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演義第一回 溯往事慨談身世 述前朝細敘源流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開場白若莊若諧,寓有深意,讀者莫被瞞過。這聯語是前清時代的官民,每年寫上紅箋,當作新春的門聯,小子從小到大,已記得爛熟了。曾記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緒初年間,當時清朝雖漸漸衰落,然全國二十餘行省,還都是服從清室,不敢抗命;士讀於廬,農耕於野,工居於肆,商販於市,各安生業,共樂承平,彷彿是汪洋帝德,浩蕩皇恩。比今日何如?到小子五六歲時,嘗聽父兄說道:“我國是清國,我輩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腦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樣。嗣後父兄令小子入塾,讀了趙錢孫李,唸了天地元黃,漸漸把清朝二字,也都認識。至《學庸論孟》統共讀過,認識的字,差不多有三五千了,塾師教小子道:“書中有數字,須要曉得避諱!”小子全然不懂,便問塾師以何等字樣,應當避諱?塾師寫出玄字,曄字,胤字,弘字,顒字,詝()字,指示小子道:“此等字都應缺末筆。”又續寫歷(歷)字,寜(寧)字,淳字,隨即於歷字,寜字,淳字旁,添寫一曆(歷)字,甯(寧)字,湻字,指示小子說道:“歷字應以曆字恭代,寜字應以甯字恭代,淳字應以湻字恭代。”小子仍莫名其妙,直待塾師詳細解釋,方知玄字曄字是清康熙帝名字,胤字是清雍正帝名字,弘字歷字是清乾隆帝名字,顒字是清嘉慶帝名字,寧字字淳字是清道光咸豐同治帝的名字,人民不能亂寫,所以要避諱的。這等塾師也算難得了。

  後來入場考試,益覺功令森嚴,連恭代的字,都不敢寫,方以爲大清統一中原,餘威震俗,千秋萬歲,綿延不絕,可以與天同休了。虛寫得妙。誰知世運靡常,興衰無定,內地還稱安靜,海外的風潮,竟日甚一日。安南緬甸,是中國藩屬,被英法兩國奪去,且不必說。清朝原是慷慨得很。忽然日本國興兵犯界,清朝遣將抵禦,連戰連敗,沒奈何低首求和,銀子給他二百四十兆兩,又將東南的臺灣省,澎湖羣島,雙手捧送,日本國方肯甘休。過了兩三年,奉天省內的旅順大連灣,被俄國租佔了去,山東省內的膠州灣,被德國租佔了去,膠州灣東北的威海衛,被英國租佔了去,廣東省內的廣州灣,被法國租佔了去,而且內地的礦山鐵路,也被各國佔去不少。這便叫作國恥。

  嗣是清朝威勢全失,外患未了,內憂又起,東伏革命黨,西起革命軍,擾亂十多年,清廷防不勝防;後來武昌發難,各省響應,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復了。自此以後,人人說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罵;甚至說他是犬羊賤種,豺虎心腸,又把那無中生有的事情,附會上去,好像清朝的皇帝,無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無一非卑鄙齷齪,這也未免言過其實呢。平心之論。我想中國的人心,實在是靠不住的,清朝存在的時候,個個吹牛拍馬,說他帝德什麼大,皇恩什麼深,到了清室推翻,又個個批他一錢不值,這又何苦?帝王末路大都如是。小子無事時,曾把清朝史事,約略考究,有壞處,也有好處;有淫暴處,也有仁德處;若照時人所說,連兩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撐到二百六十多年?是極是極。不過轉到末代,主弱臣庸,朝政濁亂,所以民軍一起,全局瓦解。現在清朝二字,已成過去的歷史,中國河山,仍然照舊,要想易亂爲治,須把清朝的興亡,細細考察,擇善而從,不善則改,古人說的“殷鑑不遠”便是此意。揭出全書宗旨,何等正大光明,不比那尋常小說家,瞎三話四,亂造是非。

