼的不得了,借了五塊錢給咱們過年,咱們這除了還債,連過年的錢都有了。你說,平白的要趙連長幫這樣的一個大忙,心裏怎樣過得去呢?”趙自強笑着搖了搖兩手道:“別說了,別說了,說了怪寒磣的。”他也不等江氏再說下文,人已經走遠了。

  桂枝走到屋子裏來皺了眉埋怨着母親道:“你這是胡來了,無原無故的,怎好收下人家一筆錢呢?”江氏道:“我也這樣說,可是他特意來問我,我不能不說實話。他一聽說,是連嘆了兩口氣,說是人越窮,債越小,債主子越逼得緊。他也是讓債主子逼過的人,知道咱們這日子難受,所以就拿出五塊錢來,給咱們了結這一檔子事。他不但拿出錢來了,而且還說這件事很小,叫咱們不要掛在口上,讓他怪難爲情的。你瞧這件事奇怪不奇怪?給人家錢,他倒難爲情起來了。”桂枝道:“這個人的心眼兒倒是不壞。”江氏道:“我向來就是這樣說着,現在你也知道我的話不錯不是?”桂枝道:“我也沒說過他不好呀。”孃兒倆說着話時,接着那兩位債主子也就來了,桂枝兌破那張五元鈔票,把債主子開銷過去了。到了天色快黑的時候,江氏就對桂枝道:“現在我們還多着兩塊錢可以把過年的東西也去辦一兩樣,三百六十天,就是這樣一回事,只要有錢,也應當應個景兒。”桂枝笑道:“老古套的人,總是忘不了過年的,你說吧,買些什麼呢?”江氏昂着頭想了一想,笑道:“真個的,買些什麼呢?不說買什麼呢,倒也罷了,說起買東西來,我倒有些抓瞎,歸裏包堆,只有一塊多錢,叫我又知道要買什麼好呢?”她孃兒倆在這裏計劃着,這些話可又讓經過外院的趙翁聽見了,他就站在外院子門邊,先叫了一聲楊老太。江氏答道:“喲!老太爺忙着過年啦。”說着話,迎了出來,只見趙翁兩手提了兩大串紙包,中間還飄着兩張紅紙。趙翁將手上提的紙包兒舉了一舉道:“沒有什麼,無非是雜拌兒(注:舊京俗,廢歷年,以瓜子,花生,紅棗,芝麻糖,山楂片等等,混合一處,論斤賣之,謂之年雜拌兒),江米年糕,還有幾樣粗點心,其實我這一大把年紀,還轉老返童,過個什麼年嗎?都因爲自強幾個同營弟兄,叫我一聲老伯,正月裏少不得到我這裏來拜個年兒的。海甸這街上,初二三四里,恐怕買不着東西,我就索興在今天一齊買下了。”江氏道:“過年總當應個景兒,就是我們家,難得趙連長助我們一把,讓我到了年,我也就打算買一點什麼呢。”趙翁道:“別了,咱們兩家人口都少。我們自強,他是不能回家過年的。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相煩,請您孃兒倆,替我們包餃子。晚上我們這裏也買了一點菜,就請你們到我家過年。也沒有什麼,無非是酸菜粉條,羊肉,自己來個涮鍋子,暖暖和和的,取個熱鬧勁兒。飯後,咱們不鬥牌也不擲骰子,沏上一壺好香片,吃着雜拌兒,圍着爐子聊個天兒,算是度歲,你瞧怎麼樣?”江氏道:“喲!怎好還去吵鬧老太爺呢?”趙翁還沒有答言呢,趙自強就由裏院走出來,因爲是穿軍衣的,不便作揖,就向江氏一抱拳道:“老太,你不用客氣,你若是肯賞光,算幫了一個大忙,這話怎麼說呢?都因我老爺子,年年在店裏過年,有店裏人在一處混着,很是熱鬧。今年搬到海甸來住,他老人家很是寂寞……”江氏笑道:“連長,你不用說,我明白了。您營裏有事,儘管去,晚上我一定陪着談談。”趙自強道:“我又不算什麼官,也不知道什麼官排子,還有我家那小林,也讓他陪着老太爺,若是大姑娘肯去,一共有四個人,談起來就熱鬧得多了。”江氏笑着點點頭道:“好,吃了飯,我準去。”趙自強道:“請您別客氣,您就別客氣了。我家裏又不辦什麼,就是我老爺子自己配的羊肉涮鍋子。您不去,是那樣辦,去了也是那樣辦,何必不熱鬧熱鬧呢?”江氏覺得他爺兒倆盛意殷勤,果然不去,未免太不懂人情了。於是笑道:“那麼着,我孃兒倆一會兒過來替老太爺做。”趙自強又抱着拳道:“那就很感激,天快黑了,我得趕回營去。”說畢,匆匆地向外走。江氏道:“老太爺,您的這位趙連長,真是一個……”只見趙自強匆匆地又跑了進來,走到趙翁面前,低聲道:“爹!你酒是可以喝一點,少喝!涮鍋子羊肉很爽口,可是不容易消化,您也得少吃。別熬整宿的了,守歲也不過就是那一句話。”趙翁道:“我知道我的事,你別掛心,快回營去吧,別隻說閒話耽誤了公事。”趙自強看看父親那樣子,態度很是誠懇,這才放心去了。

