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愉的空氣,罩滿了這一間屋子,趙自強和楊桂枝羞怯的意味,也都在歡愉之中銷蝕了。黃曼英看了這種樣子,就向桂枝笑道:“今天算我們沒有白費力,希望你們從今以後,都是自家約會着到這兒來,可別幾十裏地把我找了來,無非來吃你們一碗元宵而已。”桂枝低了頭,只管笑着吃東西,卻沒有說什麼。黃曼英正色道:“楊,你別害臊,我是和你說正經話。”桂枝笑道:“我害什麼臊?害臊我還不來呢。”田青伸着手,在趙自強的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笑道:“你聽見沒有?人家都不害臊,難道你還害臊嗎?”趙自強笑道:“誰能像你們那個樣子呀。”田青向黃曼英道:“你聽見沒有?他說不能像你們那個樣子,你們的對方,就是我們了。他也知道說我們了。”趙自強道:“小田,你越發越會說話了,我可說你不贏。”正說到這裏,黃曼英忽然眉頭一皺,口裏連連地喊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田青吃了一驚,站立起來。向她問道:“你是怎麼了?”曼英一面向雅座外面走,一面向他招招手。田青只得跟着她走了出去。不多一會,他又三腳兩步的跌了進來,抓了放在桌上的軍帽到手又向外跌了出去。趙自強以爲黃曼英有甚不方便之處,所以走了。田青呢,自然是跟着伺候她去了。桂枝坐在一邊,心裏也是如此的想着。雖是走了他兩個人,自己坐在這裏,未免有些尷尬,然而看着黃曼英那個樣子,自己卻怎好攔住。所以眼望了人家走去,也就只好手捧了元宵碗,只管低頭喝着湯汁。不料一分鐘兩分鐘的過去,十分鐘十五分鐘的過去,依然不見這二人回來。
桂枝坐在這裏不作聲,趙自強更沒有那種勇氣來說話,於是呼呼地咳嗽了二聲,又吸了二吸鼻子。不過這樣搭訕的工夫,佔着時間都是很短的,聲音過去了,也許感到格外的無聊。桂枝看了他那樣子,想要笑,又不便笑出來。於是在身上抽下來手絹,輕輕地抹了一抹嘴。又擡起手來按了一按頭髮,就把臉向着門外邊道:“幹嘛去了,怎樣一點消息沒有?”趙自強借了這個機會,就搭着腔道:“他們都是會開玩笑的,也許就是這樣走了。”桂枝低着頭,擡起眼皮來看了趙自強一下,並沒有作聲。趙自強伸手到外衣袋裏去掏摸了一陣,掏出一盒菸捲來,又四處去張羅着火柴,擦了一根火柴,慢慢地點上。他剛是噴着一口煙,有了一句話,想要說出來,桂枝卻手扶了桌子沿,突然站立起來,向趙自強正色道:“我要回去了。”她說這句話的態度,那是很堅決的。然而她吐出來的聲音,卻是非常的細,細得幾乎自己都聽不出來。可是趙自強這一下子很聰明,竟是聽出來了。就向桂枝點着頭道:“還坐一會兒吧。也許他們還要來呢。”桂枝道:“他們是存心開玩笑,去了這樣久不見消息,哪就會來了!”趙自強也只好站立起來,便道:“假使回府沒有什麼事的話,又何妨再坐一會呢?”他眼睛望着桂枝雖是很留神,但是他的臉卻微微的偏着,不曾向桂枝對面看定。桂枝微微地一笑,將牙咬了下嘴脣皮,又坐下來了。趙自強將手上捏着的一截菸捲頭,拋到地上,用腳踏息了,然後又微微地咳嗽兩聲,這才笑道:“我本來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我嘴笨得很,簡直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來好。”桂枝依然是微微笑着地咬了下嘴脣,不曾答覆這個問題。趙自強正着顏色道:“我本來就厭倦這軍隊生活的,打算不幹了。可是軍官的身體,不像是文官那樣自由。而且連長是和兵士最接近的一個軍官,連長的上士司務長排長,誰都有些連帶的關係,換一個連長,是透着有許多麻煩,辭職很不容易。