  閒文少表,且說清朝開基的地方,是在山海關外瀋陽東邊,初起時,只一小小村落,聚羣而居,壘土爲城,地名鄂多哩,人種叫作通古斯族,他的遠祖,相傳是唐虞以前,便已居住此地,稱爲肅慎國,帝舜二十五年,肅慎國進貢弓箭,史冊上曾見過的。傳到後代,人口漸多,各分支派,大約每一部落,戴一首領,多生得骨格魁梧,膂力強壯,並且熟習騎射,百步穿楊;趙宋時代,金太祖阿骨打,是他族內第一個出色人物,開疆拓土,直到黃河兩岸,宋朝被他攪擾的了不得。後來蒙古興起,金邦漸衰,蒙古與南宋聯兵,將他吞滅,還有未曾死亡的遺族,逃奔東北,伏處海濱,經過了二百多年,又產出一個大人物來;這個人物,說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天女如何下降,不知與天孫織女作何稱呼?小子尚不敢憑空捏造,是從史籍上翻閱得來:天女生在東北海濱長白山下,有姐妹三人,長名恩古倫,次名正古倫,幼名佛庫倫,三人系出同胞,相親相愛,只是塞外風俗,與內地不同,男子往來遊牧,遷徙無常,女子亦性情活潑,最愛遊玩。一日,姐妹三人,散步郊原,到了長白山東邊,有一座布庫裏山,洞壑清幽,別有一種可人的景緻;那時正是春風澹盪,春日迷離,黃鳥雙飛,綠枝連理,暗藏春色。三人歡喜非常,便從山下蹀躞前行,約裏許,但見一泓清水,澄碧如鏡,兩岸芳草茸茸,鋪地成茵,真是一副好牀褥。就假此小坐。佛庫倫天真爛漫,春興正濃,就約兩姐妹解衣洗浴。浴未畢,忽聞鳥聲嚄唶來,三人昂首上觀,約有兩三隻靈鵲,彷彿姐妹花一般。絕妙對偶。就中有一鵲吐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墜在佛庫倫衣上,佛庫倫眼快手快,急忙拾取,視之,乃一可口的食物。是何物耶?試掩卷猜之!她也不辨名目,就銜在口內,兩姐問她所拾何物,她已從口中囫圇嚥下,模糊答道:“是一顆紅色的果子。”拾到便吃,真是一個半開化的女子。兩姐也不及細問,遂各上岸,着好衣服,緩步同歸。誰知佛庫倫服了此藥,肚子竟膨脹起來,她自己也不知所以。到十個月後,竟產出一男,不但狀貌魁奇,並且語言清楚,佛庫倫不忍拋棄,就在家中撫養。

  光陰迅速,襁褓嬰兒,竟作髫年童子,只是佛庫倫無夫而孕,未免惹人議論,幸而窮荒草昧,人跡稀少,始得撫育成人。可見天女之說,本來荒誕。兒名叫作布庫裏雍順,系是佛庫倫所取,因她在布庫裏山下,食了朱果,以致孕育,所以特地將布庫裏三字,作爲兒名,留一紀念。布庫裏雍順,到了十多歲,穎悟非凡,自念有母無父,當屬何族,遂問他母親佛庫倫。佛庫倫命以愛新覺羅四字。愛新覺羅,是長白山下居民的土音。其後布庫裏雍順遺裔建一滿洲國,遂相傳爲滿洲語,若作漢文解說,愛新與金字同音,覺羅即姓氏意義,布庫裏雍順的族系,即此可以明白瞭解。佛庫倫是否天女,小子也不消細說了,以不解解之。

  且說布庫裏雍順漸漸長大,也學些騎馬射箭的技藝,閒暇時又在河邊折柳編筏。看官!你道他折柳編筏,是何意思?他是具有大志,暗想窮居草莽,終究沒有生色,若將柳條編成一筏,可以駕筏出遊。果然天下無難事,總教有心人,柳條越編越多,越多越大,居然成了一葉扁舟,布庫裏雍順喜不自禁,就輕輕在筏上坐住,順着河流,飄揚而去。英雄冒險,膽大敢爲,冥冥中亦像有風伯河神,當先引導,竟把那布庫裏雍順送到一個安樂的地方。這是乘風破浪的模樣。

