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青第二十四回 喜氣猶存歸房餘綺夢 秋宵難度聞雁惹啼痕

  “天呀,放亮光進來,送情人出去。”這兩句歌謠,在古來就盛傳着,多麼哀怨。可是到了楊桂枝這時,不是送情人出去,乃是促新婚未久的丈夫遠去,不但哀怨,簡直是悽慘了。所以趙白強說了一聲要走,桂枝握住了自強的手,好久說話不得。自強低聲道:“你心裏不要難受,我到了前方,立刻寫信給你,我一方面在那附近的村子裏找一所房,咱們舒舒服服地,到那裏過日子去,你看怎麼樣?”桂枝道:“那自然是好,不過這件事並不緊要。我希望你一切都要謹慎。”自強握住了她的手,只管搖撼着,哪裏還說得出別的什麼話來。

  正在這時,聽到對過的房門,伊呀地響着,趙翁已在堂屋裏喊着道:“自強,你起來了嗎?”自強立刻開着門,迎了出來道:“爸爸,我起來着呢。”趙翁道:“我聽到你兩口子說了一宿的話,難道沒有睡嗎?”自強道:“這樣說,你大概也是沒有睡吧?”同時院子裏有了雜亂的步履聲,江氏在外面帶了哆嗦地聲音道:“你們都起來啦。自強的行李檢好了沒有?”桂枝連忙開着堂屋門道:“媽也是一宿沒有睡嗎?”自強笑着向江氏鞠了躬道:“老太太也起來得這樣早呢。”大家說着話,都站在堂屋裏,沒個做道理處,彷彿各人心裏,都有什麼病似的,只是慌亂着。還是桂枝清楚些,首先將自強的悶殼子表,拿來替他放在袋裏。一面將檢理好了的一隻提箱,一隻皮包,一齊放在堂屋裏椅子上。趙自強看了一看錶,又過了十分鐘了,便向趙翁道:“你沒有什麼話說了嗎?”趙翁道:“有話我昨天都說了,沒什麼可說的了,凡事你自己保重。”江氏在一邊插嘴道:“對了,凡事你都要保重。”自強不曾說什麼話,又掏出表來看看。趙翁道:“叫小林來給你拿着行李,你先到汽車站上去等着吧。我們都送你到車站上去。”自強笑道:“兩位老人家都送我,我怎樣敢當,讓桂枝送我也就行了。”趙翁心裏總是體恤着兒子的,既然他說讓嬌妻單獨地去送,也許這裏面另外有什麼緣故,於是向江氏望着道:“我們不送也好。”江氏根本就不曾說要送,趙翁如此說着,自然也就不認可的而認可了。自強在堂屋中間,呆站了一會,回頭向院子裏看了兩眼,依然還是站着。桂枝看他想走而又不想走的樣子,便道:“到汽車站上還有幾步路呢,我們先走吧。”自強於是向父親叫了一聲爸,又向江氏叫了一聲老太太,然後說一聲我走了,手取下了帽子,深深給鞠了兩個躬,戴上帽子,突然做個立正式,向後轉着,立刻開了大步子,走了出去。當他走的時候,頭也不扭轉來看上一看。只聽到那皮鞋聲橐的橐的響着,一路響出了大門去。