非特別的原因,上司是不會準的,這隻有一個法子,先請短假,離開了軍隊,然後慢慢地向營裏寫信來請病假。無論軍隊裏怎麼樣不能放鬆你,也不能要一個病人去當連長吧?”桂枝這才逼出一句話來,微笑道:“好好的人,幹嘛說害病?”她說完了這句話以後,依然又是把頭低着下來了。趙自強道:“我可也是這樣說。這樣辦,我們老爺子,恐怕不歡喜的。可是除了這個辦法,要想辭職,真是還不容易。”桂枝道:“那沒關係。”她很快地搶着說了這四個字,卻沒有了下文。所謂沒關係,是說老爺子不歡喜沒關係呢?還是說除了這個法子,不能辭職呢?若果如此,是非逼着辭職不可呀!因之趙自強只望了桂枝發愣,也說不出下文來。桂枝似乎也就看到他那個意思了,對他望着笑了一笑,有一句話想要說出來,卻又忍回去了。趙自強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一個嘴笨的人,有話也說不出來,遇事還請你原諒。”桂枝本是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可是看到趙自強這種受窘的樣子,不安慰他兩句,又怕這個老實人,會起了別的疑心,便道:“你不用說了,這些事我全知道。長耳朵不是聽事的,長眼睛不是看事的嗎?”說畢,她又噗嗤一聲地笑了。趙自強見她說話,已經能帶玩笑的意思,彷彿是熟的多了,便笑道:“請你不必客氣,要吃什麼,就吃什麼吧。”桂枝默然了一會,依然還是站起來,有要走的樣子。趙自強用手摸摸頭,笑道:“家裏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桂枝沉吟了一會子,才笑道:“雖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可是我出來太久,我媽要問的。”她一面說着,已是向外走出去了。趙自強覺得她那個樣子,也並不是非走不可的,無奈自己不會留客,所以把人家放走了。
眼看桂枝走去,心裏未免快快,於是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桂枝身後跟了來,一直跟到了櫃房裏來,桂枝纔回過頭來,站住向他連連揮手道:“別送了,別送了!”她說這話時,眉頭還有些皺,自然這是不甚願意的表示。趙自強也很會意,就不向前走了。
他回得雅座來,付了點心錢,一頭高興,走回家去,由院子裏經過時,那皮鞋踏着地磚得得作響。就十足地表示他已經是很得意了。
他一隻手揭着帽子,一隻手掀了棉布簾子走將進來,就叫着爸爸向趙翁行了一個鞠躬禮。趙翁見他臉上笑嘻嘻地,便低聲笑道:“你得着了什麼消息了嗎?”趙自強沒說話,先忍不住要笑,就點點頭道:“大概沒什麼問題了。”趙翁在腰帶上,取下掛着的菸袋來,點上一袋煙慢慢地抽了。他就笑道:“你說沒有什麼問題了,這話也許太樂觀吧?人家姑娘的心事,我們還不大知道呢?我雖是個老腐敗,可是我就這樣的想,婚姻大事,總得男女兩方的當事人同意,到了後來,才能合作。那父母做主的婚姻,究嫌不大妥當。”趙自強用手摸摸頭,又用手摸摸臉,現出那躊躇滿志的樣子來,這就微笑道:“那實在沒有什麼關係。”趙翁正着顏色望了他道:“什麼,沒有什麼關係?這孩子說話真不知道輕重。”趙自強笑着點點頭道:“真的沒有什麼關係,並不是我信口胡說的。”趙翁道:“不是胡說的,你有什麼把握,能說這一句沒有關係的話呢。”趙自強只是笑着卻不肯說。趙翁道:“你這孩子真是不知道輕重。我爲你這個親事,也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到現在,你倒說這種風涼話給我聽。”趙自強才笑道:“這個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能夠在你老人家面前說風涼話嗎?