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二回 陋室結芳鄰暗欽健叟 權家擇良伴痛詆貧娃

  江氏隨口說出的那幾句話,實在沒有什麼用意,及至女兒一表示不滿,自己也覺的不對,就笑道:“這也沒什麼關係,我不過說他是一個好人罷了。”老姑娘將炕頭邊那個木箱子端了過來,取出甘二爺那包衣料,量着看着,對了那包衣料,只是發愣。江氏笑道:“呵!不是你把這衣料拿出來,我還忘了呢。人家身上還穿着綢面袍子呢,不是等着罩袍穿嗎?”老姑娘聽說,笑起來了,便道:“瞧你這份兒記性。”江氏將衣料拿到手,在這炕上量着,老姑娘就給她拿剪刀,拿灰線袋,又拿出烙鐵來,打算放到爐子上去燒熱來。江氏就攔着道:“你這叫多此一忙,現在用得着烙鐵嗎?”老姑娘道:“把料子烙得平平的,裁剪起來不更是容易嗎?”江氏道:“你這是哪一個高明師傅教的,我沒有聽到人說過這話。”老姑娘聽說,沒甚可答覆的,卻只是低了頭下去。江氏也不再說什麼,看着粉壁牆上塗的中國字碼。問道:“哪一堆字碼子,是二爺衣服的尺寸?”老姑娘道:“炕頭上,字碼邊加着兩個圈圈的就是。你不用瞧,我全記得,身長三尺九寸五,腰長六寸八,袖長二尺……”說着,昂頭想了一想。江氏道:“你別報,報了,我也沒有那好的記性,還是讓我瞧一處裁一處吧。”於是孃兒倆藏在屋子裏,就開始做起衣服來。

  到了次日早上,衣服已是做了一半,老姑娘怕甘二爺等着衣服要穿,走出門來,就打算給二爺去報個信,說是今天下午準有。正走出門來,就看到一輛馬車拉到了門口。馬車裏面,坐着一個鬚髮蒼白的老頭子,皮袍子皮馬褂,頭上套着風帽,臉上紅紅的,一對大眼睛,看着這樣子,精神是十分飽滿。老姑娘正這樣注意着,他已自開了車門,走將出來,站在屋檐下,擡頭先看了看門牌。繼而點了兩點頭道,對了對了,就是這裏。老姑娘一看,這就明白,必定是趙連長的父親,已經開始搬過來了。自己正這樣打量着,那老人就向她看了一看,拱着手道:“這位姑娘,也是住在這裏的嗎?”老姑娘答道:“是的。老人家,你貴姓是趙吧?昨天趙連長到這裏來了,我們談了好久啦。人倒是挺客氣的。”老人笑道:“對了,我是新賃在這裏住的。”說話時,馬車上早跳下一個兵士,督率着馬車伕,將車上的東西向裏面搬了去。老姑娘看到老頭子這種情形,覺得很好,就站在門口不肯動腳,只管呆望了。那老頭子跟隨東西一同進去,卻走得是很快,頭也不回,一直走着。老姑娘看了,卻不由得點了幾下頭,表示這老頭子不錯。