  小林提着提箱提包,在後跟着,桂枝卻是很快的搶了向前,緊緊地隨在他身後。自強走起來很快的,到了大門外,他的步子可就停了,向桂枝道:“兩位老人家,說了什麼嗎?”桂枝還不曾答覆他的話,後面卻有人叫道:“自強,你到了營裏,馬上就跟我寫信來呀。”自強回頭看時,原來父親和岳母,都送到了大門口來着呢。到了這時,自強無論有多硬的心腸,也不能拋開不顧,只得扭轉身,又跑回到父親面前來,這就對着老人家一鞠躬道:“你老人家別送了,我一切都會留心的。”口裏說着,看到父親肩膀上,沾染了一些塵灰,這就伸着手,輕輕地在父親肩上拍着。趙翁手握住了旱菸袋杆,眼望着他,咳嗽了兩聲,點着頭道:“好吧,你去吧。”江氏靠了門框站着,自己牽自己的衣襟,這就向自強道:“姑爺你一切都保重,家裏的事,我自會照管。”自強還有什麼話說呢,只有兩隻手按在胸面前,不住地向人鞠躬。桂枝還遠遠地站在前面呢,就叫道:“快上車站吧,別錯了時間。”自強是老軍人,軍人的習慣,早已養成了。這時是在大門外,就不自然而然地,挺着胸脯子,舉手行個軍禮,然後立着正,轉身而去。這一回他是下了決心了,一點不肯回頭來看着。桂枝在後面跟着,也開了大步子走,口裏還數一二三四。他們家離長途汽車站不遠,只轉一個彎就到了。等他停住了腳,桂枝笑道:“你是一個軍人,怎麼做事這般不利落,臨別的時候,只管牽牽扯扯。”自強嘆了口氣,立刻又把胸脯挺着,笑道:“你這話對了,我們要拿出一些大丈夫的樣子來。”小林將行李放在身邊,突然地卻問出一句話來道:“連長,你這回趕回喜峯口去,不是快要打仗嗎?”這句話,教自強怎樣地答覆?只在這時,遙遙地發生了汽車機輪搖動聲,接着那輛送人的長途汽車,就開到了面前來停住。小林忙着將提包送了上車,隨後自強手扶着車門,也跳了上去。桂枝只靠近了身邊,挽住他一把,什麼話也來不及說,自強已經鑽進車子裏面去了。桂枝趕快跑到車窗子下站住,自強就兩手扶了玻璃,臉也緊緊貼住。桂枝擡起手來,將小手絹向他招着,眼淚已是由兩個眼眶子滾下兩粒來,然而她可嘻嘻地笑着道:“路上保重呵,家裏的事,你是不必掛心的。我是……”自強不曾把她的話聽完,車子已是呼突突地開走了。

  桂枝呆呆地站着,把那輛車子望了個目不轉睛。這裏正是一條寬大平直的馬路,她直望到這輛車子成了一團黑影,還不曾轉過身去。車站上來往的人都已走了,小林站在身後,連叫了幾聲太太,桂枝就沒有答應。他向來是稱呼着桂枝爲楊姑娘的。自她嫁過來了,這纔開始的稱着太太。對一個稱呼慣了的人,突然改口,這就很顯着彆扭。所以每次叫着太太,聲音都是不大高爽的。這時連稱幾聲太太不應,他想着,或者是人家不大聽得慣這個稱呼,便改口叫着楊姑娘。桂枝本來是聽到他稱呼太太的,只是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開去的那輛車子,沒有答覆他。這時一連串地聽到小林叫楊姑娘,就想起了是他有了誤會。這就扯出衣袋裏的手絹,揉擦着眼睛,迴轉頭來,望着他道:“你有什麼事?”小林道:“我們該回去了。老爺子在家裏會惦記着的。”桂枝也沒有說什麼,默然地向家裏走去。

  到了家裏,前後院是靜悄悄地。先回家去,看看母親,她和衣蓋着被,又在炕上睡了。她也不願驚動她,悄悄地迴轉身來帶上了屋門,又走向後院婆家來。趙翁在正中屋子裏口裏銜着長柄旱菸袋,躺在藤椅上默然地睡着。他微閉了眼,頭枕在藤椅的枕頭上,下巴翹着朝上,撅起一叢蒼白的鬍子。旱菸袋杆子由鬍子叢裏伸長出來,歪到藤椅子外面,將右手靠在藤椅子扶手上,托住了旱菸袋的中節。那菸斗上一縷輕煙,若有若無的,繚繞着上升。桂枝進門來,叫了一聲爹。趙翁睜開眼來,望了她道:“他走了?”桂枝道:“爹,您心裏別難受。不久,咱們就見面的。”趙翁點點頭,依然閉了眼睛着。桂枝在屋子中間站了一會,不能說什麼,能說也不知說什麼是好,也就悄悄地走到自己屋子裏去。