  原來長白山東南有一大野,名叫鄂謨輝,野中有一村落,約數十百家,這數十百家內,只分三姓,習成強悍,專喜械鬥,因此自相殘殺,連歲不休。近時中國內地村民,亦有好械鬥者,豈亦爲三姓遺風所傳染耶?一笑。一日,有女子汲水,見一柳筏,隨流漂至,其間有青年男子,端坐在內,頓時駭異非常,急忙回告父兄。那時父兄即臨河眺望,果然岸傍有一少年,頭角崢嶸,儀表英偉,不覺失聲道:“這是天生神人。”隨即引之登陸,問從何來?布庫裏雍順從容對答,說是天女所生,由長白山下至此。霎時間鬨動鄉閭,無論男女老幼,一齊出觀,見了布庫裏雍順,都道這個好郎君,真正難得。於是各邀布庫裏雍順至家,彷彿一桃花源。東牽西扯,幾至大家爭論起來,還是布庫裏雍順從旁勸解,說我初到此地,辱承待愛,自當次第謁候。又指汲流女子的父兄道:“我與他相見最早,理應先到他家,問候起居。”衆人見他舉止謙恭,吐屬風雅,便個個歎服,一無異言。布庫裏雍順就隨了汲流女子的父兄,直至家內。那家格外優待,餉以酒食;飲半酣,座上老人更詳問氏族,布庫裏雍順一一還答。老者又問以婚未?布庫裏雍順答言未婚。老者即起身入室,半晌間引一少女出室來前。走近視之,雖是鄉村弱質,倒也體態端方。未知亦是天女否?仔細端詳,就是汲流女子。老者囑女子對答行禮,布庫裏雍順亦離座作答。禮畢,女子轉身入室,老者便對布庫裏雍順道:“小女伯哩年將及笄,如蒙不棄,願附姻好。”布庫裏雍順不得不推遜一番。老者執意不允,布庫裏雍順方與老者行翁婿禮。老者擬擇日成婚,自是布庫裏雍順就住在此家。暇時到村中各家問訊,村人見他彬彬有禮,無不歡迎。

  到了吉日,一對小夫妻,諧了眷屬,大衆都到老者家賀喜。頓時高朋滿座,佳客盈門,就中有一個白髮朱顏的老丈,對主人道:“好一個小郎君,被你家奪作女婿。”又向衆人道:“這是聖人出世,到吾村內,也算是闔村幸福。吾村連歲械鬥,弄得家家不安,人人耽憂,現在不若奉此小郎君爲主,一切聽他指揮,倒可解怨息爭,安居樂業,大衆以爲何如?”衆人聽這一席言語,個個鼓掌贊成,歡聲如雷。也不待布庫裏雍順允與不允,竟一齊請他上坐,奉他作爲部長,呼爲貝勒。布庫裏雍順得此天假的奇緣,遂運用智謀,部勒村居人民,建設堡寨,創造鄂多哩城,成了一個愛新覺羅部,作滿州開基的始祖。後人有詩讚道:

峨峨長白映無垠,朱果祥徵佛庫倫。


集慶星源三百載,覺羅禪亦衍雲礽。


  布庫裏雍順後,傳了數代,又出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比布庫裏雍順似還強得多哩。看官!你道是誰?且少待片刻,容小子下回報名。

是回爲全書總冒,將下文隱隱呼起;並將作書總旨,首先揭示。入後敘滿洲源流。運實於虛,亦有弦外深意,確是開宗明義之筆。成爲帝王,敗即寇賊,何神之有?我國史乘,於歷代開國之初,必溯其如何禎祥?如何奇異?真是謬論。是回敘天女產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隱隱指爲荒誕,足以闢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說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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