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因宮廷中事,都未愜意,不免煩惱,便想到別處閒遊,借作排遣。十五年春季,奉了皇太后,巡幸五臺山,秋季又奉皇太后臨幸嵩嶽,兩處遊玩,仍不見有什麼消遣的地方。他想外省的景緻,還不及一圓明園,就時常到圓明園散悶,這日,在園中閒逛,起初是天氣陰沉,不甚覺得炎熱,到了午後,雲開見日,遍地陽光,掌蓋的忘攜御蓋,被乾隆帝大加申斥,忽隨從中有人說道:“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乾隆帝便問道:“誰人說話?”那人便跪倒磕頭。乾隆帝見他脣紅齒白,是一個美貌的少年,隨問道:“你是何人?”那人稟道:“奴才名和珅,是滿洲官學生,現蒙恩充當鑾儀衛差役,恭奉御輿。”乾隆帝道:“你是官學生,充這舁輿的差使,未免委屈,朕拔你充個別樣差使,可好麼?”和珅感激的了不得,便磕了九聲響頭,朗聲道:“謝萬歲萬萬歲天恩!”和珅初蒙主知,已極意貢諛,望而知爲妄臣。乾隆帝便令他跟住身後,有問必答,句句稱旨,引得龍心大開,回到宮中,竟命他作宮中總管。這和珅驟膺寵眷,打疊精神,伺候顏色,乾隆帝想着什麼,不待聖旨下頒,他已暗中覺察,十成中總管八九成,因此愈加寵任,乾隆帝竟日夜少他不得,後人說他是彌子瑕一流人物,小子無從搜得確據,不敢妄說。
只乾隆帝素愛冶遊,得了和珅以後,越加先意承志,說起南邊風景,很是繁華。乾隆帝道:“朕亦想去遊幸一次,只慮南北迢遙,要勞動宮民,花費許多金錢,所以未決。”和珅道:“聖祖皇帝六次南巡,臣民並沒有多少怨諮,反都稱頌聖祖功德。古來聖君,莫如堯舜。《尚書·舜典》上,也說五載一巡狩,可見巡幸是古今盛典,先聖後聖,道本同揆,難道當今萬歲,反行不得麼?況且國庫充盈,海內殷富,就使費了些金銀,亦屬何妨。”乾隆帝生平,最喜仿效聖祖,又最喜學着堯舜,聽了和珅一番言語,正中下懷,自來英主多願愛民,後來亦多被小人導壞,漢武、唐玄與清高宗皆此類也。便道:“你真是朕的知己!”遂降旨預備南巡。和珅討差,督造龍舟,建得窮工奇巧,備極奢華,把康、雍兩朝省下的庫儲,任情揮霍,好像用水一般;和珅從中得了數十萬好處,乾隆帝還獎他辦事幹練,升他做了侍郎。這叫作升官發財。和珅復飛諮各省督撫,趕修行宮,督撫連忙募工修築,又把水陸各道,一律疏通,準備巡幸。乾隆十六年春正月,乾隆帝奉皇太后啓鑾,宮中挑選了幾個妃嬪,作爲陪侍,皇后獨沒福隨遊,伉儷之情可想。外面除留守人等,盡令扈從,儀仗車馬,說不勝說,數不勝數。開路先鋒,便是新任侍郎和珅,御駕所經,督撫以下,盡行跪接,一切供奉,統由和珅監視。和珅說好,乾隆帝定也說好,和珅說不好,乾隆帝定也說不好。督撫大員,都乞和珅代爲周旋,因此私下饋遺,以千萬計。
兩宮舍陸登舟,駕着龍船,沿運河南下,由直隸到山東,從前已經遊歷,沒甚可玩,只在濟寧州耽擱一日。由山東到江蘇,六朝金粉,本是有名,乾隆帝爲此而來,自然要多留幾天。揚州住了好幾日,蘇州又住了好幾日,所有名勝的地方,無不遊覽。蘇杭水道最便,復自蘇州直達杭州,浙省督撫,料知乾隆帝性愛山水,在西湖建築行宮,格外軒敞。兩宮到了此地,遊遍六橋三竺,果覺得湖山秀美,逾越尋常。乾隆帝非常喜悅,不是題詩,就是寫碑;有時腦筋笨滯,命左右詞臣捉刀,並召試諸生謝墉等,賞給舉人,授內閣中書。又親祭錢塘江,渡江祭禹陵,復回至觀潮樓閱兵。
