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地方緊要,前經琦善奏明,如或給與,必致屯兵聚糧,建臺設炮,久之覬覦廣東,流弊不可勝言;旋又奏請準其在廣東通商,並給與香港泊舟寄住。前後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況此時並未奉旨允行,何以該督即令其公然佔踞。覽怡良所奏,曷勝憤憾!朕君臨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國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準通商,膽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嚇,奏報粵省情形,妄稱地理無要可扼,軍器無利可恃,兵力不堅,民心不固,摘舉數端,危言要挾,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誤國,實屬喪盡天良。琦善着即革職拿問,所有家產,即行查抄入官!欽此。
琦善讀畢,眼淚復如泉水涌下,隨道:“我與怡良,無仇無隙,如何把我參奏?且他的奏稿中,不知說的什麼說話,真是可恨!”責人不責己。當下着人到撫署中,抄出怡良奏稿,回報琦善,由琦善接瞧道:
自琦善到粵以後,如何辦理,未經知會到臣,忽外間傳說:“義律已在香港出有僞示,逼令彼處民人,歸順彼國”等語。方謂傳聞未確,蠱惑人心,隨據水師提督轉據副將稟抄僞示前來,臣不勝駭異。惟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縣屬之澳門,相沿已久,均歸中國之同知縣丞管轄,而議者猶以爲非計,今該夷竟敢脅天朝士民,佔踞全島,該處去虎門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縣,勢必刻刻防閒,且此後內地犯法之徒,必以此爲藏納之藪,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覆無常,一有要求不遂,必仍非禮相向,雖欲追悔從前,其何可及?伏思聖慮周詳,無遠不照,何待臣鰓鰓過計。但海疆要地,外夷公然主掌,並敢以天朝百姓,稱爲英國之民,臣實不勝憤憾!第一切駕馭機宜,臣無從悉其顛末,惟於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欽奉諭旨,調集兵丁,預備進剿,並令琦善同林則徐、鄧廷楨妥爲辦理,均經宣示。臣等晤見時,亦請添募兵勇,以壯聲威,固守虎門炮臺,防堵入省要隘。今英夷窺伺多端,實有措手莫及之勢。現既見有夷文僞示,不敢緘默,謹照錄以聞。
琦善瞧完,又氣又懼,急得手足冰冷。忽有水師提督關天培,遞來急報,說:“英艦復來攻虎門,請派兵速援!”琦善此時,已如死人一般,還有什麼心思去顧虎門?隨把急報擱起,一概不管。
原來英領事義律,已聞清廷主戰消息,與伯麥定議續攻,趁奕山、楊芳、隆文等未曾到粵,即調齊兵艦,高扯紅旗,向虎門進發。水師提督關天培,正守靖遠炮臺,一面飛速請援,一面督軍防禦;遙見英艦如飛而至,天培督令軍士開炮,炮聲數響,倒也擊着英艦數艘,可恨未中要害,只把鐵甲上面,打破了幾個窟窿。英艦冒險衝入,兩下里炮聲震天,轟個不住。天培手下,多中炮倒斃,只望援軍前來接應,誰知相持多時,毫無援音。英艦得步進步,所發炮彈,越加接近,宛如雨點雷聲,沒處躲避,驀然間一顆飛彈,從天培頭上落來,天培把頭一偏,那彈正中左臂,接連又是數顆彈丸,把天培身邊幾個親兵,大半擊倒。兵士便譁亂起來,你逃我走,個個要管自己的性命。天培左臂受傷,已忍痛不住,又見兵士紛紛潰敗,大呼道:“英人可惡,琦善可恨!天培從此殉國了。”一恨千古。就將手中的劍,向頸上一抹,一道魂靈,直升天府。