  趙翁提了兩大串提包,檢點了一番,各自歸理了。就聽到江氏在門外叫道:“我們來啦,羊肉在哪兒,我們孃兒倆先和您切出肉片兒來吧。”她說着話,一扯着風門走了進來,桂枝低了頭站在後面。趙翁拱拱手道:“我的意思,是要請客,這樣的意思,倒是請兩位來代勞的啦。”江氏笑道:“這沒有關係,在家裏我們不做飯吃嗎?”趙翁聽了這話,就不再謙遜,引着伊們孃兒倆到廚房裏去預備涮鍋子。

  他究竟是個年老的人,多少抱些古禮,就在堂屋裏繫了紅桌圍,桌上陳設着蜜供和三牲;桌子面前,鋪上了許多芝麻秸子,爲了人行來去,踩碎踩歲。江氏母女進進出出,踩在芝麻秸子上,唏唆作響。桂枝笑道:“我們家有六七年,沒有買這種東西來踩歲了。”趙翁笑道:“姑娘,你哪裏知道,這是你們老太太會過日子。本來這些應年景的東西,可有可無。我要不是我家自強,樣樣辦了個周到,我也落得省心。”桂枝道:“老太爺,您的趙連長多麼孝順呵!”江氏捧了七八碟子羊肉進來,就笑道:“你既然知道那樣說,爲什麼不學着趙連長一點兒呢?”桂枝抿了嘴笑着,站在一邊。江氏將羊肉碟子,放在一邊桌子上,然後又忙着搬作料碟子,搬黃銅火鍋,進進出出不停。趙翁笑道:“呵!老太,切好了就得啦,讓我家小林來搬吧。”江氏笑道:“不!我做事就是這樣,要一個人動手,一手做成功的事,自己也順心些。”說着,擡着桌子,搬着椅子,忙個不了。趙翁手摸了鬍子,不住的點頭。桂枝道:“老太爺,你瞧我媽的脾氣擰嗎?有事情願一個人去做。”趙翁笑道:“不算擰,我也是這個樣子的。這不光是爲了順心,做慣了事的人,瞧見人家做事,自己不做事,心裏怪難受的。”江氏一拍手道:“對了!老太爺,我就是這樣想着。”趙翁笑着摸着鬍子道:“老太,您叫您大姑娘學自強,那用不着,讓她跟着您多學一點兒就是了。”說着話時,她孃兒倆將東西已經料理清楚,趙翁叫道:“小林,把酒壺拿來,咱們先喝兩杯。”小林聽說,提了壺進來,趙翁接着,斟了一杯,就遞到桌子正面放下,笑道:“楊老太,您忙了半天上坐着,多喝一盅。”江氏蹲着請了一個安道:“這可不敢當!您這大年紀,倒要您敬酒?我跟您回敬一杯吧。”桂枝心裏一機靈,就笑道:“總算我年紀小些,我來斟酒得了。”趙翁點點頭道:“你這話說得有理,我就不客氣了。”於是讓江氏上坐,趙翁和桂枝兩橫頭,江氏叫小林坐在下方,他死也不肯。趙翁道:“他不肯坐,就隨他吧,我勉強逼着他坐下來,他也吃得不順心。不如我們吃完了,讓他一個人坐到廚房裏去,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小林低了頭,只是呆站在一邊不作聲。桂枝斟完了酒,也坐下來斯斯文文地吃着。趙翁夾了幾塊羊肉在開水鍋子裏涮了幾涮,然後夾着羊肉向桂枝面前的小碗裏塞了下去,笑道:“只管說小林坐着不能順心吃,你可不必那樣呀!老太,喝!難得的,咱們居然在一處過年,吃一個痛快。”於是端起大杯子,向江氏舉了一舉。江氏喝了一口酒道:“真的,人事真說不定,誰會想到今年過年叨擾老太爺這一餐呢?話可又說回來了,今年咱們在一處過年,明年又知道哪個在哪裏呢?”桂枝覺得母親這幾句話,未免說得太傷感了,趙翁是個老古套的人,恐怕不高興,便笑道:“老太爺大概不會在這裏住幾個月就搬的,我們也沒有哪兒可以搬了走,怎麼明年不在一處呢?”趙翁很瞭解這幾句話的用意,便端起酒杯子來笑道:“但願大姑娘這樣說着就好呵!大姑娘!你不嫌棄和我們這樣老古董似的人做街坊嗎?”桂枝笑道:“這是什麼話呢?像您這樣的街坊,真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也挑不出來的呀。”趙翁說道:“那樣就好,咱們永久住在一塊兒得了。”說着端起酒杯子,向桂枝一舉,桂枝這才心裏一動,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妙,讓人撈了後腿去。但是人家老人家舉起了杯子,還是不能不理,就也只好陪着他,把杯子一舉喝的不少。趙翁今晚卻是很高興,說了個滔滔不絕,酒也喝的不少。江氏就笑道:“老太爺您忘了趙連長臨走說的話啦,酒可以喝,可別醉了。”趙翁笑着推案而起,點着頭道:“你這是好街坊的話,我不喝了。”江氏母女,也就跟着站了起來,趙翁紅紅的臉,鬍子半翹起來,他兩手一橫,攔着去路,笑道:“咱們事先就說好了,吃光了,泡壺茶,吃年雜拌兒,你可別走。”江氏看這樣子,趙翁已有三分酒意。醉人是撩撥不得的,遇事時將就着一些的好,便道:“好吧,我們就在這裏再叨擾一會吧。”