  新房裏沒有土炕,正面是張紅漆架子木牀。牀上展開着印着紅色喜鵲噪梅的牀單,疊着一牀紅綢被,一牀十錦鴛格子布被,尤其是一對大繡花枕頭,還是新婚之夜,那種撩人的喜色。靠右手牆壁,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上面還有昨晚上和趙自強同餐的杯筷沒有收。橫窗一張小三屜桌上面有文具,旁邊有一把圍椅,那是趙自強給夫人預備下的,預備着獨守閨房的時候,在這裏練練字,看看鼓兒詞。她看了這些想到這位丈夫,究竟是給新婦設想周到的,她手靠了桌子撐着頭,在這裏,默然地坐下。這個默坐,她今天是第一次。但由此成了習慣,每日必來默坐若干次。在她這默坐地期間,光陰是迅速地過去。

  是個秋日的涼夜,天空裏只有半鉤新月,發出淡淡的清光,似乎有風,也似乎沒有風,漫宇宙間卻有一片清寒的空氣。就在這時,咿啞咿啞地,有一羣由北向南飛的寒雁,哀怨地叫了過去。桂枝還是坐在那小桌子邊,手撐了頭在呆想,聽到這雁聲,不由得心裏一動。她心想,據人說,雁是由口外來的,不知道它們經過了喜峯口沒有?隨着這個念頭,嗐的一聲,嘆了一口氣。這一聲長嘆,連隔着堂屋的趙翁,都已聽到了。但是她結婚未久,丈夫就走了,那滿肚子的委屈正是趙家之過,做公公的,有什麼法子去勸解呢?當時擱在心裏,也沒有作聲。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見桂枝兩眼紅紅的,眼皮也有些浮腫,這更想到她昨晚上不曾好好的安睡。到了上午,這就向江氏提議,說是桂枝心裏煩得很,讓她進城找黃小姐談談,玩兩天回來。江氏也是看到姑娘那臉上黃黃的說是沒有病,又好像是有病,大概是心裏頭不順,讓她出門去走走,也是不錯。桂枝呢?又是滿腹牢騷,無可發泄,能找着個人談談,把肚子裏的話說說呢,也許自己精神好些,居然就答應了兩位老人的話,第二日獨自進城來會曼英。

  到了黃家時,可給她一個很深的刺激。原來她因爲和黃家太熟了,並沒有照着北方人家的規矩,打着門環,老老實實地,就衝進院子來了。黃家是住着人家一個前院,靠南兩個屋子,一間做了客廳,一間做個曼英的書房。桂枝究不敢再向上房走,先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然後拉開客廳的門,叫道:“黃小姐在家嗎?”她向裏伸頭看看,見黃曼英笑嘻嘻地,和一個穿西服的青年,抱了一張桌子角談話。桂枝扶着門倒是楞住了,還是進去好呢,不進去好呢?曼英看到,卻是毫不介意,和那男子站起來歡迎着道:“今天哪一陣風,把你刮來了?”桂枝見她還同是這樣不在乎,也就紅着臉走進來了。曼英將那男子介紹着道:“這是我表兄秦君。”桂枝也就哦了一聲,點頭坐下。可是她心裏想着,我和你交朋友這樣久了,哪裏聽說有什麼表兄呢?當時在臉上就鎮靜着,不表示態度。心裏也就想着,自己知趣一點,當着人家表哥,不要談田連長了。曼英卻也奇怪,竟是不曾再問她一句,趙連長有信來了沒有?桂枝帶了微笑,和曼英閒談了幾句,看看那位秦君竟是沒有要走的樣子,自己坐在這裏,竟是從中打斷人家的情致,便站起來笑道:“我要告辭了,你有工夫到海甸去玩玩呀。”曼英連忙站起來,將房門攔住着道:“怎麼着,這樣遠的道你跑了來,茶也沒有喝一口,你就要走嗎?”桂枝道:“我早就到北平來了,在親戚家裏住着,我現在要回海甸去了,所以順便到府上來看看。我約定了今天回家去的,我到遲了,母親要盼望的。”她口裏說着,手就握住了曼英的手,笑道:“改天見吧,我們不客氣。”她口裏正說着,竟是側了身子擠將出來。她這個樣子要走,曼英不能硬拖住她,只好隨在身後,送到大門來。

