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貝子一場趣案,既瓦解冰消,他的兄弟載搏,也有好花癖性,訪豔藏嬌,成爲常事。此次見阿兄無累,格外放膽做去,偏來了一個蘇寶寶,與搏二爺有些因果,合做露水姻緣。寶寶別號情天樓,幼時本稚愚笨,不甚出色。乃姐叫作媛媛,在上海操賣淫業,名盛一時,寶寶私心豔羨,極力模仿乃姐,巧爲妝飾。到了十四五歲,居然盡態極妍,一個黃毛丫頭,竟變成了盛鬋丰容的麗女。還有一樁媚骨柔聲,超出乃姐上。乃姐因妒成嫉,橫加摧折,同胞尋仇,系中國人恆態,無怪蘇媛媛。寶寶發憤爲雄,偏離了阿姐,獨張一幟。只因時運未至,操業不能稱心。可巧有一老妓從北京回來,見了寶寶,視爲奇貨,即挈她北上。時來運轉,遷地果良,竟結識了一個搏二爺,彼此定情,你貪我愛,這一段風流趣史,流傳都中,報紙上又爲他誇揚,一傳十,十傳百,連他老子奕劻,也都聞知,把他嚴詞訓責。搏二爺無可奈何,只得忍痛割愛,暫避譏嘲。過了數月,舊性復發,又與一個名妓洪寶寶結不解緣,搏二爺專愛寶寶。與阿兄適成匹敵,真個是難兄難弟。當時某酒樓有題壁詩四絕,很有趣味,第一首雲:
翠鈿寶鏡訂三生,貝闕珠宮大有情;
色不誤人人自誤,真成難弟與難兄。
第二首雲:
竹林清韻久沉寥,又過衡門賦廣騷;
轉綠回黃成底事,誤人畢竟是錢刀。
第三首雲:
紅巾舊事說洪楊,慘戮中原亦可傷;
一樣誤人家國事,血脂新化口脂香。
第四首雲:
嬌癡兒女豪華客,佳話千秋大可傳;
吹皺一池春水綠,誤人多少好姻緣。
這四詩所指,即詠女伶楊翠喜,名妓洪寶寶事。後來御史江春霖,又劾直隸總督陳夔龍,及安徽巡撫朱家寶兒子朱綸,說陳是慶王的乾女婿,朱綸是振貝子的乾兒子,朝旨又責他牽涉瑣事,肆意誣衊,着回原衙門行走。時人又擬成一副諧聯雲:
兒自弄璋爺弄瓦,
兄會偎翠弟偎紅。
這聯傳誦一時,推爲絕對。正是一門盛事。只臺諫中有了二霖,反對慶邸父子,免不得惱了老慶。江春霖籍隸福建,趙啓霖籍隸湖南,此時漢大學士瞿鴻璣,與趙同鄉,老慶暗怨趙啓霖,遂至遷怒瞿鴻璣。肚疼埋怨竈司。滿漢相軋,漢相敵不過滿相,已在意中。待至運動成熟,竟由惲學士毓鼎出頭,參劾瞿鴻璣四大款:什麼授意言官,什麼結納外援,什麼勾通報館,什麼引用私人,惱動了慈禧太后,竟欲下旨嚴譴。幸而查辦大臣孫家鼐、鐵良等,代瞿洗釋,改大爲小。這瞿中堂算得免斥革,有旨以“開缺回籍”四字,了結此案。二霖扳不倒,老慶一鼎已足壓雙木,可見清廷敝政。
自是全臺肅靜,樂得做仗馬寒蟬,哪個還出來尋釁?這慈禧太后恰清閒了不少,每日與諸位宮眷,抹牌聽戲。戲子譚鑫培,是伶界中泰斗,專唱老生戲,入園供直,相傳譚演《天雷報》一劇,唱得異常悱惻,居然空中應響,起了一個大霹靂,時人因稱他作譚叫天,太后呼他爲叫天兒。叫天兒上臺,沒一個不表歡迎,所以京中人都着譚迷,幾乎舉國若狂。當時肅親王善耆,任民政部尚書,在宗室中稱是明達,也未免嗜戲成癖。先時與叫天兒作莫逆交,得了幾句真傳,竟微服改裝,與名伶楊小朵,合演《翠屏山》,善耆扮石秀,楊扮潘巧雲,演到巧雲斥逐石秀時,楊斥善耆道:“你今天就是王爺,也須與我滾出去!”聽戲的人,有認得善耆的,都爲楊伶捏一把汗,偏這善耆毫不介意,反覺面有喜容,所以譚叫天亦極口稱讚,說是可授衣鉢,惟他一人。官場原是戲場,肅王曠達,何妨小試。
