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北京政府,近日百度維新,差不多的事都舉辦了。有些心地明白的督撫,一個個都上條陳,目下有樁主要至緊之事,是什麼呢?就是“立憲”。“立憲”這兩個字,要在十年前把他說出來,人家還當他是外國人的名字呢。於今卻好了,士大夫也肯瀏覽新書,新書裏面講政治的,開宗明義,必說是某國是專制政體,某國是共和政體,某國是立憲政體。自從這“立憲”二字發見了,就有人從西書上譯出一部憲法新論,講的源源本本,有條有理,有些士大夫看了,尚還明白“立憲”二字的解說。這時兩湖總督蔣鐸上了個籲請立憲的摺子,上頭看了很爲動容,就發下來叫軍機處各大臣議奏。可憐軍機處各大臣,都是耳聾目花的了,要想看看新書,明白點時事,也來不及了,仍舊收買骨董,跟着紅綠貨吸鼻菸。此番上頭下這個摺子來,叫他們議奏,正如青天霹靂,平地風波,這卻怎麼好呢?少不得請教那些明白時事的維新黨。於是乎就有外洋留學回國考中翰林進士的那班朋友,做了手摺,請他們酌奪,以副殷殷下問之意。這些手摺上的話,大半用的日本名詞,那些軍機大臣連報都不看的,見了“目的”、“方針”那種通用字眼,比三代以上的文字都還難解,只得含含糊糊奏覆了,無非說立憲是樁好事就是了。外邊得了信息,便天天有人嚷着“立憲,立憲!”
其實叫軍機處議奏的,也只曉得“立憲,立憲!”軍機處各大臣,雖經洋翰林洋進士一番陶鎔鼓鑄,也只曉得“立憲,立憲!”評論朝事的士大夫,也只曉得“立憲,立憲!”“立憲,立憲!”之下,就沒有文章了。又過了差不多一年了,軍機處幾個老朽告退了,撤換的撤換了,別換一班新腳色,一回立了外務部,一回立了警察衙門,一回立了財政處,一回立了學部,這立憲的事也就不可須臾緩了,上頭究竟聖明不過,曉得立憲這樁事不能憑着紙上空談的,必須要有人曾經考察過的,知道其中利弊,將來實行之際,纔不致礙手絆腳。所以下了一道諭旨,派某某出洋考察政治,是爲將來立憲伏下一條根。這欽派出洋考察政治大臣裏面,都是些精明強幹之人,所有見識不同凡近。單說裏面有一位是個滿洲人,姓平名正,出身部曹,心地明白,志趣高遠,兼之酷嗜風雅,金石書畫,尤所擅長,在漢人當中已是難得了,在滿人當中,更是難得。後來由部曹內轉,熬來熬去,居然禹門三汲浪,平地一聲雷,外放了,放了陝西按察使,由按察使升了藩臺,由藩臺護理撫臺,不久真除了。這一下子,可出了頭了。陝西地方瘠苦,卻也安靜無事,這位平中丞,正中下懷。他的幕府裏,有一位姓馮的,叫做馮存善,還有一位叫做周之傑,都是極講究書畫金石的。平中丞本是閥閱之家,祖父很留下幾文錢,雖算不得敵國之富,在京城裏也數得着了。當初當這個清閒寂寞部曹的時節,除了上衙門之外,便是上琉璃廠搜尋冷攤,什麼三本半的《西嶽華山碑》,他也有一本,唐經幢石榻,他也有三四百通,還不住在旁搜博彩,十年之後,差不多要汗牛充棟了。及至放了外任,這些東西,滿滿裝裝的裝了三隻大船,好容易弄到陝西。升了撫臺之後,特特爲爲在衙門裏蓋了九間大樓,自己算是清祕閣。自公退食,便和馮、週二人摩挲把玩。有天,平中丞生日,預先告訴巡捕,就是送壽屏壽幢的,都一概不收,別樣更不用說了。