  不料在他這樣點頭的時候,那對門的甘二爺也就打算到這邊來,打聽衣服做得了沒有!看見老姑娘對老人家殷勤招待,而且還誇讚了趙連長兩句,也不知是何緣故,當時胸中很不以爲然。就不肯過來問話,自避到一邊去了。老姑娘回過頭來時,卻看到甘二爺的後影,他人已去遠了。老姑娘對於這事,卻不曾介意,便回家來,趕着和甘二爺做衣服。到了這天下午,趙家搬來的東西,差不多已經佈置齊備了,就聽到窗子外面,拍達拍達,一陣皮鞋聲響,接着就聽到窗子外有人喊着道:“楊太太,我們老爺子來拜訪您了。”江氏將頭在玻璃眼裏,向外張望一下,只見趙自強連長扶着一位老人家,同在房門外站着。江氏呵喲了一聲道:“這就不敢當。”於是隨着話音迎了出來。趙連長就對父親趙翁道:“這位就是楊老太太。”又指着身後的人道:“這位就是楊太太的大小姐。”江氏道:“老太爺,您別這樣客氣,她叫桂枝,就叫她的小名得了。有老人家叫她的名字,她也長得康健些。”趙翁笑嘻嘻地拱手道:“不敢當!不敢當!我盼望一輩子,手下有個姑娘,可是總是沒有。所以我一瞧見人家的姑娘,我就羨慕的了不得。”說時,手摸了他那長白的鬍子,哈哈大笑起來。江氏道:“老太爺,哪有您那福氣啊!您趙連長多好哇!將來一定還會升官。”趙翁也就笑着道:“託您福氣,改日再談吧,我由城裏乍搬出來,遇事還多請關照。”說畢,拱了拱手,趙連長跟在身後,半靠半攙的將他送到裏面去了。江氏望着,就向桂枝道:“看趙連長這樣子,真是孝敬他的老太爺,像你們年輕人,真得跟人家學學。”桂枝笑道:“學什麼呀?我可沒法子去當連長。”江氏道:“並不是要你做官掙錢,只要你有那分恭敬就得了。這位老太爺倒說得好,指望有你這樣一個閨女呢。閨女長到一百歲,也是人家的人,要閨女做什麼呢?”桂枝笑道:“這也不見得吧,哪兒聽說有一百歲纔出門子的姑娘呀!”天下事也真是巧,正當桂枝說幾句話的時候,對過的甘二爺,恰巧來了。桂枝料着最後一句話,必定被人家聽去,不知是何緣故,臉上倒通紅一陣。還是甘二爺先開口道:“您這兒熱鬧起來了,又多一家鄰居。”桂枝道:“趙連長家裏,人口很少,就是他老爺一個子,帶一個底下人。趙連長自己,並不回家來。”甘二爺笑道:“當軍人的,怎好住在家裏呢?”說着,向桂枝身上看了一遍。他這話說起來雖是很平常,可是聽那話音,未免言中帶刺,不說甚的,卻向他微瞟了一眼,因道:“二爺,您是來拿衣服的嗎?現在沒有,明天就得了。”甘二爺答應了一聲好吧,立刻就回去了。

  江氏倒是不在意,自去做事,只有桂枝心裏不大舒服,覺得搬進這樣一家同院的鄰居,倒不免得罪一位對門的鄰居,心裏就自己警戒着自己,以後對於趙家院子裏,應當少去,不要爲了這個生出什麼麻煩來。所以桂枝這天下午,只在炕上做事,並沒有出去。可是趙家那個聽差小林,倒不斷的來,一會兒問煤在哪裏買,一會兒問水在哪裏叫,總來有十幾次。到了晚上,那聽差就送了一大盤子熱饅頭來,說是送給楊老太太吃。江氏對桂枝道:“這一定是那位老太爺覺得今天太麻煩我們了,所以送了這些東西來回我們的人情,老人家真是客氣。”桂枝道:“我們以爲當軍官的人,一定是蠻不講理的,照這樣看起來,人家不算壞。”江氏道:“可不是,我明天早上,得看看人家去。”桂枝道:“咱們這些街坊,都算不錯,你瞧,對過甘家,也不是很好嗎?”江氏本想說她一句,說你無論說什麼,你都忘不了甘家,後來一想,這話說出來,姑娘會不樂意的,也就隱忍着沒有向下說了。

