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年的文字,已將文人的喜歡舐自己的嘴脣以至造謠賣友的行爲,都包括在“文人無行”這一句成語裏了。〔2〕但向來的習慣,函義是沒有這麼廣泛的,搔發舐脣(但自然須是自己的脣),還不至於算在“文人無行”之中,造謠賣友,卻已出於“文人無行”之外,因爲這已經是卑劣陰險,近於古人之所謂“人頭畜鳴”〔3〕了。但這句成語,現在是不合用的,科學早經證明,人類以外的動物,倒並不這樣子。
輕薄,浮躁,酗酒,嫖妓而至於鬧事,偷香而至於害人,這是古來之所謂“文人無行”。然而那無行的文人,是自己要負責任的,所食的果子,是“一生潦倒”。他不會說自己的嫖妓,是因爲愛國心切,藉此消遣些被人所壓的雄心;引誘女人之後,鬧出亂子來了,也不說這是女人先來誘他的,因爲她本來是婊子。他們的最了不得的辯解,不過要求對於文人,應該特別寬恕罷了。
現在的所謂文人,卻沒有這麼沒出息。時代前進,人們也聰明起來了。倘使他做過編輯,則一受別人指摘,他就會說這指摘者先前曾來投稿,不給登載,現在在報私仇〔4〕;其甚者還至於明明暗暗,指示出這人是什麼黨派,什麼幫口,要他的性命。
這種卑劣陰險的來源,其實卻並不在“文人無行”,而還在於“文人無文”。近十年來,文學家的頭銜,已成爲名利雙收的支票了,好名漁利之徒,就也有些要從這裏下手。而且確也很有幾個成功:開店鋪者有之,造洋房者有之。不過手淫小說易於癆傷,“管他娘”詞也難以發達,那就只好運用策略,施行詭計,陷害了敵人或者連並無干係的人,來提高他自己的“文學上的價值”。連年的水災又給與了他們教訓,他們以爲只要決堤淹滅了五穀,草根樹皮的價值就會飛漲起來了。
現在的市場上,實在也已經出現着這樣的東西。
將這樣的“作家”,歸入“文人無行”一類裏,是受了騙的。他們不過是在“文人”這一面旗子的掩護之下,建立着害人肥己的事業的一羣“商人與賊”〔5〕的混血兒而已。EE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一日《文學》月刊第一卷第二號。
〔2〕張若谷在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大晚報·辣椒與橄欖》發表《惡癖》一文,把一些作家舔嘴脣、搔頭髮之類的癖習,都說成是“文人無行”(參看《僞自由書·文人無文》“備考”)。谷春帆在同年七月五日《申報·自由談》發表《談“文人無行”》一文,把造謠、賣友等卑劣行徑,也說成是“文人無行”(參看《僞自由書·後記》所引)。〔3〕“人頭畜鳴”語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後所附班固對秦二世的評論。
〔4〕指張資平。創造社的《文藝生活》週刊(一九二八年十二月)曾刊載蔣光慈的談話,批評了張資平和他的三角戀愛小說。張資平便在自辦的《樂羣》月刊第二期(一九二九年二月)刊登“答辯”,說蔣光慈所以對他“冷嘲熱諷”,是因爲蔣曾向他推薦稿件受到拒絕的緣故。下文所說指人爲“什麼黨派”和開店鋪、造洋房以及“管他娘”詞等,主要也是指張資平和曾今可,參看《僞自由書·後記》。〔5〕“商人與賊”取自曾今可中篇小說的書名《一個商人與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