英人乘勝登岸,佔據了靖遠炮臺,轉攻威遠、橫檔兩炮臺。兩炮臺上的守兵,已自聞風奔潰,總兵李廷鈺,副將劉大忠,禁止不住,也只得退走。眼見得兩炮臺盡陷,虎門失守,英人將虎門各隘,所列大炮三百餘門,及上年林則徐購得西洋炮二百餘門,統行奪去;並且長驅直入,進薄烏涌。烏涌距省城只六十里,鎮守員是總兵祥福,率同遊擊沈佔鰲,守備洪連科,竭力拒戰。殺了一兩日,寡不敵衆,彈藥又盡,祥總兵及麾下二將,臨敵捐軀,同時斃命,大帥怕死,裨將雖死無益。省城大震。幸虧參贊大臣楊芳,率湖南兵數千至城內,楊參贊素有威名,人心賴以少安。
是時畏懦無能的琦善,已由副都統英隆,奉旨押解進京,只怡良尚任巡撫,即與楊芳相見。當下談起琦中堂議撫事情,怡良道:“琦中堂在任時,單信任漢奸鮑鵬,墮了英領事義律詭計,一切措置,力反林制臺所爲。林制臺處處籌防,琦中堂偏處處撤防,所以英人長驅直入。現在虎門險要,已經失去,烏涌地方,又復陷落,省城危急異常。幸逢參贊馳至,還好仗着英威,極力補救。”楊芳道:“琦中堂太覺糊塗,撫議未成,如何就自撤藩籬?現在門戶已撤,叫楊某如何剿辦?看來只好以堵爲剿,再作計較。”怡良道:“英兵已入烏涌,海面不必講了,現只有堵塞省河的辦法。”楊芳道:“省河有幾處要隘?”怡良道:“陸路的要隘,叫作東勝寺;水路的要隘,叫作鳳凰岡。”楊芳道:“這兩處要隘,有無重兵防守?”怡良道:“向來設有重兵,被琦中堂層層撤掉,琦中堂被逮,兄弟方籌議防守。但陸兵尚敷調遣,水師各船,被英人毀奪殆盡,弄到無艦可調,無炮可運,兄弟正在焦急哩。”楊芳道:“艦隊已經喪失,且扼守河岸要緊。”遂派總兵段永福,率千兵扼東勝寺;總兵長春,率千兵扼鳳凰岡。兩將才率師前去,探馬已飛報英艦闖入省河。楊芳擬自去視師,遂起身與怡良告別,帶了親兵數百名,親到河岸督戰;行近鳳凰岡,遙聞炮聲不絕,知已與英兵開仗,忙拍馬前進到鳳凰岡前,見總兵長春,正在岸上耀武揚威,督兵痛擊,英艦已向南退去。楊芳一到,長春方前來迎接,由楊芳下馬慰勞一番,再偕長春沿河巡視,遠望南岸河身稍狹,頗覺險要,便向長春道:“那邊卻是天然要口,爲什麼不見守兵?”長春答道:“河身稍狹的區處,便是臘德及二沙尾,聞林制軍督師時,曾處處駐兵,後來都由琦中堂撤去,一任英使出入,所以空空蕩蕩,不見一兵。”楊芳剛在嘆息,忽見南風大起,潮水陡漲,忙道:“不好!不好!”急傳令守兵,一齊整隊,排列岸上。楊果勇,不愧將才,可惜大勢已去。長春問是何意?楊芳向南一指,便道:“英艦又乘潮來也。”長春望將過去,果見一大隊輪船,隱隱駛入,比前次更多一二倍,連忙令軍士擺好炮位,灌足火藥,準備迎擊。
頃刻間,英艦已在眼前,即令開炮出去,撲通撲通的聲音,接連不斷,河中煙霧迷濛,彈丸跳擲。那英艦仗着堅厚,只管衝煙前進,還擊的飛炮火箭,亦很猛烈。楊芳、長春兩人,左右督戰,不許兵士少懈。兩邊轟擊許久,潮亦漸退,英艦方隨潮出去。楊芳道:“真好厲害!外人這般強悍,中國從此無安日了。”知幾之言。是夜,即在鳳凰岡營內暫宿。