  他屋子中間放了個鐵架子的白爐子,煤球燒得紅紅的。趙翁將她孃兒倆讓到屋子裏火爐邊,兩把椅子上,分別坐下,忙着沏茶和裝雜伴兒碟子,都放在桌子上。然後,在靠遠些的一張圍椅上坐下來,笑道:“我雖是個老人家,也得講個男女授受不親,要不要,大姑娘不肯在這裏坐着了。吃羊肉,喝燒酒,最容易口渴,喝吧。”他晃盪着身體,將鐵爐子上面的頂蓋揭開,將一大錫壺熱水放在上面。桂枝怕他放不好,站起來要替他放,他連忙攔着手道:“剛纔你還說永遠和我們住在一處呢,這一會子,你就要走了。”桂枝笑道:“我不走,倒茶喝呢。”趙翁笑道:“這就好,咱們別見外,要像一家人才好。”他說着,手摸鬍子點點頭。桂枝倒了三杯熱茶,大家分着喝了。趙翁放下杯子,側耳聽了一會兒,出着神道:“我是醉了嗎?楊老太!”江氏笑道:“你沒醉。”趙翁猶豫着道:“我沒醉嗎?若是說我沒有醉的話,這可透新鮮,怎麼今天年三十夜,我一點兒爆竹的聲音都聽不到呢。”桂枝道:“您忘了嗎?今年戒嚴了,三十晚上,不許放爆竹。”趙翁這就用手摸一摸鬍子搖着頭道:“我在北平前後住過五十年,三十晚上不許放爆竹,這可是頭一遭。”桂枝一撅嘴道:“都爲了死日本,要掏亂,所以官家不讓放爆竹!”趙翁搖搖頭道:“這不怨日本,誰讓你中國人不爭氣呢?我瞧那地圖上,日本比中國要小到十倍。據我們自強說,日本的人口,也只有咱們五分之一;咱們爲什麼讓人家欺侮住了呢?我自強那孩子,是傻,回來的時候,就要和我談論一陣子時局,就是他要做了司令要怎樣怎樣。我就說,做連長的人,盡連長的責任就得了,先別談司令的事情。老太,我這個老頭子,和別個老頭子不同。不想兒子做師、旅長,不想發幾百萬、幾十萬的財。你想,我這大歲數,土在頭邊香啦,要榮華富貴何用?只是我,就是這個兒子,兒子又是個軍人。在這樣國家將亡的時候,當軍人的下場,那真算不定。我就有一點私心,想早抱個孫子,若是能給趙家傳一條後代根,我就什麼都心滿意足了。”說着,他又倒了一杯茶,坐着喝了。江氏笑道:“這還不是容易的事嗎?您趁早給連長娶一位少奶奶就得了。”趙翁喝了一口茶,嘆了一口氣道:“你不知道,我這孩子,有兩個新思想的朋友,自己又瞧過報和雜誌的,他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那句話,不能成立。只要他孝敬父親,就得了,有兒子無兒子不吃緊。”江氏道:“這可不像話,憑一個人怎樣文明,後代香菸,不能說不要,要不然,大家全不在乎,世上哪兒還有人種呢?”談話談到了這裏,算提起了趙翁無限的心事,酒也醒了,酒話也沒了,手上拿了個空茶杯子,只是出神。瞧見鐵爐子上放的那一壺熱水,已經是開了,咕嘟咕嘟,由壺嘴裏和蓋縫裏,向外冒着白氣。江氏也看出了,年三十夜,別讓老頭子傷心,就笑道:“老太爺,您叫包餃子的,面和好了嗎?”趙翁道:“面和好了,餡兒也預備好了,就是差着包。”江氏道:“咱們在這裏談話,也別把兩隻手閒着,我們孃兒倆,可以先跟您包起來。”趙翁是個好動的人,聽說之後,自己就到廚房裏去,將一綠瓦盆面,和一鉢子餡兒,全端了出來。