一班梨園子弟,正極承慈眷的時候,忽一片駭浪,發自安徽。一個管轄全省的恩巡撫,被一候補道員徐錫麟,手槍擊死。這警電傳到北京,嚇得這位老太后,也出了一回神,命即停止戲劇,匆匆回宮,連頤和園都不敢去。“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想清宮情景,也如唐宮裏差不多哩。小子聞那道員徐錫麟,系浙江紹興人,曾中癸卯科副貢,科舉廢后,在紹興辦了幾所學堂,得了兩個好學生,一姓陳名伯平,一姓馬名宗漢,嗣因自己未曾習武,復赴德國入警察學堂,半年畢業,匆匆回國。適他表親秋女士瑾,也從日本留學回家,秋女士的儀表,不亞男子,及笄時,曾出嫁湖南人王某,兩人宗旨不同,竟成怨偶。不意天壤間乃有王郎。她即赴東留學,學成歸國,至上海遇着徐錫麟,談起宗旨,竟爾相同,無非是有志革命。當下徐錫麟創設光復會,叫陳、馬兩學生做會員,自任爲會長,聯絡各處同志,結成一個小團體。既而偕秋女士同回紹興,把前立的大通學校,認真接辦,注重體操,隱儲作革命軍,嗣接同鄉好友陶成章來書,勸他捐一官階,廁入仕途,以便暗中行事。錫麟深以爲然,他家本是小康,又經同志幫助,湊成了萬餘金,捐了一個安徽候補道,銀兩上兌,執照下頒,錫麟領照到省,參見巡撫恩銘,恩撫不過按照老例,淡淡的問了幾句。錫麟口才本是很好,見風使帆,引磁觸鐵,居然把恩撫一副冷腸,漸漸變熱。官場中的迎合,虧他揣摩。傳見數次,就委他作陸軍小學堂總辦;旋又因他警察畢業,兼任他做巡警會辦。他得了這個差使,盡心竭力,格外討好,暗中恰通信海外,託同志密運軍火,相機起事。恩撫全然不知,常贊他辦事精勤。不想兩江總督端方,來了密電,內稱革命黨混入安徽,叫恩撫嚴密查拿。恩撫立傳徐錫麟進見,示他譯出的電文,錫麟一瞧,不由得吃了一驚。這電文內所稱黨首,第一名就是光漢子,幸下文沒有姓名,還得暫時瞞住,佯作不解狀,從容對恩撫道:“黨人潛來,應亟加防備,職道請大帥嚴飭兵警,認真稽查!”恩撫道:“老兄辦事,很有精神,巡警一方面,要託老兄了。”錫麟應聲而別,回寓後與陳、馬二人密商,主張速行起事,先發制人,是年已是光緒三十三年。錫麟擬趕辦學堂畢業,請恩撫到堂,行畢業禮,乘間刺殺恩銘。議定後,遂備文申詳,定於五月二十八日行畢業禮,經恩撫批准,錫麟即密召黨人,屆期會集安慶,內應外合,做一番大大的事業。誰料到二十八日外,忽由恩撫傳見,命他改期。錫麟驚問何故?這一驚比前更大。恩撫說二十八日,系孔子升祀大典,須前去行禮,無暇來堂,所以要提早兩日。錫麟躊躇了一會,只推說文憑等件,都未辦齊,恐不能提早。恩撫微笑,半晌才道:“趕緊一些,便好辦齊,有什麼來不及哩!”錫麟觀形察色,未免有些尷尬,不好再說。恩撫已舉茶辭客,錫麟回寓,又與陳、馬二人密議多時,統是沒法,只得拼了性命,向前做去。到了二十六日,錫麟命在學堂花廳內,擺設筵席,預埋炸藥,俟恩撫到堂,先行請宴,索性連巡撫以下各官,一概炸死,以便發難。辰牌時候,司道等俱至堂中,恩撫亦乘轎到來,由錫麟一一迎入。獻茶畢,恩撫便命閱操,錫麟忙回稟道:“請大帥先飲酒,後閱操!”恩撫道:“午後有事,不如先閱操爲便。”便傳集全堂學生,齊立階下。恩撫率司道坐堂點名,忽走入學務委員顧鬆、請恩撫就座少緩。錫麟聽着,疑顧鬆已知密謀,遂不管好歹,從懷中取出炸彈,向前拋去,偏偏炸彈不炸。想是司道等不該死。
