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長毛溯江而上,如風馳電掣一般,陷漢口,破漢陽,竟到武昌省城。巡撫陶恩培麾下,只有兵勇二千,連守城尚且不足,那裏能出城堵截?等到長毛已逼城下,勉率司道等登陴固守,一面遣人至江西求援。曾國藩正被長毛截入鄱陽,不能展足,至此聞武昌危急,只得飛檄外江水師統領俞晟,帶了幾艘戰船,去援武昌;又保薦胡林翼爲湖北臬司,付他陸軍六千名,從間道赴武昌。水陸兩軍,星夜前進,至小河口、鸚鵡洲、白沙洲等處,被長毛阻住。開了數仗,小小獲勝,誰知長毛另股,復由興國上竄,徑撲省城。陶撫臺已困守多日,怎禁得長毛麕集,一時迫不及防,竟被長毛攻入。陶撫以下,如知府多山,遊擊陶德燾等,皆力戰陣亡。武昌三陷。胡林翼等馳救無及,只得扼守金口,收集潰卒,再圖恢復。
廷旨擢林翼爲湖北巡撫,更飭曾國藩分軍赴援。國藩想棄了江西,轉援湖北,一時不能解決,乃召幕賓會議。湘鄉生員劉蓉,向與國藩友善,國藩許他爲臥龍,至是適襄戎幕,遂起座道:“江西形勢,上下受敵,我軍孤懸此地,如在甕中,決非萬全計策。但今欲往援湖北,坐棄江西,亦屬非計。我軍一去,九江賊衆,必內破南昌,上走鄂嶽,乃是越不得了。看來眼前只可整繕水師,接應陸師,務期攻克九江,才得西援東剿。”國藩點頭稱善;遂檄塔軍門,仍圍九江,不可輕動,自己馳抵南昌,添置船炮。
忽報饒州、廣信兩府城,接連失陷,國藩頗爲驚惶,羅澤南時正在營,投袂而起,願往一剿。國藩遂撥他高弟李續賓軍,一同去訖。可見爲主帥者,不可無良將爲輔。去了數日,得廣信捷音,報稱:“羅、李兩軍,連克大水橋、陳家山,乘勝追剿,擊斃長毛首領,立復廣信府城”等語,國藩稍稍心安。
楊載福、彭玉麟,因船炮尚未備齊,暫時乞假回湖南,國藩應允。楊、彭二人甫去,九江陸師,又來了一封燒角文書,報稱塔軍門病歿了。又是一驚。這位塔軍門齊布,由侍衛揀發外任,從都司薦擢提督,所向有功。鄱陽湖一戰,水師陷入湖中,四面皆敵,幾乎全軍覆沒,虧得他帶領陸軍,截住岸上長毛,血戰獲勝,遙爲聲援。那時鄱陽湖內的長毛,多自去救應陸兵,於是楊、彭諸將,方得收拾殘師,退扼上游。前回敘鄱陽戰事,只錄曾國藩奏報中數語,未曾詳明,故此處復補入事蹟。這回圍攻九江,計已多日,憤激的了不得,致患心病,半日即劇,死於軍中。國藩聞信,不暇哀悼,忙出城下船,率領水師出發九江。途中遇敵船來撲,由國藩一聲號令,紛紛殺出。長毛見他來勢兇猛,也即退讓。國藩無心追趕,竟至九江陸師營內,哭奠一番。並聞塔軍門部曲童添雲,先日陣亡,免不得也去祭奠。隨令幾員將士,擁護喪車回籍;並命周鳳山暫代塔任,用好言撫慰部衆,叫他繼述塔公遺志。塔軍門待下有恩,與士卒同甘苦,因此塔雖病歿,軍心不變。滿人中得此良將,也算奇特。
國藩復遣水師攻湖口,初次得勝,繼復失利,退扎青山,又由國藩馳撫。部署已定,回駐南康。途次聞義寧縣失陷消息,又擬調兵往救;嗣復接到羅澤南來書,知已由廣信馳還,收復義寧,書中復陳述厲害,稱:“東南大勢在武昌,得武昌乃可控制江皖,江西亦得屏蔽。若株守江西,徒與賊搏戰,無益大局,請自率所部,徑出湖北,規復武昌,再引軍東下,取登高建瓴局勢,會合水陸各軍,合力攻湖口,截住敵船上下,方可肅清江西。”國藩服他議論,但因江西三面皆敵,塔軍門已死,楊、彭尚未到來,一旦有急,無人可使,所以遲遲未答。