忽報海寧陳閣老,遣子接駕,乾隆帝奇異起來,還是太后叫他臨幸一番,太后應已覺着了。遂自杭州至海寧。此時陳閣老聞御駕將到,把安瀾園內,裝潢得華麗萬分,陳府外面的大道,整治得平坦如鏡,隨率領族中有職男子,到埠頭恭候。隔了數時,遙見龍舟徐徐駛至,拍了岸,便排班跪接,奉旨叫免。陳閣老等候兩宮上岸登輿,方謝恩而起,恭引至家。陳老夫人,亦帶了命婦,在大門外跪迎,兩宮又傳旨叫免,乃起導兩宮入安瀾園,下輿升坐。接駕的一班男婦,復先後按次叩首。兩宮命陳閣老夫婦,列坐兩旁,陳閣老夫婦又是謝恩。餘外男婦等奉旨退出。於是獻茶的獻茶,奉酒的奉酒,把陳家忙個不了。幸虧隨從的人,有一半扈蹕入園,有一半仍留住舟中,所以園內不致擁擠,兩宮命陳閣老夫婦侍宴,隨從的文武百官,宮娥綵女,亦分高下內外,列席飲酒,大約有一、二百席,山南海北的珍味,沒一樣不採列,並有戲班女樂侑宴,這一番款待,不知費了多少金錢。只乾隆帝御容,很有點像陳閣老,陳老太太有時恰偷覷御容,似乎有些驚疑的樣子,究竟乾隆帝天亶聰明,口中雖是不言,心中恰是詫異,酒闌席散,奉了太后,與陳閣老夫婦,到園中游玩一週,回入正廳。乾隆帝諭陳閣老夫婦道:“這園頗覺精緻,朕奉太后到此,擬在此駐蹕數天。但你們兩位老人家,年力將衰,不必拘禮,否則朕反過意不去,只好立刻啓行了。”陳閣老忙回道:“兩宮聖駕,不嫌褻陋,肯在此駐蹕數日,那是格外加恩,臣謹遵旨!”皇帝到了家裏,陳閣老以爲光寵,我說實是晦氣。太后亦諭道:“此處伺候的人很多,你兩老夫婦,可以隨便疏散,不必時時候着。”閣老夫婦謝恩暫退。
是夕,乾隆帝召和珅密議,說起席間情況,囑和珅密察。和珅奉旨,屏去左右,獨自一人在園間踱來踱去,假作步月賞花的情形。更深夜靜,四無人聲,和珅不知不覺,走到園門相近,仍不聞有什麼消息,正想轉身回至寢室,忽見園角門房內,露出燈光一點,裏面還有唧唧噥噥的聲音,便輕輕的掩至門外,只聽裏面有人說道:“皇上的御容,很像我們的老爺,真是奇怪。”接連又有一人道:“你們年紀輕輕,哪裏曉得這種故事?”前時說話的人又問道:“你老人家既曉得故事,何不說與我們一聽。”和珅側着耳朵,要聽他對答,不料下文竟爾停住,只有一陣咳嗽聲,咯痰聲,不肯直敘,這是文中波瀾。不免等得焦躁起來。虧得裏面又在催問,那時又聞得答語道:“我跟老爺已數十年,前在北京時,太太生了一位哥兒,被現今皇太后得知,要抱去瞧瞧,我們老爺只得應允,誰料抱了出來,變男爲女,太太不依,要老爺立去掉轉,老爺硬說不便,將錯就錯的過去。現在這個皇上,恐怕就是掉換的哥兒呢。”這兩句話,送入和珅耳中,暗把頭點了數點。忽聽裏面又有人說道:“你這老總管亦太粗莽,恐怕外面有人竊聽。”和珅不待聽畢,已三腳兩步的走了。路中碰着巡夜的侍衛,錯疑和珅是賊,的確是個民賊。細認乃是和大人,想上前問安,和珅連忙搖手,匆匆的趨回寢室。睡了一覺,已是天明,急起身至兩宮處請安。乾隆帝忙問道:“有消息麼?”和珅道:“略有一點消息,但恐未必確實。”乾隆帝道:“無論確與不確,且說與朕聽!”和珅道:“這個消息,奴才不敢奏聞。”乾隆帝問他緣故,和珅答稱:“關係甚大,倘或妄奏,罪至凌遲。”乾隆帝道:“朕恕你罪,你可說了。”和珅終不敢說,乾隆帝懊惱起來,便道:“你若不說,難道朕不能叫你死麼?”和珅跪下道:“聖上恕奴才萬死,奴才應即奏聞,但求聖上包涵方好!”乾隆帝點了點頭,和珅便將老園丁的言語,述了一遍。乾隆帝吃了一驚,慢慢道:“這種無稽之言,不足爲憑。”聰明人語。和珅道:“奴才原說未確,所以求聖上恕罪!”乾隆帝道:“算了,不必再說了。”忽報陳閣老進來請安,乾隆帝忙叫免禮,並傳旨今日啓鑾,還是陳閣老懇請駐蹕數天,因再住了三日,奉太后迴鑾,陳閣老等遵禮恭送,不消細說。