因爲她……”他說到這裏,不肯向下說,自己笑了起來了。趙翁瞪了眼睛望着道:“她怎麼了?”趙自強笑道:“我們今天已經見過面的。據她談話的那種情形看起來,倒不是,不怎麼。”他自己說到這裏,也覺得有些非解了,便又笑着註疏了一句道:“那樣子,大概也是很好的。”趙翁也不由得顫動着鬍子,笑了起來,便道:“你倒和她談過話了,這年頭兒。”說着,手摸了鬍子不住的捻着,也就不住地微笑。那是不用說,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趙自強便笑道:“全是小田這孩子胡鬧,說是要我去吃元宵。結果是他讓黃小姐把她也拉去了。他們這種計劃,好像是預先定好,騙了她去的,她也像我一樣事先一點也不知道。”趙自強說了一大串子她,不知內容的,倒真會有些費解。不過趙翁認定了兒子有一個她是指着桂枝說的,所以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因道:“既然如此,這事情的確是好辦了。好在我上了幾歲年紀,一抹臉子,什麼也說得出來。現在你只管放心去辦你的公事,這一頭親事讓我來跟你辦好也就是了。”趙自強笑道:“我也沒有什麼不放心。”趙翁吸着煙,只管微笑着。好像對於兒子這話,卻不能加以認可。趙自強父親都樂着有些開玩笑的意味,自己這就更樂了,便道:“將來我要買點東西回來,用不着你去告訴小林做,而且做出來的口味,也許更好吃呢。她的菜,一定做得不錯。”趙翁道:“你吃過她做的菜嗎?”趙自強笑道:“這倒是沒有吃過。”照說,趙翁必定是要在下面問上一句,既沒有吃過,怎麼會知道好吃呢?可是趙翁把這句話留在肚子裏了,他只笑了一笑,並沒有向下再說下文。趙自強和父親坐談了一會兒,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了。因道:“爸爸我先回營去了,我明天回來。”趙翁道:“這裏的事,我自然會跟你見機行事。你若抽不開身也就不必來了。”趙自強答應着是,就走出來了。他由前面院子裏經過的時候,依然將皮鞋後跟,走得磚石上得得作響。而且走的時候,還微微地咳嗽了幾聲。這種動作,雖不見怎樣的特別,然而在他看來,卻是很有意味的,以爲桂枝在屋子裏聽到就知道是本人走了,或者出來看上一眼,也未可知。可是他揣想的卻是不對,桂枝根本不曾走了出來。他一直的將皮鞋響到大門口去,覺得自己是有些神經過敏,彼此之間,也不過剛有點認識,這就談得到聞聲而來的愛情嗎?男子們談愛情,總是這樣的傻呀。
他如此想着,向前走去,一腳跨出了大門,卻聽到身後有一種極不自然的細微咳聲。回頭看時,原來是桂枝站在大門外牆腳下。當人回頭看她的時候,她也就微笑着低了頭呢。趙自強心裏一活動,料着她一定是有意味站在這裏的,就立定了向她點了一個頭。桂枝回頭看看大門裏,然後才走近了一步,向趙自強低聲問道:“剛纔我們在乳茶鋪裏的事情,你告訴了老太爺了嗎。”趙自強頓了一頓,微笑道:“沒有,沒有對他老人家說。”桂枝道:“你真的沒有說嗎?”趙自強正色道:“咱們以後還有話說呢,現在就說出來了,那也怪不好的不是?”桂枝紅了臉道:“我倒不是那樣說。因爲我的家庭,還是很頑固的,要像黃小姐那樣子,家裏哪會通得過?”趙自強沒甚可說的,連點着頭,說了幾聲是。桂枝笑道:“我沒有什麼話說了,你請吧。”趙自強見她並不避進大門去,卻叫自己走開。他心裏那一番笑意,一直涌上了臉,也低聲道:“明天……明天,還是那乳茶鋪,你瞧好嗎?”桂枝沉吟了一會子,才笑着問道:“你有什麼事要說嗎?”趙自強站着想了一想,才笑道:“我也沒有什麼話要說,不過我想照着小田的話,每天回海甸來一次,最好我們在乳茶鋪裏敘談敘談交換交換意見。”桂枝什麼話也不說,只向他抿嘴笑了一笑。趙自強看着她那個樣子,也是禁不住心裏一陣奇癢,就對着人家也是一種笑。正在這個時候,有一羣人在路上走着,趙自強才省悟過來,不要在人面前露出什麼破綻來了,只得掉轉身就匆匆地走去。桂枝靠了門框站定,望了趙自強的去影,只管呆呆地傻想。