澤南等待數日,未見覆音,遂單騎至南康,面陳機宜,國藩允准派五千精卒爲助。劉蓉進見道:“大帥麾下,惟恃塔、羅兩君,塔公已亡,羅公又令他遠行,將來緩急誰恃?”國藩道:“我也曉得這個苦況,但爲東南大局計,不得不然。倘羅軍能迅復武昌,自可回救江西。我是雖困猶榮了。”劉蓉道:“照此說來,原是不能不去,劉某不才,願隨羅公一行,或可少資臂助。”援湖北即是救江西,劉霞軒畢竟不弱。說着,羅澤南已來辭行,國藩即遣劉蓉同去。澤南道:“得劉君爲助,還有何說!但九江一帶的陸師,只宜堅守,不宜屢攻,願明公轉飭諸將。”國藩道:“敬聽忠告。”於是澤南啓程,經國藩送出城外,握手依依,猶有留連不捨之狀,曾、羅二人,自此永訣。國藩道:“羅山此去,爲國立功,不負大丈夫壯志。後會有期,謹從此別!”澤南道:“不復武昌,誓不見公。”壯士一去不復還,大有易水悲歌氣象。國藩聞言,神經爲之悵觸,但號令已出,不好收回,便嘆息而別。郭嵩燾又送了一程,至柴桑村,澤南請嵩燾回去,嵩燾道:“曾帥坐困江西,君去必不能支,如何是好?”澤南道:“曾公所治水師,幸能自立,但教曾公常在,便無他患。俗語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苟不亡清朝,此老斷不至死。”確論。隨與嵩燾揖別,至義寧領了部卒,向西進發。
沿途疊接探報,楊載福,彭玉麟二將,已由湘撫駱秉章遣募水師,赴鄂助剿,鄂署撫胡林翼,已自金口進薄武昌。澤南頗爲喜慰,遂分軍爲三,自領中營,李續賓領左營,劉蓉領右營,風馳雨驟的趕入湖北,一戰克通城,再戰克崇陽,進拔蒲圻,並復咸寧。適胡林翼軍,自漢陽敗退,渡江而南,與澤南相會。林翼道:“長毛真厲害得很,我屢攻武昌不下,轉攻漢陽,幾陷賊中,幸鮑都司春霆,划船相救,方得免禍,看來長毛還不易除滅哩。”澤南道:“鮑都司非即鮑超麼?他系四川奉節縣人氏,曾隸塔軍門部下,後由曾帥拔充哨官,隨戰洞庭,異常驍勇,確是一員猛將,將來必立奇功。”鮑超歷史,從澤南口中敘出,筆法善變。林翼道:“羅山兄所見,與弟相同。”澤南道:“現在德安一路,消息如何?”林翼道:“從前楊制軍回屯德安,欲遣我駐紮漢川,截賊北走。羅山兄!試想武漢爲長江咽喉,武漢不復,賊將四出,哪裏還能堵截?我便具疏力爭,虧得聖明在上,俯從愚見,所以在此相持。不意楊制軍棄了德安,直走棗陽,真是畏縮得很。現在改任荊州將軍官文爲湖廣總督,西凌阿爲欽差大臣,進攻德安,比從前稍有起色了。”藉此數語,了結楊霈。正談論間,忽報僞翼王石達開,率衆數萬,將到蒲圻城下了。澤南起身道:“蒲圻新復,又來悍寇,真個了不得。羅某且去殺他一陣再說。”林翼道:“君爲前驅,我爲後應,能夠殺退此賊,還好合攻武漢。”於是澤南在前,林翼在後,兩軍趨至蒲圻,正遇石達開前鋒。澤南鼓勇而前,英風銳氣,辟易千人。長毛前隊散去,後隊繼上。胡軍隊亦到,接應羅軍。兩下酣鬥,直殺到天昏地暗,鬼哭神愁,石達開才麾衆退去。羅、胡收軍入城,次日出探,石達開已馳入江西去了。澤南道:“賊去江西,曾帥越加危急,看來我軍只可急攻武昌,必待武昌克復,方得返援江西。”林翼亦以爲然,遂合軍直趨武昌,分屯城東洪山,及城南五里墩。