次晨,美國領事,到營求見,由兵弁入報。楊芳道:“美領事有什麼事情,要來見我?”遲了半晌,方命兵弁請美領事入營。兩下相見,分賓主坐定,各由通事傳話。美領事先請進埔開艙。楊芳道:“我朝與貴國,本沒有失好意見,上諭原準貴國通商,只是英人猖獗異常,與我尋釁,所以連累貴國。這是英人不好,並非我國無情。”美領事道:“聞英人亦不欲多事,只因天朝不準通商,兩邊誤會,纔有此戰。竊想通商一事,乃天朝二百年來恩例,何妨一例通融,仍循舊制。”楊芳道:“我朝原許各國通商,寧獨使英人向隅?奈英人私賣違禁的鴉片,不得不與他交涉。且英人很是刁狡,今朝乞撫,明朝挑戰,如何可以通融?”美領事道:“這倒不妨。英領事義律,已有筆據呈交呢。”隨取出義律筆據,交與楊芳。楊芳瞧着,乃是幾行漢文,有“不討別情,惟求照常貿易,如帶違禁貨物,願將船貨入官”等語,便道:“照這筆據,似還可以商量。但英商再有販運違禁貨物,那便怎麼處置?”美領事道:“英國商人,並未隨同茲事,若準他通商,貨船便即入口,就使英兵要戰,英商也是不肯,反可制服兵船,豈不是斂兵息爭的好事麼?”楊芳道:“貴領事既與他說情,本大臣就替他奏請便是。只英艦不得無故闖入,須等上諭下來,或和或戰,再行答覆。”美領事應諾而去。
楊芳回省與怡良商議,彼此意見相同,遂聯銜會奏,大旨以敵入堂奧,守具皆乏,現由美領事爲英緩頰,姑藉此羈縻,爲退敵收險之計。此奏很是。這奏一上,總道廷旨允從,失之東隅,還可收之桑榆,誰知道光帝偏偏不依,真正氣數。竟下旨嚴斥道:
覽奏,憤懣之至!現在各路徵調兵丁一萬六千有餘,陸續抵粵,楊芳乃遷延觀望,有意阻撓,汲汲以通商爲請,是復蹈琦善故轍,變其文而情則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結,又何必命將出師,徵調官兵。且提鎮大員,及陣亡將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楊芳、怡良等,只知遷就完事,不顧國家大體,殊失朕望,着先行交部嚴議。奕山、隆文經朕面諭一切,必能仰體朕意,現已到粵,兵多糧足,自當協力同心,爲國宣勞,以膺懋賞,斷不準提及通商二字,坐失機宜,此次批折,着發給閱看。欽此。
是時靖逆將軍奕山,及參贊隆文,還有總督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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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林則徐雖已被譴,尚未離粵,聞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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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律待了多日,未見楊芳複音,復來催索煙價。奕山叱回,即欲發兵出戰。楊芳諫道:“兵船未備,水勇未集,此時不宜浪戰,還請固守爲是!”奕山道:“各省兵士,已調集一萬七千名,粵兵亦有數萬,若再頓兵不戰,上頭亦要詰責,只好與他拼一死戰便了。”若能與他拼一死戰,也不失爲忠臣,只怕是空說大話。於是令提督張必祿,屯西炮臺,出中路,楊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東炮臺,出左路;並遣四川客兵,及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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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文才發,又接到緊急軍報,據稱:“港內筏材油薪船,並水師船六十多艘,統被英兵及漢奸燒盡。