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到任後,巡閱大勢,默觀夫叛苗之所以蔓延,張照等之所以無功者,由分戰兵守兵爲二,而合生苗熟苗爲一也。兵本少而復分之使單,寇本衆而復毆之使合,其謬可知。且各路首逆,鹹聚於上下九股清江丹江高坡諸處,皆以一大寨,領數十百寨,雄長號召,聲勢犄角,我兵攻一方,則各方援應,彼衆我寡,故賊日張,兵日挫。爲今日計,若不直搗巢穴,殲渠魁,潰心腹,斷不能渙其黨羽。惟暫撫熟苗,責令繳兇獻械,以分生苗之勢,而大兵四出,同搗生苗逆巢,使彼此不能相救,則我力專而彼力分,以整擊散,一舉可滅,而後再懲從逆各熟苗,以期一勞永逸,庶南人不復反矣。伏乞聖鑑!
乾隆帝覽畢,命他照奏辦事。張廣泗遂調集貴州兵馬,齊屯鎮遠,扼守雲、貴通衢,特選精兵萬餘人,用四千兵攻上九股,四千兵攻下九股,自統五千餘名,攻清江下流各寨。號令嚴明,所向克捷。
乾隆元年春,復檄調各省援兵,分作八路,一齊發動,如潮前進。那時苗民雖奮死抗拒,究竟一隅草寇,不敵七省大兵,風飄雨掃,瓦解土崩,所有未死的逆苗,都逃入宿巢去了。廣泗會集大軍,進攻巢穴,行了數日,遙見一座大山,擋住去路,危崖如削,峻嶺橫空,四圍又都是小山攢住,蜿蜿蜒蜒的約有數百里。好稱山國。廣泗扎住了營,召進熟苗數名,問道:“這個地方叫作什麼?”熟苗道:“這名牛皮大箐,廣闊得了不得,北通丹江,南達古州,西拒都勻八寨,東至清江臺拱,差不多有五百里方圓,向系生苗老巢。幽密得很,就是近地苗蠻,亦沒有曉得底細。”廣泗道:“據你說來,簡直是無人可入的,本經略卻是不怕,偏要進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令熟苗退出。
次日,召集部將,令攻牛皮大箐,將士統有難色,廣泗拍案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國家費了無數軍餉,所爲何事?難道叫你坐食不成?本經略受國厚恩,圖報正在今日,如得一戰成功,好與你等同膺巨賞,萬一失敗,本經略亦不忍獨生,願與大衆同死此地。天下事不患不成,但患不爲,果使戮力同心,生死與共,何怕這牛皮大箐?何憚這待死苗民?”慷慨激昂。將士見主帥發怒,自然唯唯從命。廣泗又道:“據熟苗言這牛皮大箐內,險惡異常,本經略豈肯冒昧從事,叫你前去尋死?但我來彼入,我去彼出,曠日持久,何時得了,好在各處已無叛苗,我軍糧餉尚足,正應設法搜掘,謀個一勞永逸的善策。現在令各軍分守箐口,先截叛苗出路,他向來不知耕作,料想箐內,決無良田,不出一月,他自坐困,我們卻節節進攻,步步合圍,何愁不濟?”將士聽了此言,方個個歡喜起來,爭願效力。是所謂好謀而成。
廣泗遂傳令諸軍,密堵箐口,又在箐外四布伏兵,嚴防逋逸,圍了半月,始漸漸進逼,得步進步,得尺進尺,叛苗無處覓食,多在箐中餓斃。起初還有幾個強悍的,出來馳突,統被圍軍斬捕,後來不見苗蹤。廣泗遂驅軍大進,行入箐內,但見叢莽塞徑,老樾蔽天,霧雨冥冥,瘴煙冪冪,極大的蛇虺,極惡的野獸,出沒其間。廣泗令軍士縱火焚林,霎時間火勢騰上,滿山滿野,統是濃煙,動植各物,無不燒死。就是這等叛苗,也躲無可躲,竄出峒外,一半被殺,一半被捉,還有這種苗妻苗女,苗子苗孫,都已餓得骨瘦如柴,跪在峒旁,抱着頭慘呼饒命。官兵也無暇分辨,亂砍亂戳,覆巢下無完卵,遊釜中無生魚,幸虧廣泗下令禁止慘戮,還算保存了幾個。紅頂子都由人血染成。