  到了次日清早,江氏起牀之後,就聽到後院有種種聲響,大概是老太爺早起來了。自己站在院子門邊,伸頭向裏張望了一下。卻見老太爺穿了短棉襖,在院子裏打拳。因笑道:“老太爺,您身體真好,起來得這樣早,還在院子裏練拳。”趙翁抱拳頭拱了兩拱笑道:“練慣了,有一天不練,身上就難過。”江氏笑道:“昨天晚上,還多謝送去那些個白麪饅頭。”趙翁道:“不成意思。因爲那個山東大饅頭,是昨天新得的,由城裏帶了出來。我想海甸這地方,也許買不到,所以送些您嚐嚐。我聽差小林說,你孃兒倆,整天的彎了頭在屋子裏做活,真是勤快,我就喜歡這種人。一個人無事,成天鬧着花兒粉兒的,自己說是怎樣俊,怎樣美,光吃不做,那就是個大廢人,天底下沒這個人不算少,有一個不算多。”江氏笑道:“老太爺是古道人,瞧得起我們,其實我孃兒倆也是沒有法子。稍微有一點活路,也不這樣苦了十個指頭了。”趙翁手摸了鬍子,點點頭道:“好!我進門一瞧你孃兒倆,就知道是好街坊。老太太早上起來寒氣重,到我屋子裏來瞧瞧喝一杯熱茶去吧。”江氏笑道:“蓬頭撒腦的,您笑話,待一會兒,我就來。”

  江氏回屋來,燒水洗過臉,就對桂枝道:“這位老太爺,爲人實在好,我們瞧瞧他屋子去。”桂枝究竟是位姑娘,還丟不了一股子兒童心理,他自從這位鄰居搬來了,就想去看看,人家家庭,是個什麼樣子?可是一個大姑娘,不便去得,現在母親要去,心想跟她去一回要什麼緊,笑道:“好的,我跟你瞧瞧去。”說着這話,找出抽屜裏的小梳子來,將頭髮梳攏了一會兒,牽了一牽衣襟,笑道:“我們一塊兒去吧。”於是隨在母親身後,一路到趙翁屋子裏來。