  桂枝是回家去,一路想着,自己本來有許多話要和曼英商量的。但是看看曼英這種樣子,腦筋裏已經沒有了田連長,自己再把思慕丈夫的話,去和曼英說,那豈不是找釘子碰。而且這位秦君坐在屋子裏,並不因爲女客到了,起身要走,彼此互相對峙着,也不是辦法。可是黃太太對她姑娘這樣,也同意嗎?她納着悶回得家來,江氏卻大吃一驚,連連地問道:“你怎麼啦?在城裏頭,沒有耽擱嗎?”桂枝就把答詞預備好了,便道:“黃小姐不在家,她們老太太又不大舒服,我在那裏礙人家的事做什麼?”她說着一直走回自己的新房裏去。

  這天晚上,是個深秋的雨夜,桂枝吃了晚飯,就假裝睡覺,把房門關上。屋頭上的雨落下,和窗子外的兩棵老柳樹,應着風雨,一陣陣唏沙唏沙地響着。只覺屋子裏寒氣襲人,由兩條腿直冷到腰上來。慢說這樣的冷,便是桌上放的那盞罩子煤油燈,也發着青色,只管向下沉去。天空裏的風帶着雨絲向窗櫺上打來。尤其是那有紙窟的地方,晚風從那鑽進,襲到人身上來,自有一番淒涼之意。過了一會子,雨點子大了,很零落地打在窗戶上卜卜作響。更令人聽着,生下無窮的感喟,於是用手撐了頭,斜靠住桌子坐着。這條長桌上除了文具外,放着的東西,都是嫁來的時候,人家送的物品,乃是一對花瓶一隻小座鐘,又一面配了雕花架子的圓鏡子,那雕花架子,都是縷雲頭的,正好像當中託上了一輪月亮。記得花燭之夜的時候,兩枝通紅的花燭,點得明晃晃地,映着那鏡子裏紅光外射,更覺得是屋子裏喜氣洋洋的。可是現在那洋洋的喜光沒有了,只剩了那盞豆大光焰的煤油燈,照着屋子裏昏昏沉沉的。記得自強在家時,自己對着鏡子,臉上紅是紅,白是白,自強伏在自己肩後,向鏡子裏望着,對着自己只管發笑呢。到了現在,可是一個人守着這屋子,一個人對了這鏡子,而且鏡子昏暗無光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若是平常的人家,這個時候,新婚夫婦,還正是甜蜜蜜的呢,然而自己呢,可守着空房了。因爲那天晚上嘆了一口長氣,被公公聽見了,發愁得了不得,就讓自己到北平城裏去,若要再嘆氣,添上了公公的愁悶,他又要替兒子來寬慰我了。那種隔靴搔癢的安慰,不但自己不受用,反是覺得煩膩,不如不讓他知道,倒乾淨些。她如此想着,那一口怨氣,正想吐了出來,卻又吞了下去。但是這口怨氣雖是吞下去了,那兩隻眼睛裏的眼淚,卻是萬難再爲容忍,順着兩邊臉腮,掛珠子一般,掛着兩串,直拖到嘴角邊去。因爲鏡子已經昏沉着不見影子了,所以自己那兩行眼淚,卻也看不出來,自己不曾感覺,並不曾揩抹,讓眼淚由臉上更滴到衣服的胸襟上來,她一人坐在屋子裏,這樣地對着鏡子發愁,而且又是風雨之夜。緊閉了房門的,她以爲總沒有什麼人會知道的。然而她今日匆匆地進城去,匆匆地又跑回海甸來,這事情太可怪了。她雖是說出了原因,乃黃小姐不在家,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加之她吃過晚飯,靜悄悄地就進房去了,也讓人看了有些可怪。

