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集拾遺補編備考:東京通信(噩君)


  的確是應當感謝的,它這次竟肯慷慨地用了“中華民國”四個字,這簡直似乎是極其新穎得可笑的;前天早晨在《朝日新聞》第七版的下方右角上,“民國雙十節講演會”的題下登着這樣的一段:“十月十日,名爲雙十節,是中華民國的革命紀念日。今年因國民革命成功,統一的大業已完成,在東京橫濱的民國人將舉行盛大的慶祝。由支那公使館,留學生監督處及在此的民國人有力者的‘主催〔10〕’,今日午後一時起在青山會館開祝賀講演會,晚間舉行紀念演劇會。”

  事前各學校已接到監督處的通知,留學生們都得了一天休假。既已革命成功全國統一了的今年的雙十節,自然是不能不慶祝的。何況這些名人和有力者已代我們完全籌備好了,當然更不該拋棄這最便宜不過的無條件的享受的權利。

  在電車上足足坐了一個鐘頭之後,就看見這燦爛堂皇的會場了!牆上貼滿了紅綠色紙的標語,誠然是琳琅滿目,你看,……萬歲,……萬歲,到處是萬歲,而且你再看,只在那角上,在那一切觀衆的背後的牆上夾雜在許多“萬歲”之間有着這樣一句:“慶祝雙十節不要忘了阻撓革命的帝國主義”。措辭是多麼曲折巧妙呀!無怪在每一本討論到中國事情的日本書上,無論它是好意或惡意,都大書特書着說支那人是有外交天才的。呵,外交天才!是的,直率地說“打倒帝國主義”是失去了外交辭令的本色的,並且會因而傷及友邦感情,自然應當稍稍曖昧地改口說“不要忘記”。至於是爲要打倒帝國主義而革命或是因革命受阻撓才暗記下“帝國主義”四個字來,那當然是可以不必問的——也是我輩無名而無力的青年所不該問的,或者。

  演說的人,大概就是那些名人和有力者了。一個一個地,……代表,……代表,各自發揮着他們底大議論——有聽不見的,也有隻聞其聲而不知他到底在說些什麼的。禮服,洋服,軍裝和學生裝替換着在臺上出現,不,是陳列起來。名人在桌上用拳頭打了一下,於是主席機警地率領着民衆報之以放爆竹似的掌聲;名人在跺腳了,民衆猜到這是名人在痛切陳詞時應有的“作派”,再不必主席的暗示,就一齊鼓起掌來——民衆運動已能自動地不須先知先覺的指導自然是件大可喜的事,於是我們的名人滿足地走下臺去了。

  我在會場後方很費力地透過了重重的煙氣望見那雲霧中似的講臺,名人和有力者像神仙似的在臺上飄來飄去,神仙的門徒子弟們也隨着在臺上飄去飄來。我真罪孽,望見這些仙人時終不能不回憶起在家鄉所愛看的木頭人戲;傀儡人真像是有靈性似的十分活潑地在臺上搔首弄姿,耍木人的臺下的布圍裏吹着小笛,吹出種種不入調的花腔。這似乎無理的回憶使我對於這些演說和興匆匆地奔忙着的名人和有力者稍稍發生一點好感而亦有意無意地給他們鼓掌以聲援。

  在全體民衆的聲援中由演說而呼口號而散會。散會前有位名人報告說:遊藝會在五點開始,請了多位女士給我們跳舞!女士,跳舞,並且“給我們”,自然,民衆大喜,不禁從心地裏感謝這位“與民同樂”的名人。

  五點!民衆越發踊躍地來參加。不久,臺旁的來賓休息室裏就擁滿了脣紅齒白的美少年和珠圍翠繞的女士們。還是那位名人,開始在臺上蹈着四方步報告他被選爲遊藝部長和籌備今晚的遊藝的經過;這次,民衆也較午後更活潑而機警了,不斷地鼓着掌以報答他的宏恩。

  名人的方步停止了,而遊藝開始。爲表現我國數千年來之文化起見,第一場就是皮簧清唱,而名人在報告中特別着重的“女士”也就在這時登臺了。在地毯上側着列了個九十度的黑漆皮鞋白絲襪的腳支着一個裹在黑色閃亮的短旗袍裏的左右搖擺着的而窈窕身軀,白色絲圍巾纏着的頸上是張白臉和一蓬纏着無數閃爍着的鑽石的黑髮,眼球隨着身體的擺動而向上下左右投出了晶亮的視線——總之,周身是光亮的,像文學家們在小說裏所描寫着的發光的女主人翁。民衆中,學生們像毫不顧到他們底眼珠會裂眶而出似的注視着,華工們相視而微笑。全場比講演會前靜默三分鐘時還要靜默,只有那洋裝少年膝上的胡琴敢隨在這位光亮的女士的歌喉之後發出一絲細小的聲音。每當她剛唱完一句,胡琴稍得吐氣的時候,民衆們就熱烈地迸出震天動地的喝彩聲來。唱完之後,民衆仍努力鼓掌要求再唱,彷彿從每雙手裏都拍出了雪片似的“女士不出,如天下蒼生何”的急電似的;名人知民意之應尊重,民氣之不可忤也,特請這位女士自己彈着鋼琴又唱了段西宮詞——於是民衆才真正認識了這位女士的多才多藝。