恩撫聽見響聲,忙問何事?顧鬆接口道:“會辦謀反。”說時遲,那時快,恩撫面前,又是一彈飛至。恩撫忙把右手一遮,剛剛擊中右腕,這顆槍彈,是馬宗漢放出來的。錫麟見未中要害,竟取出手槍兩支,用兩手連放,擊射恩銘。恩銘受了數創,最厲害的一彈,穿過小腹,立即暈倒。文巡捕陳永頤忙去救護,一彈中喉,又復斃命。武巡捕德文,也身中五彈,頓時堂中大亂。恩撫手護軍將恩銘背出,恩銘尚未至斃,一聲呼痛,一聲叫拿徐錫麟。藩司馮煦,帶了各官,越門而逃,錫麟忙叫關門,奈被顧鬆阻住,竟放各官出門。錫麟大憤,執了馬刀,趕殺顧鬆,顧鬆欲逃,被陳伯平開了一槍,了結性命。錫麟見各官已去,與陳、馬二徒脅迫學生多名,趨佔軍械所。城內各兵,已奉藩司命圍攻,錫麟命伯平守前門,宗漢守後門,內外轟擊了一回,被官兵攻入,擊死陳伯平,捉住馬宗漢,單單不見徐錫麟。就近搜查,到方姓醫生家,竟被搜着。冤家相遇,你一手,我一腳,把錫麟打至督練公所。當由藩司馮煦,臬司毓鐘山,坐堂會審。錫麟立而不跪。馮煦厲聲喝道:“恩撫是你的恩帥,你到省未幾,即委兼差,你應感激圖報,爲什麼下此毒手?且有同黨幾人?”錫麟道:“這是私恩,不是公憤,你等也不配審我,不如由我自寫。大丈夫做事,當磊磊落落,一身做事一身當,何容隱諱?”馮煦道:“很好。”便命左右取過紙筆,令他自書。錫麟坐在地上,提筆疾書道:
我本革命黨大首領,捐道員,到安慶,專爲排滿而來。滿人虐我漢族,將近三百年,綜觀其表面立憲,不過牢籠天下人心,實主中央集權,可以膨脹專制力量。滿人妄想立憲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國人之程度,不夠立憲。以我理想,立憲是萬萬做不到的。若以中央集權爲立憲,越立憲的快,越革命的快。我只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時而起,殺盡滿人,自然漢人強盛,再圖立憲不遲。我蓄志排滿,已十餘年,今日始達目的,本擬殺恩銘後,再殺端方、鐵良、良弼,爲漢人復仇,乃殺恩銘後,即被拿獲,實難滿意。我今日之舉,僅欲殺恩銘與毓鐘山耳。恩撫想已擊死,可惜便宜了毓鐘山。此外各員,均系誤傷,惟顧鬆系漢奸,他說會辦謀反,所以將他殺死。爾言撫臺是好官,待我甚厚,誠然。但我既以排滿爲宗旨,即不能問滿人做官好壞。至於撫臺厚我,系屬個人私恩,欲殺撫臺,乃是排滿公理。此舉本擬緩圖,因撫臺近日稽查革命黨甚嚴,恐遭其害,故先爲同黨報仇。且要當大衆面前,將他打死,以成我名。爾等再三問我密友二人,現已一併就獲,均不肯供出姓名,將來不能與我大名並垂不朽,未免可惜,所論亦是。但此二人皆有學問,日本均皆知名,以我所聞,在軍械所擊死者,爲光復子陳伯平,此實我之好友。被獲者,或系我友宗漢子,向以別號傳,並無真姓名。此外衆學生程度太低,無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們殺我好了,將我心剖了,兩手兩足斬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殺學生,學生是我誘逼去的。革命黨本多,在安慶實我一人。爲排滿故,欲創革命軍,助我者僅光復子、宗漢子兩人,不可拖累無辜。我與孫文宗旨不合,他也不配使我行刺,我自知即死,因將我宗旨大要,親書數語,使天下後世,皆知我名,不勝榮幸之至!徐錫麟供。