  自從趙自強從徵以後,江氏就時時刻刻注意着她的行動了,今天桂枝在燈下對了鏡子流淚的時候,恰好江氏在窗戶外邊,已經偷看得久了,她原來也不想在這樣的黑夜裏,進來勸解桂枝,以免驚動了趙老太爺,後來看到桂枝將壁上所懸趙自強的一張相片兩手捧着,默然相對,那眼淚水就連連地滴到那相片上去。她的胸脯,一起一伏,似乎在那裏做無聲的哽咽。這一下子,可把江氏嚇倒了,因之情不自禁地就在外面叫了一聲道:“老姑娘,你怎麼了?還不睡覺嗎?”這一句叫着,也讓桂枝嚇了一大跳,趕緊抽出手絹來擦着眼淚,口裏答道:“沒有做什麼?雨點吵着人睡不着,我想找一點活兒做,還沒有動手呢。”江氏已是走進堂屋來,用手推着臥室門道:“你打開來吧,我還有話和你說呢。”桂枝本想不打開門來,然而母親偷着前來探望過了,那必然是有用意的,若不讓她進來,那就更會疑心了。於是先將煤油燈的燈焰,捻得更大一點,然後開着門,放江氏進來。江氏走進門,先仰了頭向桂枝臉上看着道:“孩子,你怎麼哭了?”桂枝強笑道:“我沒有哭呀!”江氏道:“你怎麼沒哭,我在窗門外邊,看了半天了。”桂枝也知道硬賴不了的,便嘆了一口氣道:“我在這兒想着呢。現在咱們這裏,都是這樣地涼了。我想着口子外面,必定是格外的涼。自強從去了以後,就是到的那天來了一封信,現在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喜峯口呢?”江氏道:“這是你過慮了。他沒有什麼事,老寫信給你做什麼?他要是調了地方,還能夠不向家裏來信嗎?”桂枝也沒作聲,將桌上那張相片,撿了起來,依然掛在壁上。卻用一個食指,把相片上所滴的眼淚都揩擦乾淨過去。江氏站到她身邊來,用手按住了她的手臂低聲道:“孩子,你是個聰明人,怎麼這樣想不開呢?你公公已經是日夜惦記着你們的事,你這樣一來,不是給老人家添心事嗎?”桂枝點點頭,也沒有作聲。江氏道:“你睡吧,別胡想什麼了。”桂枝也正是怕母親不放心,點了頭低聲道:“我這就睡,今天晚上涼着呢。”說着,伸手來解自己衣服的鈕釦。而且朦朧着眼睛,還打了兩個呵欠,表示她十足地要睡。江氏看她情形如此,自然也就不再說什麼,替她順手帶上房門,悄悄地走了。

  桂枝將房門關上了,走到桌子邊去,便也想移燈就寢。因爲燈邊有一面鏡子,心想,我臉上掛着什麼愁容嗎?怎麼母親會看出我的心事來呢?於是又坐了下來,兩手捧了鏡子,對着自己的臉,很近地靠了燈照着。這回算是把臉上的容色看清楚了,原來兩隻眼睛,由外到裏,都是紅紅的,而且自己那圓圓的臉腮,這時竟會撐出兩塊顴骨來,決不是做新娘子時候,那樣水蔥兒似的皮膚,桃花瓣的顏色了。自己看看自己的影子,又擡頭看看壁上懸的相片,情不自禁地,又嘆出氣來了。忽然江氏在窗戶外道:“姑奶奶,你說了睡覺的,怎麼又不睡了呢?”接着趙翁也道:“是呀,天氣怪涼的,可別凍了。”桂枝這才明白,兩位老人家都還沒睡呢,這就答道:“我這就睡了。”她答應了話,也真個上牀去睡覺。但是不要睡,而勉強去睡,那更睡不着,結果是躺在枕上,更胡思亂想起來。清醒白醒的,看到紙窗戶上發白,方纔朦朧中睡了一會。