現在英兵已進攻四方炮臺了。”奕山此時,好像兜頭澆下冷水,一盆又一盆身子都冷了半截,免不得上城瞭望。目中遙見火光燭天,耳中隱聞炮聲震地,他在城上踱來踱去,急得愁腸百結,突見東南角上有旗號展出,後面隨着許多人馬,不覺大驚,險些兒跌下城來,仔細一瞧,乃是自己兵隊,方略定了一定神。等到兵馬已到城下,後隊乃是兩參贊押着,忙即下城,開門延入。楊芳道:“四方炮臺,據省城後山,爲全城保障,現聞英兵進攻,參贊等正思馳援,因奉調回來,不敢違命。好在城中尚無要事,待楊某出去救應。”奕山道:“不,不必。昨日閩中到有水勇,已由祁督遣調往援,此刻城中吃緊,全仗諸公保護,千萬不要離城。”
正議論間,探報四方炮臺,又被英人奪去。楊芳着急道:“怎麼如此迅速!楊芳都着急起來,我知這位奕將軍,恐怕連話都說不出了。四方炮臺一失,敵兵據高臨下,全城軍民,如坐穽中,奈何奈何?”奕山道:“這這這,全仗楊楊果勇侯,出出力保全。”楊芳不暇答應,急率軍士登城固守,佈置才畢,城北的火箭炮彈,已陸續射來。楊芳親至城北督防,兀坐危樓,當着箭彈,終日不退。老天恰也憐他忠心,鎮日裏大雨傾盆,把英人射來的火器,沾溼不燃。城中人心,稍稍鎮定。
看官!你道英人何故這麼強?粵兵何故這麼弱?小子細查中外掌故,方知英領事義律,雖是求撫,暗中卻屢向本國調兵。水軍統帥伯麥,早到中國,經過好幾次戰仗,上文統已敘明;陸軍統帥加至義律,亦到粵多日;這時候復來了陸軍司令官臥烏古,帶了好幾千雄兵,來粵助陣,所以英兵越來得厲害。這邊粵中將弁,因海口已失,心中早已惶懼;奕山又是個紙糊將軍,名目新鮮。並不敢出去督戰。大帥安坐省城,將弁還肯盡力麼?因此英兵進一步,粵兵退一步;英兵越進得猛,粵兵越退得遠。炮臺失了好幾個,兵船軍械,奪去無數,將弁恰是一個不傷。應爲將弁賀喜。奕山住在圍城中,既不敢戰,又不敢逃,只好虛心下氣,向屬員問計。苦極!還是廣州知府餘保純,獻了一個救急的妙法子,無非是“議和講款”四字。當由余保純出去議款,經了無數口舌,復由美利堅商人,居中調停,定了四條款子,開列如下:
第一條 廣東允於煙價外,先償英國兵費六百萬元,限五日內付清。
第二條 將軍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條 割讓香港問題,待後再商。
第四條 英艦退出虎門。
餘保純回報奕山,奕山唯唯聽命。遂蒐括藩運兩庫,得了四百萬元,還不夠二百萬元,由粵海關湊足繳付英人。一面又下令出城,退屯六十里外的小金山。楊芳敢怒而不敢言,只請留城彈壓,奕山也沒有工夫管他,徑自出去。隆文隨着出城,心中也憤恚萬分。到了小金山,隆文生起病來,竟爾逝世。小子敘到此處,也嘆息不置,隨筆成一七絕道:
主和主戰兩無謀,庸帥何能建遠猷?
城下乞盟太自餒,西江難濯粵中羞。
和議已定,英人曾否退兵?且待下回再詳。
去了一個琦善,又來了一個奕山。清宣宗專信滿人,以致專閫諸帥,多屬庸駑,雖以老成歷煉之楊芳,屢建奇績,洊膺侯爵,至此發言建議,猶不能邀宣宗之信用;彼關天培輩,寧尚值宸衷一顧?忠憤者徒自捐軀,狡黠者專圖倖免,邊事之壞,自在意中。觀琦善之被逮,爲之一快;繼任者爲一奕山,又爲之一嘆。關天培等之殉難,爲之一慟;楊芳、怡良會奏之被斥,尤爲之一惜。至城下乞盟,願允四款,更不禁涕淚交垂矣。書中自成波瀾,閱者心目中,應亦轆轤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