  其次是所謂滑稽戲者,男士們演的。不知所云的,前後共有三四出。我實在不好意思去翻《辭源》找出那最鄙劣的字來描寫這所謂滑稽戲的內容。我彷彿只看見羣鬼在那裏亂舞;臺旁端坐着的宮琦龍介等革命先輩們只有忍不住的苦笑還給這些新興的覺悟了的革命青年;留學生和華工都滿意而狂笑;在門和窗外張望的日本的民衆都用驚訝的眼光在欣賞着這偉大的支那的超乎人的賞鑑力以上的藝術;佩着短刀的巡警坐在一旁掀起了微髭下的嘴脣冷笑。

  然而這所以名爲滑稽劇者,大概就因爲另外還有所謂正劇者在。這正劇的內容,我無暇報告;但他們最得意的末一幕卻不可抹殺。他們在那最末一幕裏是要表演開國民大會以處決一個軍閥的。從這裏可以猜想出他們怎樣地聰明來,他們居然會想到這樣一個機會得加入了好幾段大演說。你看那演說者的威風!揮拳,頓足,忽然將身子蹲下,又忽然像彈簧似的跳起來長叫一聲;立定腳,候着掌聲完後又蹲下去,長叫一聲跳起來。於是:蹲下,叫喊,跳,鼓掌,跳,鼓掌——觀衆的手隨着那演說者的身子也變成富有彈性的了。

  最後,就是那位蹈方步的遊藝部長所特別着重的第二點“跳舞”了;果然,跳舞受了民衆熱烈的歡迎。遊藝部長在佈景後躊躇滿志,他的“與民同樂”的大計劃已完成了。

  十一點,散會。民衆們念着:“女士們,跳舞,給我們;金鋼鑽,歌喉,擺動的身子和眼睛;能叫喊的彈簧人……”於是結論是支那文化因而得發揚於海外,名人和有力者的地恩浩大……盛況,盛況!

  東渡已將一年,沒有什麼禮物送你,順此祝你安好。噩君。十七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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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九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四十五期,在《東京通信》之後。

  〔2〕創造社新文學運動中著名的文學團體。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一年間成立。主要成員有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等。它初期的文學傾向是浪漫主義,帶有反帝反封建的色彩。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後,增加了馮乃超、彭康、李初梨等從國外回來的新成員,提倡“革命文學”,隨後在關於“革命文學”問題的論爭中錯誤地攻擊過魯迅。一九二九年二月,該社被國民黨反動派封閉。“普羅列塔利亞特”,英語Prole-tariat的音譯,意爲無產階級。〔3〕仿吾將加以“打發”仿吾,即成仿吾,湖南新化人,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一九二八年二月,他在《文化批判》第二號發表《打發他們去》一文,說:“在文藝的分野,把一切麻醉我們的社會意識的迷藥與讚揚我們的敵人的歌辭清查出來,給還他們的作家,打發他們一道去。”

  〔4〕浙江已賜以“禁止”一九二八年九月,國民黨浙江省黨務指導委員會以“言論乖謬,存心反動”等罪名,查禁《語絲》等書刊十五種。

  〔5〕正人指以正人君子自居的現代評論派、新月派作家。〔6〕“落伍”這是當時創造社、太陽社某些成員評論魯迅的用語,如馮乃超在《文化批判》創刊號(一九二八年一月)發表的《藝術與社會生活》中,說魯迅“常追懷過去的昔日,追悼沒落的封建情緒,結局地反映的只是社會變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哀,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

  〔7〕“某女士”當指陳學昭,浙江海寧人,當時的青年作家。一九二七年她赴法國留學,同年十月、十一月及次年一月,在上海《新女性》雜誌第二卷第十、十一號和第三卷第一號連續發表《旅法通信》,其中談到在巴黎、里昂的一些中國留學生中的腐敗現象。事後,巴黎的部分中國留學生便散發傳單,對她進行攻擊、威脅。據說,傳單是巴黎的“理科學會”搞的。

  〔8〕聘定大律師這是對創造社聘請律師一事的影射諷刺,參看本書《〈剪報一斑〉拾遺》“備考”第一節“律師生意”。

  〔9〕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語見《論語·子罕》。〔10〕主催日語,意爲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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