  一個翻身,見着紅日高升,陽光射窗戶上,天已晴了。無精打彩地緩緩起牀,覺得眼睛有些枯澀,不像平常那個樣子好受。於是順手取了小鏡子來一照,呵呀!兩隻眼睛,竟是腫得像兩隻桃子一樣。胡想一夜,把兩眼會鬧到這種程度,這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於是放下鏡子,趕快跑到牀邊,將枕頭抱到手上來檢查一下。呵!兩塊溼印子,差不多比碗口還要大,眼淚水有如此之多呀!她斜抱了枕頭在牀沿上坐着,半晌說不出話來。究竟母親是疼愛女兒的,江氏也不曾驚動誰,悄悄地就走進屋子裏來了。見桂枝這個樣子,兩手扶了牀沿,將頭伸着,望了桂枝的臉道:“孩子,你又怎麼了?”她說話的聲音,既微小,又和軟,臉上還帶了一些苦笑。桂枝看到這種情形,趕快放下了枕頭,也笑道:“你瞧,這不是怪事嗎?昨晚上沒有睡到枕頭上來,把眼睛睡到浮腫了,今天怎樣見人?”江氏道:“你是睡腫的嗎?不是吧?”桂枝笑道:“那麼,你一定說我是哭腫了。我又不是戀乳的毛孩子,成晚地哭些什麼?”江氏見她不肯承認,便道:“既是那麼着,你就多躺一會子吧,又何必爬起來呢?”桂枝道:“我這雙眼睛實在也不好意思見人,今天早上,我在家裏躺躺兒,這邊老太爺的事,請你看着小林做吧。”江氏倒也不願趙翁看到她眼睛這樣腫,果然,替桂枝放下門簾,替她安排家務去了。

  桂枝一人坐在臥室裏,沒有什麼來解除寂寞的。少不得更是要想,想想自己,又想想黃曼英,又想到甘積之。她想着那個人是很好的,假使我現在嫁的是他,一定是日夜成雙作對,他少不得還要帶我到各處去玩呢。唉!自己一時之錯,她想到這裏,失聲將那口氣嘆了出來,同時身子斜靠椅子坐定,這時也就扭了一扭。就在這時,卜篤一下響,一樣東西打在腦袋上。拿起來看時,卻是趙自強的一張半身相片。自己偷偷地在想着情人,丈夫的相片,會跳下來打我一下,還不有些怪嗎?……想到這裏,毛骨驚然起來,趕快把相片放在桌上,自己嚇得倒退了幾步。但是偷眼看自強的相片時,依然笑嘻嘻的。於是站着出了一會神,再看看牆上掛相片的所在。這就不由得點了兩點頭道:“是了,這是我的錯誤。昨晚那樣夜深,曾把這張相片拿下來看看的,後來母親來了,就隨手把相片掛上,至於把相片掛上沒有,倒是沒有注意。剛纔自己一動,椅子碰着壁,把相片碰下來,這是自然的道理,有什麼奇怪?”於是拿着相片,又坐下來看着。自己點着頭道:“這是我不應該的事。丈夫雖然別我走了,這不是他故意的,他乾的是替國家守邊界的事,職分要這樣的。我不願丈夫這樣,壓根兒,就不該嫁他。認定人家是軍人嫁過來,就得安分做軍官的媳婦,這還有什麼可說的?丈夫出征去了,媳婦就在家裏變心,這不更叫軍人寒心嗎?”桂枝如此想着時,緊緊地皺了眉頭,牙齒咬着嘴脣,留下很深的牙印來。兩手緊緊地捧了那張相片,眼光直射着自強的影子,最後她自言自語道:“這也好,免得我從今以後胡思亂想的了。我記着今天的事,我一胡思亂想就望這張相片。”她這樣想着,就在箱子裏格子裏,各處都找尋了一遍,把趙自強本人的相片,無論是新的舊的,半身的,全身的,都拿了出來。現在不光是把相片掛在牆上了,梳妝檯邊,坐桌邊,玻璃格子裏,牀頭邊,牀腳邊,各處都有一張相片。假如自己坐在屋子裏想心事的話,擡起眼睛皮來,就可以看到自己的丈夫。那麼,在良心上說,自己不好意思再想情人了。她在屋子裏鬼使神差地,胡想一陣,又胡忙一陣,倒足鬧了半上午。直到吃午飯的時候,趙翁在堂屋裏叫着吃飯,才安定了。因答道:“老爺子,你請先用吧,我不能吃呢。”趙翁道:“這可不像話。年輕人,常是不吃飯,還不如我們老頭子啦,每餐都是三大碗。”桂枝道:“老爺子,你請吧,我眼睛有些痛。”趙翁道:“你總得吃一點,不吃飯,精神打哪裏來?這痛也就更抗不住了。”他口裏如此說着,人也就站在房門口等候。桂枝一想,老爺子鬚髮蒼蒼,偌大年紀,倒要站在門外伺候青年人吃飯,良心上也太說不過去,於是趕快地在箱子裏找了一副自強留在家裏的眼鏡,架在鼻樑上,這才笑着走了出來。