各州縣都知道這位大中丞一清如水,而況預先有話,誰敢上去碰這個釘子呢?卻說那時的長安縣姓蘇名又簡,是個榜下即用,爲人卻甚狡猾,專門承風希旨。既知這平中丞愛骨董的脾氣,趁他生日,特特爲爲打發家人送一分禮,這禮卻只有兩色,看官,你道是什麼呢?原來一個唐六如的《地獄變相圖》的手卷,的確真跡,裝璜的也十分華美,是宋五彩蜀錦的手卷面子,上面貼着舊宣州玉版的襯紙,澄心堂粉畫冷金箋的籤條,題簽的人是太倉王揆。一件是原榻《董美人碑》,連着張叔未的題跋,據說那碑出土未久,是從前出過土又入土,入了土又出土的,甚爲難得。又做了兩隻楠木小匣,把兩件東西盛好了,請巡捕送上去。巡捕別的不敢拿上去,書畫碑版是中丞大人心愛之物,似不至於碰釘子,因此就拿了進去。這時平中丞正和馮、週二位在那裏審辦一本宋板書,是《蘇長公全集》。平中丞戴着玳瑁邊近光眼鏡,含着小菸袋,坐在簽押房裏一張斑竹榻上,正翻着一葉和馮存善道:“你來看這兩個小印,一個是『蕘圃過眼』,一個是『溜藏汪閬源家』,既然是蕘翁的藏本,爲什麼有汪氏圖印呢?”馮存善道:“聽說蕘翁遺物,身後全歸汪氏,汪氏中落,又流落出來,於是經史歸了常熟瞿氏,子集及雜書歸了聊城楊氏,這書或者又從極氏流落出來的,也未可知。”
平中丞聽了,點頭無語。巡捕在簽押房外,影影綽綽的不敢進去,平中丞迴轉頭來,卻看見了,便問是誰?巡捕走了進去,捧了兩個楠木匣回道:“這是長安縣蘇令孝敬上來的。”平中丞道:“哼哼,他倒敢以身試法麼?”周之傑望了一望說:“這裏頭是什麼?且打開來看看再說。”巡捕連忙把匣蓋開了,周之傑先去打開手卷,見這個手卷畫着許多乞丐,也有弄蛇的,也有牽猴子的,約略數去,約有二十幾個,用筆真是出神入化,平中丞連連贊好。又打開那部帖,看了後面的圖印,馮存善頭一個說道:“這件東西倒難得,和中丞舊藏的《張黑女志》可稱雙壁了。”平中丞此時喜得心花怒放,連說:“難爲他了,難爲他了。”巡捕尚呆呆的站着一旁請示,平中丞說:“這樣壽禮,清而不俗,就收了他也是不傷廉的。”巡捕得了平中丞吩咐,退了出去,告訴蘇又簡的家人,說:“壽禮大人收了,並且喜歡的很呢。”蘇又簡的家人自然揚揚得意而去。這裏平中丞和馮、周兩人細細品評,說:“看不出這蘇令倒很風雅,看來也是咱們同道。”馮存善道:“中丞的畫箱裏宋元畫最多,明畫就少,得此足備一格。”平中丞道:“何嘗不是?前我在琉璃廠文翰齋看見一本唐六如的『竹深留客處,荷淨納涼時』的橫幅,索價六百兩,後來給張蓮叔搶去了,我至今還懊悔。
如今有了這個,幾時回到京裏,可以把他來傲張蓮叔了。”馮存善道:“那張蓮叔莫非就是國子監察酒張秉彝麼?他的收藏甚富,卻沒有四王吳惲,他說四王吳惲是人人皆有之物,他所以別開蹊徑,專收宋元,和中丞的見解差不多。可惜那年在京裏時候還不曾相識,沒有看過他的東西,想是眼福淺的緣故。”
平中丞道:“他最著名的徐熙《百鳥圖》、趙昌《明月梨花圖》、管夫人的寫竹,柳如是的畫蘭。而且管夫人的寫竹,有趙鬆雪的題詠,柳如是的畫蘭,有錢蒙叟的題詠,多是夫婦合壁,這就很不容易呢。”周之傑道:“中丞的黃鶴山樵《長夏江村圖》、趙鬆雪的《江山春曉圖》、董恩翁的《九龍聽瀑圖》,都不輸於他處。”平中丞道:“他還有幾部好碑版呢!《劉猛龍碑》、《鄭文恭碑》、《茅山碑》,種種都是精華。這些尚不算稀罕,並有董香光的手書《史記》,趙鬆雪的手畫《妙法蓮花經》,可算是件寶貝。現在這種世界,人人維新,大家涉獵新書學來不及,那有工夫向故紙堆中討生活,我看講究這門的漸漸要變作絕學快了。”說罷,欷歔不置。三人賞鑑了半日,平中丞有些倦了,馮、週二人方各退出。
明日,蘇又簡上院,就蒙傳見,很誇獎了幾句,說:“現在抱殘守闕的寥寥無人,老兄具這樣的法眼,欽佩得很,將來倒要時常請教請教。”蘇又簡聽了平中丞這幾句,如被九錫,下來的時候,面孔上另有一番氣色了。