兩宮仍回到蘇州,復至江寧,登鐘山,祭孝陵,泛秦淮河,登閱江樓,又召試諸生蔣雍等五人,並進士孫夢逵,同授內閣中書。駐蹕月餘,方取道山東,仍還京師。回京後,乾隆帝欲改易漢裝,被太后聞知,傳入慈寧宮,問道:“你欲改漢裝麼?”乾隆帝不答,太后道:“你如果要改漢裝,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亦要讓你了。”乾隆帝連稱不敢,方纔罷議。冕旒漢制終難復,徒向安瀾駐翠蕤。
日月如梭,忽忽間又過三年,理藩院奏稱準噶爾臺吉達瓦齊,遣使入貢,乾隆帝問軍機大臣道:“準部長噶爾丹策零,數年前身死,嗣後立了那木札爾,又立了喇嘛達爾札,擾亂數年,朕因他子孫相襲,道途又遠,所以不去細問。什麼今日,換了個達瓦齊?”軍機大臣道:“那木札爾,系噶爾丹策零次子,策零死,那木札爾立,後來因昏庸無道,被他女兄的丈夫弒掉了,另立策零庶長子喇嘛達爾札,現在喇嘛達爾札,又被部衆弒掉,改立達瓦齊,這達瓦齊聞是準部貴族大策零子孫呢。”乾隆帝道:“照這般說,達瓦齊系策零僕屬,膽敢篡立,實是可恨,朕擬興師問罪,免他輕視天朝。”正商議間,又接邊臣奏摺,內稱:“輝特部臺吉阿睦撤納,爲達瓦齊所敗,願率衆內附”等語。乾隆帝即命阿睦撤納來京陛見,並卻還達瓦齊貢使。阿睦撤納奉了上諭,當即到京求見,由理藩院尚書帶入,阿睦撤納叩首畢,乾隆帝問道:“你便是輝特部臺吉麼?”阿睦撤納答道:“是。”乾隆帝又問道:“你如何與達瓦齊開戰?”阿睦撤納道:“達瓦齊篡了準部,還想蠶食他方,臣本與他劃疆自守,毫無干涉,他無端侵入臣境,臣與他戰了一場,被他殺敗,因此叩關內附,仰乞大皇帝俯賜矜全!”乾隆帝見他身材雄偉,言語爽暢,不覺喜悅,便道:“朕正想發兵討達瓦齊,你來得很好。”阿睦撤納道:“大皇帝果發義師,臣願作爲前導。”乾隆帝道:“你肯爲朕盡忠,朕卻不吝重賞。”阿睦撤納謝恩而出。乾隆帝即召集王大臣,會議發兵計劃,並言蕩平準部,就在阿睦撤納身上。軍機大臣舒赫德奏道:“臣看阿睦撤納相貌猙獰,必非善類,請聖上不要信他!”乾隆帝怫然不悅,便厲聲道:“據你說來,達瓦齊是不應討麼?”舒赫德道:“達瓦齊非不應討,但阿睦撤納,乞皇上不可重用!”乾隆帝復厲聲道:“阿睦撤納是生長彼地,地理人情,都應熟悉,朕若不去用他,難道用你不成!”舒赫德素性剛直,還要接口道:“聖上要用這阿睦撤納,請將他部下餘衆,徙入關內,免得後患。”乾隆帝怒道:“你這般膽小,如何好做軍機大臣?”叱侍衛逐出舒赫德。舒赫德嘆息而去。忠言逆耳,令人嗚咽。傅恆見乾隆帝發怒,忙上前道:“聖上明燭萬里,此時正好出徵準部,戡定西陲。”這等拍馬屁的伎倆,想是從閨訓得來。乾隆帝怒容漸霽,徐答道:“究竟是你有些智謀。但還是今年出兵,明年出兵?”傅恆道:“據臣愚見,今年且先籌備起來,待明年出兵未遲。”乾隆帝准奏,遂下旨飭八旗將士先行操練,並封阿睦撤納爲親王。