  於是江氏孃兒倆洗了一把手臉,將面和餃子餡,放在爐邊方凳子上,圍着方凳子包起來,趙翁拿了一塊麪案板,放在旁邊,盛着她們包好了的餃子。許久,他不覺嘆了一口氣道:“光陰真是快啊!記得我小的時候,三十晚上守歲,我媽和我姐姐包餃子,我在旁邊看着,不也就是這種情形嗎?轉眼就是五十年了。”桂枝道:“有道是,混日子,混日子,無論什麼事,一混起來就真快。我們平常燒一壺開水,要費多大的事,你看,我們隨便地放一壺水在這鐵爐子上,不知不覺地就開了。”這一句話提醒了趙翁,他笑道:“再要不沏茶,水都會熬幹了。”於是他兌了三杯茶,一手摸了鬍子,向着桂枝笑道:“這位姑娘,心眼兒很靈活,我跟前要有這樣一個,我就痛快多了。”江氏笑道:“我不是說了嗎?老太爺這樣疼她,她是個沒爹的孩子,就讓她拜在老太爺跟前做幹姑娘得了。”趙翁摸着鬍子,只是微笑,許久才道:“幹姑娘,那邊可有可無……”他說到這裏,持着猶豫的態度,最後他接着道:“將來再說吧。”桂枝聽了這話,覺得話裏有話,也就不好意思插言,只管低了頭。

  大年三十夜,沒有了爆竹,彷彿就冷靜了許多,這夜也就顯着長了起來。大家沒有了話說,包了一陣餃子,趙翁打了幾個呵欠。江氏道:“老太爺要安歇了吧?小林這孩子,怎麼不來?”趙翁道:“隨他去吧,他那樣怕見人的人,讓他在這裏坐着,反而是痛苦。”江氏道:“老太爺大概是要安歇了,我們把面和餡兒帶回去包吧。”說着,就站起身來。趙翁以她孃兒倆是女流,不能勉強她孃兒倆在這裏守歲,就笑道:“放着,明天來包,也不要緊,我倒沒有什麼忌諱的。”江氏於是將東西料理好,帶着女兒回家去。

  剛進屋子門,小林就端了一隻白爐子來,爐子裏面燒的煤球,正是火焰騰騰的。他笑道:“楊老太!我們老太爺說,你許久沒有進屋子來,恐怕爐子火滅了,叫我送了火來呢!”江氏口裏不住的道謝。不到一會子,小林又送了一壺開水,一大包雜伴兒來,還問道:“楊老太!你有茶葉沒有?若是沒有,我就去拿來。”江氏道:“多謝老太爺想的周到,茶葉我們這裏已經有了。”小林聽說沒事,這纔去了。江氏因向桂枝道:“老太爺這種人多好,要他來做你的上人,你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嗎?”桂枝紅了臉道:“這是什麼話?他怎麼會成了我的上人呢?”江氏笑道:“你彆着急,我這話沒有說出,你若是拜他做幹爺,他不就是你的上人嗎?”桂枝淡淡的道:“人家不願意,您老說着,也不嫌貧嗎?”她也就只說了這樣一句,不向下談了。只是如此一來,卻惹起了江氏一肚皮的心事,又沏了一壺茶,靠了火爐子邊下坐着,一個人慢慢地咀嚼着雜伴兒,她也不知道靜坐了許久,姑娘已經是睡着了,她想了許久,又看看炕上躺着的姑娘,心想像趙連長這樣的人才,不能說壞,不懂我們姑娘是什麼意思,總不願意攀這頭親。以前可以說爲了甘二爺的緣故,她不願意別人。現在她和甘二爺是算翻了臉了,爲什麼還是不肯嫁趙連長呢?江氏靜靜地想了半夜,得不着一個結論。但是愛惜趙連長的意思,卻爲着這個更進一步。到了次日元旦,她就加倍地注意着趙自強回來沒有。然而候了一天,也不見他的聲影。