一會兒工夫,江氏由裏面走出來了,向她道:“喲,我哪裏沒有把你找個夠,你一個人在大門口站了做什麼?”桂枝道:“一天到晚,老在屋子裏關着嗎?我也該來透透空氣呀!”江氏笑道:“喲!我們姑娘真也有個新鮮勁兒,居然會說出來透透空氣。”桂枝道:“透空氣這句話也很普通呀!這算得了什麼新鮮呢?”江氏和姑娘說着話的時候,眼睛可就望着人行路,見那土路上,一路大皮鞋印,正是由自己大門口走了出去的。心裏轉着念頭一想,豈不是趙自強走去,留下來的腳印嗎?自己的姑娘,自己是知道的,雖然不怎樣的頑固,可是像女學生那一樣,出來談戀愛自由,那也辦不到。現在看到和趙自強這一份情形,那就去談戀愛的那句話也差不多了。據現在的時髦人說,經過戀愛而成的夫妻,都是圓滿的婚姻,這樣看起來,將來自己的姑娘姑爺,也是一對圓滿夫妻,自己總是怕姑娘找不着好女婿爲她焦心,如今照大體看起來,就用不着爲姑娘焦心了。
孃兒兩個都站在門口,望了向西去的大路,有些發愣。正在這時,她孃兒兩一同贊成的劉家媽,恰是由大門口經過,卻笑道:“天氣還涼啦,你孃兒倆倒在大門口站着。”江氏母女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爲什麼要站在大門口。桂枝道:“你手上提了一大包東西,由哪兒來?請到我家去坐坐吧。”劉家媽將手上提的一串大小紙包舉高着看了一看,自己先笑了,就像這裏面有無數的話,非說不可一般。於是向江氏點了幾點頭道:“好的,我就是這樣,喜歡找兩個說得來的人,聊聊天兒。”她說着,竟不待江氏在前面引路,已經走向大門裏邊來了。江氏將她引到屋子裏炕上坐下了,張羅着一陣茶煙,就問道:“劉家媽,你這樣大一包小一包的提着,是在城裏回來嗎?”劉家媽又看了放在炕上的那些東西,就笑起來了。她道:“不,剛纔我由甘家門口過身,那甘太太看見,一定把我叫了進去……”她只說到這裏,江氏看看桂枝的臉,已經有些紅潮上臉了。這時就不由得心裏忐忑一陣,無論如何,心裏頭着說的話,卻是不能跟着向下去說的了。就攔住道:“你別提她了。那個人家是個勢利眼。”江氏雖只說了這樣一句,可是這下面,自然有許多難言之隱。劉家媽哪裏會知道這一肚子難唸的經,在她一番得意之下,依然繼續地道:“那甘太太爲人也挺好的。她家有許多粗活,(注:指縫衣制履而言)總是找我做。給錢還是不少。她家昨天請了客剩下些糕點和瓜子花生,她說了,若把這些東西都留着,恐怕會壞了,所以分給我吃一點。我倒不想吃,這些好糕點,孩子們哪裏吃過,所以我毫不客氣,就大一包小一包,提了這些回來。”桂枝對於甘家現在是懷恨透了,不但是不願人家說甘家的好話,就是有人說到甘家的甘字,也有些不願聽。現在聽到劉家媽這一番話的趨向完全是贊成甘家的,越說是越讓自己生氣,便紅了臉道:“劉家媽,你倒以爲人家給你東西,很大的人情呢,其實不過有錢的人家,不願把東西扔到穢土堆裏去,藉着窮人的肚子來裝一裝罷了。我說,咱們窮人家,總得掙這一口氣,寧可餓死,也不吃人家剩的。”江氏瞪了眼,望着她道:“我們老姑娘,就是這個脾氣,嘴快舌快的,不管這話能說不能說,總得說出來,譬如說罷。人家好心好意的給你一些吃的,無論你願意要不願意要,反正你在面子上,總得暫時收了下來。終不成甘太太給劉家媽東西,劉家媽倒摔到地下去。”劉家媽被桂枝大刀闊斧的一陣說着,本來是有些不好意思。現在江氏搶着先和她解說了,這總算有了轉彎的地步。因就笑道:“還是我們老嫂子說的話不錯。你想我們窮人家,打算不看富貴人家一點顏色,那如何辦的到?”江氏道:“要說端一點官排子呢,他們老爺,也許有一點。