  那正中屋子裏,也收拾着成了一個客堂的樣子,上面懸了一軸紅臉關羽像,兩邊一副大字對聯,字寫得大大的粗粗的。左邊掛了四條屏,上面也是字,每個字用紅格子框着,右邊懸四塊外國人大戰的五彩畫。這些佈置;桂枝是不大認識,不過看到原來很簡陋的屋子,現在卻佈置一新。正中二椅一桌,兩邊四椅兩幾,完全是個舊家庭的樣子。桌子上擺了一架鐘,兩隻花瓶,還有一套茶具,壁上都隨便地掛了幾樣刀棒之類。她孃兒倆一進來,趙翁一面扣着披起來的皮袍鈕釦,一面向她們點着頭道:“請坐,我沏得有熱茶喝一碗吧。”這屋角上按置了一個鐵爐子,爐上放了一把白鐵壺,熱氣突突,正由壺嘴子裏向外衝着。這一點子表示,便覺屋子裏暖氣如春。茶几上下,擺着四盆紅梅花,兩盆綠的麥冬草,在住土坑報紙窗戶的人看起來,一個大門之內,未免有天上地下之分了。江氏笑道:“呵喲!這屋子裏真收拾得好。”趙翁笑道:“我倒不講究這些個,都是我們孩子幾個把兄弟,大家送的東西。其實我在店裏給人家管賬,總是睡在賬房裏的,哪裏有這樣舒服?人生在世,吃有吃的地方,睡有睡的地方,也就得了,我倒不求這樣過分舒服的地方。請坐請坐。”說着話時,他自己捧了一把大茶壺出來,抓好茶葉,就提了水衝着。又抓了兩碟瓜子花生,放在桌上。他就向孃兒倆拱拱手道:“隨便請用一點。我這人就是不知道客氣,咱們在一處住得久了,你就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了。”江氏在椅子上坐着,桂枝爲了這兩人是長輩,未便隨意就坐下,只得斜側了身子,站在一處。趙翁笑道:“姑娘,你坐下吧,關起大門來,我們都是一家,不要拘這些禮節了。”桂枝笑着,在靠門最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了。趙翁手摸了鬍子,望着她點兩點頭,然後問江氏道:“老太太,你府上在旗吧?”江氏答應了是。趙翁又道:“不是我說句放肆的話,大清國亡,就亡在這一點上。清朝的官兒,吃了喝了,什麼富國強兵,替老百姓打算的事,全不管,只是每人每家講些虛套!這要是兩個朋友在街上問好,由大至小,把好問個周,至少也得三四分鐘,這個問一句好,那個照例答應一句好,不問也知道人家是那麼答應着,這不是一套廢話?何必要它。所以我就覺得這個年頭兒,年輕人規矩模糊一點,沒有什麼關係,只要像你孃兒倆一樣,一天到晚忙了做事,這纔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大姑娘,別拘謹,吃!”說着,就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桂枝手上來。小林已是進來斟過了一遍茶。桂枝捏了瓜子,身子微蹲了一蹲,向他道謝着。趙翁連連搖手道:“說過了,我們不用客氣了。”桂枝微笑道:“雖然是那樣說着,究竟不能大模大樣的對了長輩。”趙翁向江氏道:“我說怎麼着,你這位姑娘就是通情達理,能粗能細的人。我家自強,總算是個好孩子,一點沒有當兵人的習氣,掙錢也夠養活我的了。可是他有公事在身,父子不能常住在一處。他現在雖然是在西苑駐防得好好的,只要上峯有個命令,說聲走,也許今天調防就走,我做父親的人,怎好跟了他走呢?所以我在店裏給人家管着賬,就不願回來,這不爲了別的,在人家店裏,有店東夥計常在一處,就是這樣子混着,一點也不寂寞。我要是不幹了,一個老頭子住家,有什麼意思?到了現在,我勉強地讓孩子接了出來,就這樣帶了一個小林過着。若是我有大姑娘這樣一個在身邊,我就痛快多了。”江氏笑道:“搬進來不過兩天,老太爺倒說了好幾回這樣的話。要不,高攀一點,把這孩子拜在你面前做個幹閨女吧。”趙翁笑着連連拱了幾下手道:“這可不敢當,這可不敢當!”江氏笑道:“這自然是句笑話,我們真敢這樣子高攀嗎?依我的愚見,你們連長早點兒成家,這事就好辦了。家裏有個少奶奶,可比有個姑娘還好的多啦。”趙翁道:“您這話是說的對,我正爲了有這點意思,才肯讓自強把我接出來住。唉!不過說到娶兒媳婦的話,這事也很難。”說時,摸了他的鬍子做個沉思的樣子。人家談到聘姑娘娶兒媳的時候,做姑娘的人,是沒有法子插言的,因之桂枝手上只捧了一把瓜子,在一邊咀嚼着,並不發言。江氏就問道:“聽說老太爺是保府人,是在城裏呢?是在鄉下呢?”趙翁道:“我們還有地種莊稼啦。全家都住在鄉下。”江氏道:“大概府上人不少吧?”趙翁道:“我老哥兒仨,只剩我一個了。晚一輩倒不少,可是都分家的了。”江氏道:“家裏有多少田地呢?”趙翁道:“夠吃喝的罷了,有兩頃地。”說到這裏,江氏好端端地向桂枝道:“你聽,人家家裏有兩頃地呢。”又回頭向趙翁道:“像你府上這樣人少,有三四十畝地,也就湊付着好過日子了。有兩頃地,那是足夠的了。”桂枝把手上一把瓜子都吃完了,將茶几上放的一杯茶,也端起來喝着。喝完了茶躊躇了一會,放下杯子向她母親道:“咱們回去把那件衣服趕起來吧。過了十二點沒有得,那人家又要來催了。”江氏見她兩眉深鎖着,也許是自己姑娘不願意這件事,這就只好站起來向趙翁告辭,笑道:“又來打攪您一陣,我們那屋子又黑又髒,也不敢請老太爺過去坐,老太爺動用的東西,只管到我那裏去拿,大家都是好街坊,好鄰居。”趙翁笑道:“我爺兒倆就是直統子脾氣,您不瞧我說話,我不會客氣的。”江氏連聲道是,很高興地回去了。