  到初二,自己還不曾起牀,卻聽到他在窗子外嚷道:“楊老太起來了嗎?我這兒跟你拜年來了。”江氏笑着連道:“不敢當,不敢當!我一會子就跟你來拜年。”於是趙自強就走了。江氏受了他這一番拜年,也不知道高興從何而起,立刻披衣下炕,匆匆地洗了臉,梳了一把頭,就跟着到裏面院子裏來,只見趙翁屋子裏,有兩個穿軍衣的人坐在那裏,江氏雖然認得趙自強,然而見了軍人,總有些害怕,因之站在門口,向後縮了兩步。趙自強就搶上前介紹道:“這是殷連長,這是田連長,都是我的把子。”那兩個連長都站起來行禮。江氏看到人家有客,不便久坐,站着向趙翁說了一聲拜年,也就走了。

  這個殷連長名得仁,便笑道:“怪不得趙自強說這位老太好,你看她那臉上,都是一臉慈善相。”那田連長單名一個青字,是個二十有零的青年。他的軍衣,穿的格外整齊,一點皺紋沒有。一雙裹腿緊緊的纏着,如貼在腳肚上一般,一雙黃皮鞋,不帶着一點灰塵,只看那軍衣口袋上,插了一枝自來水筆,便在衣冠上,表示出他武人的文明來。他笑道:“聽說她還有一個姑娘,怎麼不見呢?”趙自強笑道:“我們這位老弟兄,怎麼着也忘不了女人。”田青道:“人生除了衣食住三大要素,不就是女人嗎?”趙翁笑着走了出來道:“田連長,你還有什麼不稱心?聽說你在城裏有個女學生的女朋友,你還談別個女人做什麼?”田青笑道:“嘿!了不得,老人家也會說出這樣開玩笑的話來。”趙自強掏出鐵殼子表來看了一看,笑道:“我們先進城去吧,回頭到我這裏來吃午飯,統共是半日假,不要糊里糊塗地過了。”田青道:“我們剛坐下,就要走嗎?”殷得仁笑道:“你這人有些口是心非,分明恨不得飛到城裏去,你倒不願馬上就走嗎?”大家哈哈笑着,走出了門,正趕上了長途汽車,也只二十多分鐘,就進了西直門了。趙自強道:“關大哥家裏,小田去不去呢?我看你不必去吧,大嫂子面前,給你帶個信兒去問好,也就得了。”田青將手向額角上比了一比,笑道:“你們到了關大哥那裏,別再開玩笑,一提起人家討親,我們這位關大哥就要反對的。去是一定去,特意進城來拜年,焉有不去之理?”趙自強道:“玩笑是玩笑,我又要說句公道話了。關大哥他是爲了媳婦兒女累夠了,所以提起來就腦袋痛。其實哪個能像他那樣子,生下一大羣兒女呢?”田青扯了一扯衣襬,笑道:“有我們二哥這句話,我又要向愛情之途上,拚命去進攻了。”

  三個人在大街上說着,只聽到嘩啦啦一聲響,響了半天。殷得仁偏着頭聽着道:“什麼玩藝兒?這麼大聲音。”趙自強道:“這有什麼不懂的,又是學生老爺喊口號。”說話時,只見半空裏白紙招展,黑黑的一羣人頭,在白光下擁了上前來。趙自強拉着兩個人,向街旁邊退了幾步,讓這陣風頭過去。只見最前面,是二三十名除了武裝的警察,後面便是三個大個兒學生,一個拿着傳話筒,兩個撐了大竹竿,中間橫着一幅白布,上面寫着銅盆大的字:“收復東北打倒日閥。”這三個學生,約莫有二十來歲,都是喝醉了酒似的,一張通紅的面孔。那風沙迎面吹來,又在紅上加了一道深灰。隨着這個大標語之下,便是一羣過千數的學生,在一枝小白紙旗之下,都帶着一張緊張而又悲慘的面孔,前面那個拿傳話筒的學生,將筒口緊對了扶桑三島的東方喊道:“反對不抵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於是後面整千的人,都迎風張了大嘴,跟着這口號喊將起來。尤其是其中的女學生放着尖銳的聲浪,將最後一個字拉得極長,令人聽了,覺得很有感想。殷得仁道:“他媽的,又是這一套不抵抗!他們怎不去抵抗呢?”趙自強是個持重的人,連忙將他一帶讓他偏過臉去。田青也悄悄的道:“幸是他們正亂着,沒有聽到,要不然,可是一場禍事。”殷得仁道:“那怕什麼!他們既是愛國的份子,就知道講理,我要把這套理和他們講一講。”