大箐已破,又搜剿附逆熟苗,分首惡次惡脅從三等,首惡立誅,次惡嚴辦,脅從肆赦。約歷數月,先後掃蕩,共毀除一千二百二十四寨,赦免三百八十八寨,陣斬苗民一萬七千餘名,俘二萬五千有零,獲銃炮四萬六千五百具,刀矛弓弩標甲,多至十四萬八千件。宥其半俘,收其叛產,設九衛屯田,養兵駐守。乾隆帝聞報大喜,命廣泗總督貴州,兼管巡撫事,賜輕車都尉世職,並豁免苗疆錢糧,永不徵收。苗民訴訟,仍從苗俗習慣,不拘律例。自是雲、貴邊境,纔算平靖。
苗疆已定,海內承平,乾隆帝乃偃武修文,命大學士等訂定禮樂,鄂爾泰、張廷玉兩大臣,悉心斟酌,規據三禮,考正八音,把朝儀定得格外嚴密,樂章採得格外整齊。又復連年五穀豐登,八方朝貢,真個是全盛氣象,備極榮華。此時做個皇帝,方稱躊躇滿志。乾隆帝記起世宗遺旨,令在京三品以上,及各省督撫學政,保薦博學鴻詞,嗣因世宗晏駕,不及舉行,至此正好纘成先志,開試文科。遂命各省文士,一律進京,計得一百七十六員,在保和殿考試。吟風弄月,摛藻揚華,篇篇是錦繡文章,個個是鼓吹盛世。當由大總裁等評定甲乙,恭呈御覽。乾隆帝拔取雋才十五員,遵照康熙年例,一等五人,授翰林院編修,二等十人,授翰林院檢討及庶吉士。各員謝恩任職,也不在話下。
只這乾隆帝坐享太平,垂裳而治,未免要想出這歡娛的事情來。禁城裏面的花園,算是暢春園最大,前明時懿戚徐偉作爲別墅,園內花木參差,亭臺軒敞,別具一番風景。聖祖在日,曾賜名暢春,覆命於園內北隅,築屋數間,賜名圓明,令皇子在此讀書。世宗未登位時,最喜在圓明園飲酒吟詩,登位後,大興建築,樓臺亭榭,添了無數。暢春園附近,又有一長春仙館,比暢春園規模略小,館中倒也異樣精緻,乾隆帝踵事增華,令把三處併爲一處,發出庫中存款,命工部督工改造。這一場建築,比世宗時闊大得多。東造琳宮,西增復殿,南筑崇臺,北構傑閣,說不盡的巍峨華麗。又經這班文人學士,良工巧匠,費了無數心血,某處鑿池,某處疊石,某處栽林,某處蒔花,繁麗之中,點綴景緻,不論春秋冬夏,都覺相宜。又責成各省地方官,蒐羅珍禽異卉,古鼎文彝,把中外九萬里的奇珍,上下五千年的寶物,一齊陳列園中,作爲皇帝家常的供玩。略略數語,金銀已不知貴得多少了。從前秦始皇築阿房宮,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隋煬帝營顯仁宮芳華苑,料想也不過如此。以秦始皇、陳後主、隋煬帝相比,價值何如?這年園工告成,乾隆帝奉了皇太后,到園遊覽,並下特旨,自後妃以下,凡公主福晉,宗室命婦,以及椒房眷屬,概令入園玩賞,於是大家遵旨入園。是日,春光藹藹,曉色融融,乾隆帝護着皇太后鑾駕,到了園內,后妃公主等,一律相隨,兩旁迎駕的人,統已站着。乾隆帝龍目一瞧,一半是風鬟霧鬢,素口彎腰,此時也不暇評豔。直至行宮裏面,下了輿,隨太后步入,大衆向兩宮磕頭,除老年婦人外,都裝扮得天仙相似,獨有一位命婦,眉似春山,眼如秋水,面不脂而桃花飛,腰不彎而楊柳舞,真個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乾隆帝顧了這個麗人,暗想道:“這人很有些面善,未識是誰家眷屬?”只是當衆人前,不好細問,便呆呆的坐着。衆人又轉向皇后處,請過了安,但見皇后起立,與那麗人握手道:“嫂嫂來得好早!”麗人卻嬌滴滴道:“應該恭候!”乾隆帝聽了兩人問答,方記起這位麗人,乃是皇后的親嫂子,內務府大臣傅恆的夫人。