  這一次談話,趙翁給了江氏的印象更是好的了不得。回房之後,就向桂枝說道:“這個老頭兒心眼好,怪不得養一個做連長的兒子。”桂枝立刻取了衣服到手,趕着做起來,對於她母親說的話,並沒有介意。江氏見姑娘那樣趕着縫紉,怎能比她還懶,也是低着頭穿針引線,忙個不了。在上午十二點以前,居然就把一件罩袍做好了。桂枝燒着烙鐵,把衣服熨烙得平整了,飯也來不及吃,就把衣服用塊白包袱包好,送到對面甘家去。

  這甘家的主人翁甘厚之正由內室出來,在院子裏遇到了桂枝,就笑着點頭道:“老姑娘就是給我們積之做衣服來着嗎?”桂枝着:“是你們二爺一件罩袍。”厚之道:“他不在家呢,做得了放在你家就得了,回頭叫我們聽差的去拿就是了,還要您跑一趟呢?”桂枝聽說積之不在家,這就無送到內室去之必要,看到旁邊站着小聽差,就交給他,笑道:“請你交給二爺,說是這衣服的尺寸,是照上次棉袍子尺寸做的。若是不合身,就拿去改,最好是二爺穿去讓我看看,我瞧着哪裏不合適就改哪裏。”聽差答應着,將衣服拿進去了。桂枝見不着積之,自然是回家去。厚之望着桂枝的影子去遠了,他不向外走,倒回身向內室裏走。他夫人甘太太正打開箱子,要找兩件好衣服出來,預備明日進城,回孃家去給大哥拜壽。他大哥曾做過一任省長,現在雖然賦閒住在北平城裏,卻還有些政治上的潛勢力,就是甘厚之這個西郊河工局長,也是靠了大舅老爺勢力來的。甘太太見丈夫有不好看的臉色走進來,便問道:“你跟誰生氣?”厚之點了一根香菸,斜坐在靠背椅上,只是出神,許久許久,才噴出一口煙來道:“我笑我們積之,真是不爭氣,怎麼把對門那個老姑娘看上了,彼此天天來往,不是你來,就是我去。本來他有這大年紀了,要規規矩矩娶一房眷,舊式的也好,自由的也好,我們做哥嫂的,不必去反對他。可是他怎麼會把做女工的姑娘看上了。那孩子就是一個寡婦娘,家裏窮得只剩一張土炕,這樣子和積之親密,保不定會鬧什麼笑話。剛纔他她又借了送衣服爲名,走進院子來,我就說積之不在家,打發她走了。”甘太太一面檢理衣服,一面聽話,這時沉了臉色,依然是看着箱子裏,卻放重了聲音道:“這隻有怪自己人,不能怪別人。你見着積之,好好教訓他一頓就是了。那姑娘給我做活,有時不要錢,倒是個好人。只要積之不去引誘人家,她也就不好意思跟着來的了。”厚之聽了這話,卻也是有理,口裏銜了菸捲,兩手背在身後,就向積之屋子裏走來。