再說陝西自從被蘇又簡開了這個風氣,以及各府各州縣,紛紛饋送書畫碑版,把一座撫臺衙門,變做舊貨店了。然而平中丞卻不以此爲輕重,委差委缺,仍舊是一秉至公。大家到後來看沒有什麼想頭,便也廢然而返了。平中丞在陝西撫臺上過了三四個年頭,又值朝廷變法之際,知道平中丞明白曉暢,便在陝西撫臺任上調他回京。平中丞等後任接印,交代清楚,便由旱路渡黃河進京請安時候,上頭很拿他鼓勵一番,不久就補上了戶部侍郎。事情雖煩了點,然而他還是陶情詩酒,專蒐羅書畫碑版,以此自娛。在陝西撫臺任上,又得了許多東西,除掉幾件銅器之外,還有些原石,有一塊大唐貴妃楊氏之墓的墓碣,已經打斷了,平中丞花了四百金買的,做了個紅木架子把他安上。那塊墓碣是麻石的,又粗又笨,又打斷了半截,只剩得“大唐貴妃楊氏”六個字,“之墓”兩個字已經沒有了。平中丞視爲至寶,特特爲爲放在自己蓋的百宋千元齋裏,有什麼知己朋友,和懂得此道的,才引他進去看一看,其餘那些人,輕易不得一見。所以有些人叫這百宋千元齋叫墳堂屋,說既然不是墳堂屋,爲什麼樹着墓碣呢?
這番立憲,派了他做考察政治大臣,請訓之後,便有許多人替他餞行的,不是在陶然亭,就是在龍爪槐那些名勝地方,還有人薦隨員的,想謀出洋的機會,這是官場故態,也不必絮聒了。等到將要動身的前幾日,一班同派出洋考察政治的,天天過來商量起程的事情,以及調隨員等等,直忙得不可開交。
看看同派出洋考察政治的那幾位,諸事業已就緒了,自己除掉常在身邊的,如馮存善、周之傑那些人之外,就是幾個翻譯,幾個學生,寥寥無幾。那天才下半天,剛剛閒了點,走到書房裏,打開抽屜,把人家薦給當隨員的名條理了一理,竟有一百多個,看那些名字的,平中丞也有知道,也有不知道的,便吩咐門上,知照他們所有由各處薦來願當出洋隨員的,盡兩日內來見。第一日,便來了五十多個,也有寬衣博帶的,也有草帽皮靴的,也有年輕的,也有龍鍾的,無奇不有。平中丞人最精細,逐個問他們幾句。這一天便把他累慌了,心裏想明白還有一日,索性拼着精神細細的甄別,其中或有奇材異能,亦未可知。到了第二日,又來了五六十個,客廳上都坐滿了,平中丞照昨日一樣,逐一問了幾句話,不覺哈哈大笑,說:“你們諸位,各有專門,或是當過教習,或是當過翻譯,或是遊歷過,或是保送過的,或是辦過學務的,或是辦過礦務的,或是充過幕友的,或是做過親民之官的。人材濟濟,美不勝收。諸公具此聰明,具此才力,現在都想趁這個出洋機會,圖個進身之階,這也是諸君的苦心孤詣,兄弟何敢辜負。但是兄弟有個愚論,書上說的好,立德、立功、立言,這三項都可以並垂不朽,倒不是以富貴窮達論的。諸君的平日行事,一個個都被《文明小史》上搜羅了進去,做了六十回的資料,比泰西的照相還要照得清楚些,比油畫還要畫得透露些。諸君得此,也可以少慰抑塞磊落了。將來讀《文明小史》的,或者有取法諸公之處,薪火不絕,衣鉢相傳,怕不供諸君的長生祿位麼?至幹兄弟,才識淺陋,學問平常,此番蒙上頭的恩典,派出洋去考察政治,順便閱歷閱歷,學習學習,預備將來回國,有所條陳,興利的地方興利,除弊的地方除弊,上補朝廷之失,下救社會之偏,兄弟擔着這個責任,時時捏着一把汗。諸君流芳遺臭,各有千秋,何必在這裏頭混呢?況且兄弟這裏,已經人浮於事了,實在無法位置諸君,諸君須諒兄弟的苦衷。回去平心靜氣,把兄弟的話想一想,自然恍然大悟了。”平中丞說完這番話,那些人絕了妄想,一個個垂頭喪氣而歸。
做書人左鉛右槧舌敝脣焦,已經把文明小史做到六十回了,可以藉此暫停筆墨。
正是:
九州島禹鼎無遺相,三壘陽關有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