寫畢,擲交公案。藩臬兩司,已得實供,復聞恩銘已死,便商議一番,擬援張汶祥刺馬新貽案,懲辦錫麟。一面電奏北京,一面將錫麟釘鐐收禁。隔了兩天,京中覆電照辦,並命馮煦署理皖撫,馮煦即命將錫麟挪出正法,復剖胸取心,致祭恩撫靈前。刑已減輕,如何仍此殘酷?復將馬宗漢訊問得供,亦推出梟首。又傳電浙江,查辦徐氏家屬,浙江巡撫張曾敭,接着此信,忙飭紹興府貴福遵行。錫麟父徐梅生,向來守舊,曾告錫麟忤逆,至是到會稽縣自首。縣令李端年調查舊卷,果有梅生控子案,遂不去逼迫,只飭交捕廳管押。錫麟弟偉,正去安徽訪兄,被馮署撫拿住,供稱與兄意見不合。今欲到表伯俞巡撫處省視,路過安慶,順道訪兄,不意被拿,兄事實不知情。馮撫察無虛語,又因他供與湘撫俞廉三有親,未免袒護一點,遂把他減輕罪名,監禁十年。只紹興府貴福,本系滿人,格外巴結,不但將徐氏家產,抄沒入官,並把大通學堂,也勒令封閉;並令差役入內檢查。適值秋瑾女士,偶憩校中,差役不由分說,竟將她拿入府署,給她紙筆,逼令供招。秋瑾提筆寫一“秋”字,經堂下令她寫下,她又續書六字,湊成了一句詩,乃是“秋風秋雨愁煞人”一語。貴福道:“這句便是謀反的意想。”不知所據何典?所引何律?遂夤夜電稟張撫,說是:“秋瑾勾通徐錫麟,謀叛已有實據,現在拿獲,應請正法!”張撫聞有謀叛確證,覆電就地處決。可憐這位秋女士,被綁至軒亭口,憤無從泄,竟爾受刑。同善堂發棺收殮,以免暴骨。那貴福既殺了秋瑾,復令兵役到處搜查,忙亂了好幾日,查不出有革命黨蹤跡。兵役異想天開,遇着居民行客,任意敲詐,連禿頭和尚,天足婦人,統說他是徐秋二人黨羽,得了賄賂,方纔釋手。約有一兩個月,兵役已經滿意,始複稱沒有革命黨。貴福照稟張曾敭,曾敭電達安徽,並奏報北京,纔算了案。杭紹的百姓,只有三魂六魄,已嚇去了一半。至民國光復後,方把徐氏家產發還,並將秋女士遺骸改葬西湖,碣書鑑湖女俠秋璿卿墓。璿卿即秋瑾表字,鑑湖女俠,乃秋瑾別號。後人有輓徐志士並秋女俠對聯兩副,頗覺可誦:挽徐志士一聯雲:
鐵血主義,民族主義,早已與時俱臻;未及睹白幟飄揚,地下英靈應不暝。
只知公仇,安識私恩,胡竟爲數所厄?幸尚有羣雄繼起,天涯草木俱生春。
挽秋女士一聯雲:
今日何年?共諸君幾許頭顱,來此一堂痛飲。
萬方多難,與四海同胞手足,競雄廿紀新元。
皖浙事方了,粵省又有會黨起事,正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清室江山,總要被他收拾了。待小子下回再敘。
立憲之僞,於改革官制見之。官制雖更,而一班紈絝少年,以塗脂抹粉之手段,竟爾超升高位,欲其改良政治也得乎?迨御史攻訐,惱羞成怒之奕劻,不知整飭家法,反令遷謫言官,甚至同寅大僚,亦受嫌被黜,周厲監謗,不是過也。徐錫麟謂越立憲的快,越革命的快,斯言實獲我心。疆吏趨承上旨,加以慘戮,激之愈烈,發之辦愈速。徐死後僅閱五年,而鄂軍發難,清社墟矣。書有之:“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