至於他們甘太太和我們一樣,都是房門裏的人,靠了人紅,跟了人黑,那還有什麼話說?”如此的說起來,更是給了劉家媽一種轉彎的機會了,她以先看到積之常到這邊來的,想着她母女兩人,也許和甘積之的感情不錯,便道:“他們甘二爺是很好。”江氏知道自己姑娘,受了積之的刺激最深,這句話更是要了她的命,這絕對不敢引起那些關係話來,就用鼻子哼了一聲。然而劉家媽對於這些原故,完全不知道,她高興起來了,卻把這話,繼續的向下說。她道:“聽說甘二爺在城裏頭已經有了事情,不和他哥哥做事了。”桂枝紅了臉道:“劉家媽,你也不提這個人吧,我對於這個人,也是恨透了。你是不知道,有一天,我送活到他們家去,他們家把我轟了出來,我是個姑娘,又是窮人,有什麼法子對付人家,只好忍受了。所以一直到於今,提到了甘積之,我就腦袋痛。”劉家媽一聽,原來是爲此不滿意甘家,也就怪不得自己越說甘家,她就越是紅了臉了,這樣看來,自己知趣一點,還是少說話吧。當時也不敢多坐,談了幾句話,也就走了。
但是劉家媽之爲人是與桂枝異趣的。她以爲和有錢的人來往,是有面子的事,反正只有我佔他的,沒有他佔我的。而且她是一個年將衰暮的老婦人,甘家也並不討厭她去。所以自從她在桂枝家裏聽過這一番話之後,不到二十四小時,那些話,就完全傳到甘太太耳朵裏去了。甘太太聽了,不但不氣,心裏倒着實的痛快一陣。覺得自己反對積之和桂枝來往,有先見之明,知道桂枝是不能夠和她合作的。這個消息,不能不讓積之曉得,以便讓他反悔一下。不過這個時候,積之在南苑大紅門教書,也是郊外。由西郊外把消息傳到南郊外去,這可要費相當的周折,所以直到兩個月之後積之由南苑回城來買東西,遇着了一個親戚,才由一個親戚口裏,得着了一點消息。只是他這個學校是不容易離開的。連校長教職員工友一共合算起來,纔有四個人,南苑到海甸,做個來回,非一整天不可,他如何能離開學校一天。
又是一個月之後,得了一個假期,他才趁了一個早,趕到西郊海甸來。但此來並不是專門要刺探桂枝的什麼消息,只因那次蒙趙連長到會館裏來相訪,介紹自己到大紅門來教書,雖是掙錢不多,但是憑了本事掙錢,這總是一件光明而又痛快的事情。自從得了這個位置而後整日的埋頭工作,並不曾來向趙自強道謝,這是不對的。所以這一次來海甸,最大的目標,還是來謝趙自強。
他匆匆地走來,直奔西苑大營,卻不曾加以考慮。直至望到了楊柳青青外一座大樓,自己卻忽然省悟過來。心想此來未免錯了。請問,並不知道他是那一團那一營,這樣大的地方,怎樣去找一個趙自強連長。若說回海甸他家裏去謝他老人爺,本來也是一樣。然而他家是和楊家住在一個大門裏的。讓自己向楊家看臉色去,卻也是不願的事。想來想去,憑了自己在海甸居住多時的經驗,知道去西苑不遠的那兩條街上,有兩家酒飯館子,常有些下級軍官出入。自己肚子餓了,何不到一家吃點東西,順便探探趙自強的消息。或者探聽得出來,也未可知。他如此想着,就緩緩地走着。這已是四月裏的天氣,店鋪子裏把窗臺板和格扇都卸除了。門外幾棵大柳樹,正拖着碧綠的長條,罩着酒店綠蔭蔭的。由外面看到裏面的散座,都在春色籠罩中。積之還不曾將腿邁進門去呢,在裏面一個抹桌子的店夥,早就笑着點頭迎道:“甘二爺,少見啦,你一向在哪兒發財?”積之笑着走了進去道:“你倒還認識我”,店夥道:“雅座裏去吧!”積之道:“不,在外面坐,眼界寬一點。”他找個朝外的座位坐了,面前幾棵垂楊柳,一片青青的麥田。間雜着遠處幾戶村莊,許久不到這裏來,這看着就很有些意思了。店夥先沏了一壺茶,放到桌上,笑道:“你先喝一壺吧。”說畢,給他斟上一杯茶,叉了兩隻手,站在一邊向他望着,微笑道:“你更發福了。這半年以來,我想你是更順心。差事很好吧?”積之笑道:“差事?我和你一樣乾的是苦工,憑本事吃飯。不過你說順心的這句話倒是真的,我一點也不受別人的氣。