  三個人正如此糾纏着,卻聽到有一種悄悄的聲音在後面叫道:“你們三位在這裏說些什麼?”趙自強一回頭,卻是一個女學生,只見她穿件藍布襖子,伸出兩隻手臂來,凍得像紫蘿蔔似的。下面的黑綢裙子,穿得短短的,露出大腿上一截黑綠色的毛襪來。下面一雙黑帆布球鞋既短且圓,頭上的短頭髮,被風吹着,撒了個一團茅草。只是她那張俊秀的鵝蛋臉子,雖然蒙了些風沙,可是遮不住那水一般的秀色。便笑道:“啊喲!黃曼英小姐來了,省了我們把弟不少的事。”田青回頭一看,正是他的愛人,便笑道:“喲!這樣大冷的天,穿這一點衣服,你也不怕冷?”說話時,見她肩上拖下了一截圍巾來,於是扶起來替伊圍在脖子上。殷得仁道:“二哥!你瞧小田,這一股子勁。”趙自強用手碰了他一下手臂,又瞅了他一眼道:“你真是個猛張飛,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黃曼英也向殷得仁瞅了一眼,笑道:“殷連長說話,好大的嗓子。”殷得仁笑道:“哪要什麼緊?我這副老倭瓜的臉子,再配上我這一副大嗓子,這才十全十美!可是這樣也好,人家就不注意我。省了多少麻煩,十天不刮鬍子,半個月不洗澡,全沒關係。電影院,咖啡館,全掙不着我的錢。”田青怕他的話,把黃小姐更衝犯了,因道:“我看你這樣子,一定是跟着大隊遊行示威來着,大衣不穿,這爲着什麼?”黃曼英道:“同學都是這樣,我一個人穿着旗袍大衣,那有什麼意思?”田青道:“這是什麼話,難道同學跳井,你也跟着去跳井嗎?”黃曼英道:“當着你們兩個朋友在這裏,不是我說你,你這個當軍人的,未免也太不愛國了。”田青道:“你們在當街這樣大嚷大跑了一陣子,日本就打倒了嗎?”黃曼英笑道:“這是一種表示呀!”大家說着話就走到一家咖啡館門口。田青道:“瞧你冷得這樣子,進去喝一杯熱的吧。”趙自強道:“關大哥那裏,你去不去呢?”田青躇躊了一會子,笑道:“我不去了吧,我們大嫂子那張嘴,我有些招架不住,請你們二位帶個好兒吧。”他說着,不住地點頭陪笑,將黃曼英帶進咖啡館子裏去了。

  趙自強和殷得仁兩人站在門口,互相看着笑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那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聲浪,隔了幾條大馬路,兀自傳了過來。殷得仁道:“老趙,假定黃小姐不碰到小田,還在嚷着沒有?”趙自強笑道:“當然。”殷得仁道:“要是那些嚷的,男的都遇到一個女的,女的都遇到一個男的,那怎麼着?”趙自強笑道:“那有什麼不知道的,咖啡館像電影院一樣上下客滿。”趙自強說着話,在地上撿起一面紙旗子,上寫着五個字:“殺到東北去。”這就是剛纔從黃曼英手上,扔在地上的。殷連長接過來,看着笑道:“改一改吧,到咖啡館去。”趙自強笑道:“這是人家的好意,叫我們到東北去呢。所以把旗子扔在我們面前。”他二人說着很高興,忘其所以的,只管向前走,忽然又一陣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傳來,接着人聲鼎沸,人羣沸亂起來,原來是第二批學生隊,和警察起了衝突。大街之上,長衣短衣人,糾纏在一團,有幾名學生,除下了竹竿上的大標語,扔在地上,將竹竿和警士對打。那標語上的字,真是殺到東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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