  積之也把那件新做好的罩袍罩在棉袍子外,正想向外走,頂頭卻碰到了自己哥哥,倒可以表示着自己的節儉,因笑道:“我也穿上藍布大褂了。”厚之冷冷的道:“做事不應當光注重表面。一個人穿了藍布大褂,就可以算是儉樸的人嗎?”積之因爲靠哥哥的勢力,在河工局纔有一個職務,哥哥的話,怎敢違抗,紅了臉,站在一邊,沒有話說。厚之正了臉色道:“我知道你並非重這件衣服,乃是重做這件衣服的人。一個人在外面做事,身分總是要的。孔夫子說過,君子不重則不威,我們雖不是高貴的門第,我們的親戚朋友都不錯。單說你嫂子家裏,是怎樣一個人家。你就這樣不長進,和一個做女紅的姑娘,你來我往,非常之要好,虧你還有那個臉子,常常的往她家裏跑。我聽說她家,窮得只有一張光土炕,屋子裏黑得像土牢一樣。你常常跑到她家裏去,那是什麼意思?若是讓人看見了,你有什麼臉子見人!”積之聽哥哥所說的這些話,未免過重一點,便道:“我也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不過送東西到她家去做,或者取東西回來。”厚之道:“爲什麼要這樣勤快,家裏不有聽差可以使喚嗎?你去也罷了,還要把她引了來,一個人在社會上做事,交朋友最要緊,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老是和楊家老姑娘來來往往,還做得什麼好事出來!我們這種人家,不能讓這種貧丫頭老往屋子裏跑。”積之本來還想分辯兩句,一看哥哥神氣十分嚴重,手上拿着菸捲,只管彈灰,若和哥哥頂撞起來,哥哥真會打人,只好挺挺直直的,站在院子裏。厚之道:“你打算怎麼辦?非把這件衣服,穿給老姑娘看上一看不可嗎?”積之一看這情形,料着現在是不能出門,只得走回屋子裏去。約莫有十分鐘,女僕就在院裏喊着二爺吃飯。積之只得把身上藍布罩袍脫了,走到堂屋裏來。到了堂屋裏時,哥嫂和侄子們,已經坐着吃飯了。自己在下方坐着,慢慢地扶起筷子,低頭吃飯,甘太太坐在上方,就不住的向他身上打量着。問道:“二爺不是新做得了一件藍布罩袍嗎?”積之低了頭,哼了一聲是的。甘太太笑道:“爲什麼不穿呢?”積之不敢做聲。厚之冷笑一聲道:“我沒有想到你跟我多少年,倒是這樣子不長進。那個老姑娘,臉上擦得紅紅的,終日在海甸街上亂跑,這幾條街上,哪個不認得老姑娘。這幸而她是住在鄉下,要是住在北平城裏,這成了什麼人,還不是滿跑衚衕的交際之花嗎?我倒並不是看窮人不起,窮要窮得有志氣。像老姑娘家裏這樣的窮法,我真不贊成。她瞧我是個河工局長,你是個二老爺,就特別的巴結。她當着你的面,也許會裝出一點大姑娘的樣子,不在你當面,我想還不是對人說,甘家怎樣和她好,甘二爺又怎樣和她好嗎?”積之氣得把臉紅到耳根以後去,低了頭道:“人家,也是好人……”厚之將手上的筷子碗一放,兩手按着桌沿向他望着,問道:“什麼好人?我倒要請教,是她滿街跑得好嗎?”說着,回頭向站在一邊的老媽子道:“以後那個窮丫頭來了,別理她,找誰就說誰不在家。”老媽子答應是。厚之這樣大發雷霆,甘太太只是向二人看着微笑。久而久之,才道:“這也犯不上這樣大發脾氣。”瞟了厚之一眼,於是向積之笑道:“你彆着急,要找媳婦,爲嫂的可以給你幫忙,要哪一路的也有。那個老姑娘,既是家寒,又沒有一點新知識,和你也不相配。別在她身上注意了。”積之還有什麼話說的呢,只有趕快把飯吃完了,自己走回房去。

  遠遠地還聽到哥哥在那堂屋裏左一句窮丫頭,右一句窮丫頭,叫個不了。心裏想着,倒不料哥哥會生這樣大的氣,莫不是楊家有什麼不高明的事,讓他查明出來了。照說老姑娘滿街跑這件事,這並沒有什麼了不得,一來是旗人規矩如此,二來她家只有母女兩人,買賣東西,不是娘出來,就是女出來,這也沒有什麼錯處。就是老姑娘有什麼不高明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可是哥哥說,以後她要來了,就不理她,假使她真來了,老姑娘碰個釘子回去,那多難爲情!這隻有去向她說,叫她以後不必來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這種話,怎好去向人家說呢?難道就這樣明對她說,以後不必到我家去嗎?這樣子辦,那比打她罵她還厲害了。可是要不這樣去說,等她到家裏來碰釘子,自己忍心讓人家去吃這樣一個大虧嗎?真有這個事,以後只有彼此絕交了。甘積之左想右想,總想不出一個辦法,事情沒有發作,自己倒先爲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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