這件事,是一個趙自強連長介紹的,我很感謝他,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哪營哪連,教我怎樣的找他去?”店夥笑道:“你說的趙連長,我們這兒倒有個老飯座,是個姓趙的連長,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人?”積之道:“他有家,住在海甸,說話帶一點保府口音。”店夥道:“那就對了。你先要菜,喝着酒等他,也許一會兒,他要由這裏過去呢。”積之於是要了兩碟菜,和四兩酒,慢慢地觀喝着。這時,也不過上午十點鐘,吃午飯的人,還不曾來,店夥在這裏也是很閒的,等他上着菜的時候,積之又和他談起來,因道:“這個姓趙的,也常到你們這兒來吃飯嗎?”店夥道:“他們營裏有伙食,出來吃一餐,就多花一餐冤枉錢,你想他們那是何必呢?他們除非高興起來了,到這裏照顧一兩次。”積之道:“當一個連長,掙錢也就不少吧,有道是發了餉,嗓子癢,在他們發餉以後,你們的生意,一定要好一點。”店夥道:“你說當連長掙錢不少,那位趙連長,他還不願意幹呢。我記得今年上春,他和一個關連長在這裏喝酒,打算娶媳婦。可是這個新娘子家裏,不愛軍人,這趙連長就急了,說是不幹連長了。那關連長連說帶勸,駁了他一頓,說是熬到一個連長,很不容易,爲了娶媳婦,要把連長丟了,那很不合算。”積之聽了這話,心裏頭未免受了一種極大的刺激,不醉呢,臉先紅了。便問道:“你知道他說的是哪家的姑娘呢?”店夥道:“我也是這樣的想着爲了娶媳婦,要把差事辭掉,想必這姑娘長的很是好看。所以也就留心聽了下去。聽來聽去,好像這個姑娘和趙連長倒是街坊。也就住在海甸街上呢。”積之心房裏,連跳了兩下,便道:“哦!還是街坊,不知道這婚事成了沒有?”店夥道:“看那樣子,婚姻好像是成了。後來趙連長到這兒來過兩次,常是有朋友和他開玩笑,說他要娶太太了,可是差事也還在幹。我想天下沒有那樣傻的人,爲了媳婦,肯把差事丟了。”積之道:“那也不見得吧?爲了女人丟差事的,就多着呢討不着媳婦,爲着氣把差事丟了,我路上就有那樣一個人,別說是還討得着呢。”他說到這裏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子來,就喝了一口酒,店夥也看不透他這做法,是什麼用意,趙連長他說他的媳婦,礙着你什麼事,倒要你起急呢?他也不敢再向下說,正有別個人進來,他向前自張羅買賣去了。
積之坐着喝酒,眼睛只管望了那片麥地。記得離開海甸的時候,遠山遠田都蓋着雪,現在回來,卻換了一個樣子,滿眼都是綠色了。人也是這樣,去的時候,楊家老姑娘,還是一位姑娘,於今回來,也許是趙連長太太了。趙連長介紹我到大紅門去教書,我爲他是見義勇爲,幫我一個大忙,於今看起來,他用的是調虎離山之計罷了。我爲人真太老實了,怎麼自己不仔細想一想呢?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突然地來拜訪,突然地介紹自己做事,他到底貪圖着什麼?若不爲着什麼,在軍隊裏做事的人,身體不自由的,時間是很受着限制的,他何必由城外跑到城裏去拜會我呢?事後一想,這件事一些設有疑問,自己是中了人家的計。既然是中了人家的計,還去感謝人家做什麼,那不是徒惹着人家笑話呢?他眼望着田野,心裏不住的出神,手中端了杯子,只管一杯又一杯的,向口裏送了酒去喝。喝完了四兩酒,繼續地又向店夥要了四兩酒來喝,把兩碟子都吃完了,看看門外邊柳樹的濃蔭,已經縮着了團,那分明是太陽當了頂,時候已經近午,再要徘徊,恐怕回家就晚了,於是手扶了桌子,身子晃了兩晃,站起身來。不料當他這樣起身時,卻有一種意外的會遇,逼得他又把手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