  趙翁倒不疑心她有別的事,在吃飯時,見桌上是一碗羊肉熬白菜,一碗豆腐煮鹹菜,一碗鹹疙疸絲,便道:“羊肉是大發的,這兩碗菜又鹹,你別忙着吃,給你煮兩個雞蛋吧。”他爲着求快起見,起身便去拿雞蛋。不道凳子腳,正好絆住了他的大腿,人向前一栽幾乎是躺平了下去。若不是他懂得幾下把式,趕快將手扶了牆壁,這一下恐怕還是摔得不輕。桂枝心上,正捏着一把汗呢,趙翁倒是不慌不忙,挺立了起來,笑道:“沒事,我自己還有兩手。”說着話,他自己走回房去拿着三個雞蛋到廚房裏去了。桂枝看了這種情形,實在不安。但是自己已經撒過謊了,又不便說眼睛並不害病,只笑道:“老爺子,你歇着吧,這可招罪死了,我怎敢要你張羅呢?”趙翁哪裏肯聽,直等着小林把雞蛋煮着送來了,這才吃飯。桂枝口裏吃着雞蛋,心想,老爺子是一番誠心,自己可是一番假意,細想起來,可對不住人了。因之吃過了飯,不敢裝病,也同着小林來收碗。趙翁連連搖着手道:“你這是何必呢?論勤儉,也不在乎一天兩天的,你去躺着吧。我有事,還要上街去一趟呢。”桂枝說是不要緊的,聽趙翁自去。不多大一會兒功夫,趙翁提着一個紙包就回來了。見桂枝在堂屋裏坐着,老遠的就將紙包伸了出來,向她笑道:“這是杭菊花,你拿去沏壺水喝,眼睛上火了,喝一壺就好的。”桂枝笑道:“倒要你這樣費心。”趙翁並沒有答話,又伸着手到懷裏去摸索着,摸索了許久,摸出一隻小瓷瓶子來,兩個手指頭箝着,放到桂枝手裏,笑道:“這是定州眼藥,點上就好,你就拿去點上吧。”桂枝不料公公吃完飯匆匆忙忙走去,原來是爲自己買藥去了,這個老人家待人,一切是仁愛忠厚,不帶點別的意味,讓人怎樣地不感激。當時連聲道謝,將眼藥和菊花都拿到屋子裏去了。

  到了屋子裏,自然,這首先讓自己所注意的,便是趙自強那些相片。真的,他爺兒倆,全是忠厚人,決不會對人耍什麼心眼。她在屋子裏,對了相片發楞,可又聽到趙翁在外面叫道:“小林,快燒一壺水吧,給少奶奶沏菊花喝。桂枝,你自己不會點眼藥吧?請你們老太太給你來點上,你看怎麼樣?”桂枝根本沒有眼病,如何要點眼藥,便笑道:“老爺子,我已經點上啦。”趙翁道:“有點辣嗎?過一會子就涼爽了。”他說着話,還走到門簾子邊來。桂枝怕公公看出了形跡,立刻就伏在桌上,不敢擡起頭來。趙翁道:“桂枝,你吃羊肝嗎?晚上買點羊肝來炒給你吃吧。那東西最亮眼睛的。”桂枝道:“你不用費事,到了下午,我這病也就好了。”趙翁道:“你躺着吧,我要出去溜溜呢。”桂枝伏在桌上,直聽到趙翁的腳步聲踏出了前院,她纔敢擡起頭來。心裏感到老人家這番周到就是自己父親還在,恐怕也不能這樣恩厚呢。他父子兩個都是這樣的好心眼,說句迷信話,總不至於有什麼壞結果?看定了這一點,憑着良心,還是熬着吧。她這樣計劃着,心裏便覺坦然,那不是因害病而腫的眼睛到了下午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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