當由太后傳下懿旨道:“今日來此遊覽,大家不必拘禮。”衆人都又謝恩。太后又諭道:“遊覽不如徐步,坐了輿,反沒甚趣味。”乾隆帝恰不聽見,心不在焉,聽而不聞。還是皇后答了“恐勞聖體”四字。太后道:“我雖年老,徐步數裏,想亦不至吃力。”乾隆帝方稟道:“聖母既要步行,叫輦駕跟着便是。要徐步,便徐步,要乘輿,便乘輿。”太后道:“這倒很好。”宮監獻茶,太后以下,統已飲畢,遂出來四處閒遊。皇帝皇后緊緊的跟着太后。皇后後面,便是傅夫人。皇帝頻頻回顧,傅夫人頗有些覺得,也有意無意,瞻仰御容。到一處,小憩一處。日中在離宮午餐,直到傍晚,太后方興盡回宮,皇帝皇后,亦一同隨返。皇后與傅夫人,又是握手敘別,皇帝更戀戀不捨,臨別時還回顧數次。傅夫人站立了好一歇,等到兩宮不見,方坐轎回去。一縷情絲,已經牽住。
乾隆帝自此日起,常掂念着傅夫人,鎮日裏無情無緒,連皇后也不曉得他的心思,請問數次,不見回答。一日,遇着皇后千秋節,由太后預頒懿旨,令妃嬪開筵祝壽。乾隆帝竟開心起來,忙至慈寧宮謝恩,皇后更不必說。乾隆帝回到坤寧宮,對皇后道:“明日是你生辰,何不去召你嫂子入宮,暢飲一天?”皇后道:“她明日自應到來,何必去召?”乾隆帝道:“總是去召她穩當。前日去逛圓明園,我見你兩人很是親熱,此番進來,好留她盤桓數日,與你解悶。”恐要增悶。皇后嘿然。乾隆帝即傳宮監,叫他奉皇后命,明晨召傅夫人入宮宴賞。宮監去了一回,復奏傅夫人正預備祝千秋節,明日遵旨入宮。是夕,乾隆帝便宿在皇后宮內。次日早起視朝,不見有什麼大事,當即輟朝入宮。文武百官,隨駕至宮門外,祝皇后千秋。祝畢,大衆散去。乾隆帝到坤寧宮,見衆妃嬪及公主福晉等,齊集宮中,傅夫人亦已在內。此時乾隆帝目中,只見有傅夫人。因御駕進來,個個站立,按照儀注行禮。乾隆帝忙道:“一切蠲免。今日爲皇后生辰,奉皇太后懿旨賜宴,大家好歡飲一天。若仍要拘牽禮節,倒反自尋苦惱,朕卻不願吃這苦頭。”隨令大家卸了禮服,一概賜坐。偏是傅夫人換了常服,越加妖豔,頭上梳就旗式的髻子,髮光可鑑,珠彩橫生;身上穿一件桃紅灑花京緞長襖,襯着這杏臉桃腮,嬌滴滴越顯紅白;襖下露出藍緞鑲邊的褲子,一雙天足,穿着滿幫繡花的京式旗圓。乾隆帝目不轉睛的瞧着了她,她卻嫣然一笑道:“壽禮未呈,先蒙賜宴,這都是皇太后皇上的厚恩,臣妾感激不盡。”理應以身報德。乾隆帝道:“姑嫂一體,何用客氣。”嫂可代姑,原是一體。當下傳旨擺宴,乾隆帝請傅夫人上坐。傅夫人道:“哪有冠履倒置的道理?”於是皇帝坐首席,皇后坐次席,第三席應屬傅夫人。傅夫人又謙讓一番,各位公主福晉等因傅夫人系皇后親嫂,自然格外尊崇,定要傅夫人坐第三席,傅夫人仍堅執不肯。乾隆帝道:“此處不是大廷上面,須按品列次,嫂子就坐了罷!”傅夫人無奈遵旨。比坐位重大的事情,亦應遵旨,但只一坐何妨。公主福晉等依次坐下,衆妃嬪亦侍坐兩旁。這次壽筵,正是異常豐盛,說不盡的山珍海味。飲到半酣,大衆都帶着酒意,脫略形跡,乾隆帝發了詩興,要大家即事聯詩。公主福晉等嚷道:“這個旨意,須要會吟詩的方可遵從,若不會吟詩,只得違旨。就使皇上要治罪,也是無可奈何了。”乾隆帝道:“不會吟詩,罰飲三杯,只皇后與嫂嫂,卻不在此例。”大衆方各無言。當由乾隆帝起句道:“坤闈設帨慶良辰。”皇后即續下道:“奉命開筵宴衆賓。”乾隆帝聞皇后吟畢,便道:“第三句請嫂嫂聯吟!”傅夫人道:“這卻不能,情願遵旨罰飲三杯。”