是時欽差大臣西凌阿,攻德安不克,有旨革職,令官文代任督師。官文連破德安、漢川,進薄漢陽。長毛堅守武漢,屢攻不下,江西警報,日甚一日,澤南憤極,誓死攻城。長毛亦不甘退讓,每夜遣悍卒出城襲營。澤南設伏數處,誘敵進來,伏兵陡起,將長毛圍住。長毛拼命殺出,已有四百個頭顱,向地上滾去。妙語。自咸豐六年正月至二月,大小百數十戰,羅軍雖勝多敗少,總不能撲入城中。
三月朔,忽有大星隕落西北。晨起,大霧漫天,長毛蜂擁出城,與羅軍決一死戰。這番對仗,不比往日,那長毛都是舍了命,前來猛撲,險些兒把羅軍殺退。羅軍多是鄉里子弟,夙負氣誼,不肯相棄,總算還抵擋得住。澤南執旗指揮,憑他槍林彈雨,總是不退一步。怎奈槍彈無情,射中左額,血下沾衣,澤南忍痛收軍,長毛亦退入城去。
胡林翼聞澤南受傷,忙來視病,起初見澤南還可支持,到三月八日,病不能起,汗出如瀋,林翼入視,不禁流涕。澤南張目,見林翼在側,握住林翼手,便道:“武漢未克,江西復危,不能兩顧,正是可恨。我死不足惜,弟子迪庵,可承我志,願公提挈,期滅此賊。”林翼點頭,澤南遂瞑目而逝。澤南已受布政使職銜,至此出缺,由林翼疏奏,優旨照巡撫陣亡例撫卹,並賜祭葬,予諡忠節。羅山是興清功臣,且以書生赴大敵,其志可嘉,故敘述獨詳。
林翼遂令李續賓代統羅軍,仍扎洪山,林翼亦仍駐五里墩。會江西乞師文書,星夜投遞,林翼不得已,派兵四千往援。援師未至,江西省已大半糜爛。先是太平國翼王石達開,攻入安徽省城,頗知聯結民心,張榜安民,斟定賦稅,百姓頗有些畏服。既而秦日綱又至,攻破廬州,擊斃江忠源,安徽全省,幾盡入長毛手。達開遂率衆旁出,馳至湖北,被胡、羅二軍擊退,轉入江西,連破義寧,新昌,瑞州,臨江各城。廣東土寇,復逃出湖南,侵入江西邊境,陷安福、分宜、萬載等縣,聯絡長毛,合趨袁州,南昌戒嚴。
國藩飛檄周鳳山軍,解九江圍,回駐樟樹鎮,屏蔽省會。此時江西陸師,只有周鳳山一支人馬,水師統將,如楊、彭等,又皆在湖北助剿。國藩危急萬分,惟馳檄兩湖,乞濟援師,奈遠水難救近火,一時總盼望不到。忽有一人敝衣草履,跨着大步,走入曾營。營弁欲去通報,他迫不及待,徑入內見曾國藩。國藩一瞧,乃是彭玉麟,不覺大喜,便道:“雪琴來得真好。”雪琴系玉麟表字,呼字不呼名,系朋友通例。玉麟答稱:“因江西緊急,徒步來此,七百里路,走得兩日半,今日纔到。”國藩道:“你真是我的好友!”遂派領水師,赴臨江縣扼剿。
正在調遣,周鳳山敗報已到,乃是兵潰樟樹鎮。國藩忙自南康趨南昌,助巡撫文俊守城,奈吉安府、撫州府等,又陸續失守,江西七府一州五十餘縣,統被陷沒。只南昌、廣信、饒州、贛州、南安五郡,尚爲清屬。廣信府在撫州東,長毛酋楊輔清,由撫州進攻,虧得一員女將軍,佐夫守城,激勵兵民,纔將府城保住。這位女將軍是誰?乃是林文忠公則徐女,署廣信知府沈葆楨妻。大書特書。
沈葆楨自御史出任知府,原任是九江,未到任,九江已陷,乃改署廣信。此時正在河口辦糧,城中吏民,聞長毛將至,逃避一空。及葆楨聞信,馳歸署中,只剩了一個夫人。外而幕僚,內而僕婢,統已星散。葆楨問道:“你何故獨留?”林氏道:“妾爲婦人,義當隨夫。君爲臣子,義當守城。君舍城安往?妾舍夫安適?”大義凜然,不愧林公令愛。葆楨道:“區區孤城,如何能守?”林氏道:“內署尚有金帛,妾已檢出,準備犒軍。大堂上已設巨鍋一隻,可以炊爨,準備餉軍。現在且令軍民暫時守城,再作計較。”葆楨道:“幕友已去,僕婢已散,何人辦理文書?何人充當廚役?”林氏道:“這個不難,妾都可以代勞。”