看官!你道這阿睦撤納,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的言語,究竟可靠不可靠?小子須要補述一番方好。阿睦撤納是丹衷的遺腹子,丹衷系策妄女婿,策妄借結婚政策,滅了丹衷的父親拉藏汗,應第二十九回。丹衷窮無所歸,寄食準部,免不得怨恨策妄,策妄又把丹衷害死,將自己的女兒,改醮輝特部酋,只五、六月生了一個男孩子,就是阿睦撤納。阿睦撤納長大起來,繼了後父的位置,見準部內亂,蓄志併吞,先幫助達瓦齊,殺了喇嘛達爾札,自己遷至額爾齊斯河,脅服杜爾伯特部。達瓦齊也陰懷疑忌,大舉攻阿睦撤納,阿睦撤納乃託名內附,想借清朝兵力,滅掉達瓦齊,自己好佔據準噶爾。巧遇乾隆帝好大喜功,聽了阿睦撤納的言語,決計用兵。會準部小策零屬下薩拉爾,及達瓦齊部將瑪木特,先後降清,阿睦撤納又促請出師。於是乾隆二十二年春,命尚書班第爲定北將軍,出北路。陝甘總督永常爲定西將軍,出西路。北路用阿睦撤納爲前導,授他做定邊左副將軍。西路用薩拉爾爲前導,授他做定邊右副將軍。瑪木特做了北路參贊,西路參贊,用了內大臣鄂容安。兩副將軍各領前鋒先進,將軍參贊等次第進行。浩浩蕩蕩,直達準部。沿途經過的部落,望見兩副將軍大纛,多識是前時故帥,望風崩角,拜謁馬前。到了夏間,兩路大軍並至博羅塔拉河,距伊犁只三百里。達瓦齊聞報,慌做一團,倉促徵兵,已來不及,只帶了親兵萬人,向西北出奔,走入格登山去了。清軍長驅追襲,將到格登山,夜遣降將阿玉錫等,率領二十餘騎,往探路程。阿玉錫想奪頭功,竟乘夜突入敵營,拍馬橫矛,威風凜凜,達瓦齊部衆,還道是清軍齊到,四散奔逃。真不濟事。達瓦齊也落荒竄去,扒過大山,投入回疆。他想平日要好的回酋,只有烏什城主霍吉斯,一口氣奔到烏什城。霍吉斯也出城迎接,誰知進了城門,一聲胡哨,伏兵盡發,把達瓦齊拿住。達瓦齊向霍吉斯道:“我與你一向至交,如何縛我?”霍吉斯也不與多說,取出清帥檄文,與他細瞧。達瓦齊道:“好好!你總算賣友求榮了。”該罵!當下被霍吉斯推入囚車,解送清營。清兩帥回到伊犁,這時候,羅卜藏丹津還縶在伊犁獄中,遂一併擒出,與達瓦齊檻送京師。
乾隆帝得了紅旗捷報,召兩軍凱旋,親御午門,行獻俘禮。達瓦齊及羅卜藏丹津,觳觫萬狀,搗頭如蒜。隆乾帝大笑道:“這樣人物,也想造反,正是夜郎自大,不識漢威哩。”遂傳旨赦他死罪。一面大封功臣,首獎大學士傅恆襄贊有功,再加封一等公。馬屁又被他拍着了。定北將軍班第封一等誠勇公,副將軍薩拉爾,封一等超勇公,副將軍阿睦撤納,晉封雙親王,食親王雙俸,參贊瑪木特封爲信勇公,銘功勒石,說不盡的誇耀。永常、鄂容安等未沐榮封,不識何故。又擬復額魯特四部遺封,封噶爾藏爲綽羅斯汗,巴雅特爲輝特汗,沙克都爲和碩特汗,還有杜爾伯特部,就封了阿睦撤納。乾隆帝的意思,無非是犬牙相錯、互生箝制的道理,誰知阿睦撤納雄心勃勃,竟想雄長四部,漸漸的跋扈起來。正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過嚴則怨,過寬則肆。
不數月,留守伊犁大臣,奏報阿睦撤納造反了,乾隆帝聞報大驚,究竟阿睦撤納如何謀反,且看下回分解。
此回敘陳閣老事,非傳陳閣老,傳高宗也。敘阿睦撤納事,非傳阿睦撤納,亦傳高宗也。高宗第一次南巡,便覺揮霍不貲,厥後南巡複數次,勞民費財,可想而知。陳閣老事,尚是本回之賓,不過假故老遺傳,作爲渲染耳。南巡以後,複議西征,寫出高宗好大喜功氣象,阿睦撤納來降,乃是適逢其會,是阿睦撤納亦一賓也,達瓦齊則成爲賓中賓矣。閱者當如此體會,方見著書人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