乾隆帝道:“前說過嫂嫂不在此例,就使不會吟詩,也要硬吟的。況且姑姑能詩,嫂嫂沒有不能的道理。”這是從姑嫂一體語推闡出來。傅夫人只得想了一想,便吟道:“臣妾也叨恩澤逮。”乾隆帝道:“我接罷,‘兩家並作一家春’,這句好不好?”恰是妙句。傅夫人極口讚揚。此心已許君皇了。乾隆帝又命衆人拇戰一回,釵聲釧聲,及一片呼三喝四的嬌聲,擠成一番熱鬧。傅夫人連飲了幾杯,酡顏半暈,星眼微餳,一片春意。乾隆帝見她已醉,命宮女扶至別宮暫寢,復令大家閒散一番,乾隆帝也出宮而去。
隔了一小時,大家重複入席,飲酒數巡,時已未刻,皇后令宮女去視傅夫人,宮女去了,好一歇,未見回報。等到大家用過了膳,宮女始含笑而來,報稱傅娘娘臥室緊閉,不便入內。皇后道:“皇上呢?”宮女道:“皇上麼?”說了兩聲皇上,停住後文。皇后已微覺一半,不問下去。隱忍得妙。大家散了宴,少坐片刻,日影西沉,宮中統已上燈,便各謝宴退出。是晚只傅夫人不勝酒力,留住宮中。不勝酒力,卻勝人力。次晨,乾隆帝仍出視朝,不愧英主。傅夫人方至坤寧宮告辭,皇后對她一瞧,雲鬟半嚲,猶帶睡容,昨宵的況味如何?便微哂道:“嫂子恭喜!”已含醋意。這一語,說得這位傅夫人,不知不覺,面上一陣一陣的熱起來了,當即匆匆辭去。
自此皇后見了乾隆帝,不似前日的溫柔,乾隆帝也覺暗暗抱愧,少往坤寧宮。昭陽殿裏,私恨綿綿,誰知禍不單行,皇后親生子永璉,竟於乾隆三年,一病不起,醫藥無靈。這位璉哥兒,本已由乾隆帝遵照家法,密立皇儲,至此溘逝,這皇后恨上加恨,痛上加痛,哭得死去活來。乾隆帝趁這時機,打疊起溫柔功夫,百般勸解,再三引咎,允她再生嫡子,定當續立爲儲,並諡永璉爲端慧皇太子,賜奠數次,皇后方纔迴心轉來,過了數年,又生下一子,賜名永琮,總道他長命長壽,克承大統,怎奈生了兩年,陡出天花,又致夭折。看官!你想這富察皇后,此時還有趣味麼?乾隆帝想了一法,借東巡爲名,奉皇太后率皇后啓鑾,暗中實爲皇后憂悶,藉此消遣。伉儷情也算從重。謁了孔陵,祭了岱嶽,凡山東名勝的地方,統去遊覽,奈這皇后悲悼亡兒,無刻去懷,外邊雖強自排遣,內裏不知怎樣難過。沿途山明水秀,林靜花香,別人看了,都覺襟懷爽適,入她眼中,獨成慘綠愁紅;又覆冒了一些風寒,遂在舟中大發寒熱。乾隆帝即令隨帶醫官,診脈進藥,服了下去,好似飲水一般,復徵召山東名醫,盡心診治,亦是沒效,連忙下旨迴鑾,甫到德州,皇后已暈了數次,乾隆帝隨時慰問,也沒有一言相答;到皇太后來視,方模模糊糊的說了“謝恩”二字。臨終時,對着乾隆帝,只滴了數點紅淚。後人有詩惋嘆道:
星霓蒼龍失國儲,巫陽忽又叫蒼舒。
長秋從此傷盡落,雲黯纖阿返桂輿。
皇后已崩,乾隆帝念自結褵以來,與皇后非常恩愛,只爲了傅夫人,稍稍乖離,後來又復和協,不想中道淪亡,失了一位賢后,正是可痛,遂對棺大慟一場。皇太后聞知,忙令乾隆帝先歸,自己與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緩程回京。乾隆帝遵了母訓,帶同大行皇后梓宮,兼程回去。欲知後事,下回再講。
苗疆未平,清高宗無此愉快,皇后千秋節,亦無此鬧熱,虢姨不來,內蠱何從而起?皇后富察氏之猶得永年,未可知也。本回敘平苗事,寫得聲威震疊,敘祝壽事,寫得喜氣汪洋,而最後尾聲,則又寫得哀痛動人。歡容變作啼容,好景無非幻景,讀此可以悟往復平陂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