於是葆楨召兵民入署,取出內署金帛及簪珥等屬,指示兵民道:“長毛將到,這城恐不可守,汝等可取此出走,作爲途中盤費。我食君祿,只能與城存亡,從此與汝等長別。”遣將不如激將,葆楨也有智謀。兵民齊聲答道:“我等願隨大老爺同守此城,長毛若來,殺他幾個,亦是好的。就使殺他不過,也願與城同盡。”葆楨道:“汝等有此忠誠,應受本府一拜。”隨即起座,恭恭敬敬的向兵民一揖。兵民連忙跪下,都道:“小的哪裏敢當!總憑大老爺使喚便是。”葆楨令兵民起立,遂將金帛等分給,兵民不肯受賜。葆楨執意不允,兵民遂各受少許,一一拜謝。
當下林夫人出堂,荊布釵裙,左手攜米,右手汲水,到大鍋前司炊。兵民望見,便道:“太太如何執爨?”林夫人道:“汝等爲我守城,我應爲汝造飯。”兵民道:“城是國家的城,並非老爺太太應該守城,小人們不必守城;老爺太太這般恩待,小人們如何過意得去?”林夫人道:“但得諸位盡力,我與老爺已感激多了。少許勞苦,何足掛齒?”隨即造好了飯,令兵民飽食一餐。兵民各執了軍械,踊躍登城,葆楨自去巡視一週,返入署內,與夫人林氏道:“兵民等雖已感我恩義,情願死守,但寡不敵衆,奈何?”林氏道:“此去至玉山,約九十里,有浙江總兵饒廷選駐守,他系先父舊部,當可乞援。”葆楨道:“如此甚好,待我修起書來。”林氏道:“君是巡城要緊,文牘一切,由妾代理。”隨即入內修書,修好後,出交葆楨。葆楨取來一瞧,字字作淡紅色,既不是墨,又不是硃,忙看下款,乃是林氏血書四字,即張着目呆看林氏。林氏道:“君毋過慮!這是指血書成,不甚要緊。”葆楨聞言,也爲墮淚。
此書一發,那總兵饒廷選,自然兼程馳到。饒廷選入城,長毛才薄城下,遙見城上旌旗嚴整,已自驚心,不想城中復殺出一員饒鎮臺手下將士,統似生龍活虎一般,一當十,十當百,殺得長毛大敗虧輸,退五里下寨。次日,饒鎮臺又來攻營,後面是沈本府押隊,帶來兵勇越多,呼聲震動天地,長毛先已膽怯,戰了幾個回合,便即逃去。這番勝仗,傳入曾國藩耳中,自然將夫婦共守事,奏達清廷,廷旨擢葆楨爲兵備道,後且升任江西巡撫。文肅公自此成名,夫人城並垂不朽。士民感頌慈蔭,至今不絕。
這且慢表,且說江西警報,遍達兩湖,經湖北巡撫胡林翼,遣兵四千,馳至湖南,巡撫駱秉章,亦派劉長佑、蕭啓江,分道赴援。國藩弟國華,又募兵數千,轉戰而東,連克新昌、上高各城,直抵瑞州。國藩乃再遣李元度、劉於潯、黃虎臣等,分頭接應。自是江西與兩湖,漸漸通道,軍務方有起色。誰知江南大營,竟於咸豐六年五月間敗潰,向榮憂死,洪天王氣焰驟漲一倍,正是:
貔虎合羣方逞勇,鯨鯢得勢又揚鬐。
欲知大營潰敗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塔、羅二人,爲曾氏麾下之最著名者。但塔本武夫,從軍是其天職,羅爲文士,獨能組成一旅,親當大敵,亦古今來之罕見者也。且以理學名家,具兵學知識,尤爲難能可貴。或者猶以反抗洪氏少之,抑知洪氏盜也,生平行事,無一足取。試問明火執仗,殺人越貨諸徒,爲民間害,設處聖明之世,其有不立殺無赦乎?周公誅管蔡,猶不失爲聖人,蓋亂賊必誅,無論親疏,不得恕罪。執是以論,於羅山何病?若沈夫人以一婦女身,具偉丈夫膽略,是殆所謂巾幗而鬚眉者非耶?林公家法,可於其女見之。是回爲名士傑女合傳,可以作士氣,可以當女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