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子猷兄弟三人,同姚小通,跟了魏榜賢、劉學深到不纏足會聽了一會女會員演說,說來說去,所說的無非是報紙上常有的話,並沒有什麼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聲,業已不絕於耳。當由會中書記員,把他們的議論,另外用一張紙恭楷謄了出來,說是要送到一家報館裏去上報,特請劉學深看過。
劉學深舉起筆來,又再三的斟酌,替他們改了幾個新名詞在上頭,說道:“不如此,文章便無光彩。”魏榜賢看了,又只是一個人盡着拍手,以表揚他佩服的意思。賈、姚諸人看見,心上雖然羨慕,又不免詫異道:“像這樣的議論,何以他倆要佩服到如此地步?真正令人不解。要像這樣議論,只怕我們說出來,還有比他高些。”一面心上想,便有躍躍欲試之心。魏榜賢從旁說道:“今天演說,全是女人。新近我們同志,從遠處來的,算了算,足足有六七十位。兄弟的意思,打算過天借徐家花園地方,開一個同志大會,定了日子,就發傳單,有願演說的,一齊請去演說演說。過後我們也一齊送到報館裏去刻。別的不管,且教外國人看見,也曉得中國地方,尚有我們結成團體,聯絡一心,就是要瓜分我們中國,一時也就不敢動手了。”
大衆聽了,甚以爲然。當下劉學深同了賈、姚四位,先回棧房,魏榜賢便去刻傳單,上新聞紙,自去幹他的不題。
光陰如箭,轉眼又是兩天。這天賈子猷剛纔起身,只見茶房送過四張傳單來,子就接過來看時,只見上面寫的是。“即日禮拜日下午兩點鐘至五點鐘,借老閘徐園,特開同志演說大會,務希早降是荷。”另外又一行,刻的是:“凡入會者,每位各攜帶份資五角,交魏榜賢先生收。”賈於猷看過,便曉得是前天所說的那一局了,於是遞與他兩個兄弟,及姚小通看過,又叫小廝去招呼劉老爺。小廝回說:“劉老爺屋裏鎖着門,間過茶房,說是自從前兒晚上出去,到如今還沒有回來,大約又在那一班野雞堂子裏過夜哩。”賈子猷聽了,只得默然。於是催着兄弟,及姚小通起來梳洗。正想吃過飯前赴徐園,恰巧劉學深從外頭回來,問他那裏去的,笑而不言。讓他吃飯,他就坐下來吃。賈家弟兄,因爲棧房裏的菜不堪下嚥,都是自己添的菜,卻被劉學深風捲殘雲吃了一個淨光,吃完了不住舐嘴咂舌,賈家弟兄也只可無言而止。一霎諸事停當,看看錶上,已有一點鐘了。劉學深便催着賈、姚四位,立刻換衣同去。賈子猷把四個人的份資一共是兩塊錢,通統交代了劉學深,預備到徐園託他代付。劉學深因爲自己沒有錢,特地問賈子猷借了一塊錢,一共三塊錢,攢在手裏,出門上車,一直到老閘徐園而來。行不多時,已經走到,一下車就見魏榜賢站在門口攔住進路,伸出了兩隻手,在那裏問人家討錢。一見賈、姚四位,後頭有劉學深跟着,進門的時候,彼此打過招呼,於是魏榜賢把手一攤,讓他們五位進去。進園之後,轉了兩個彎,已經到了鴻印軒。只見人頭簇簇,約摸上去,連逛園帶着看熱鬧的,好像已經有一百多位。此時賈、姚四人,無心觀看園內的景緻,一心只想聽他們演說,走到人叢中,好容易找着一個坐位,大家一齊坐了聽講。其是已有二三個人上來演說,過不多一刻,魏榜賢亦已事完進來了。賈子猷靜心聽去,所講的話,也沒有什麼深奧議論,同昨天女學生演說的差仿不多,於是心中大爲失望。”正躊躇間,只見上頭一個人剛剛說完,沒有人接着上去,魏榜賢急了,便走來走去喊叫了一回,說那位先生上來演說。喊叫了一回,仍舊沒人答應,魏榜賢只好自己走上去,把帽子一掀,打了個招呼,底下一陣拍手響。大家齊說,沒人演說,元帥只好自己出馬了。只見魏榜賢打過招呼之後,便走至居中,拿兩隻手據着桌子,居中而立,拉長了鋸木頭的喉嚨,說道:“諸公,諸公!大禍就在眼前,諸公還不曉得嗎?”大家聽了,似乎一驚!魏榜賢又說道:“現在中國,譬如我這一個人,天下十八省,就譬如我的腦袋及兩手兩腳,現在日本人據了我的頭,德國人據了我的左膀子,法國人據了我的右膀子,俄羅斯人據了我的背,英國人據了我的肚皮,還有什麼意大利騎了我的左腿,美利堅跨了我的右腿,哇呀呀,你看我一個人身上,現在被這些人分佔了去還了得!你想我這個日子怎麼過呢?”於是衆人又一齊拍手。魏榜賢閉着眼睛,定了一回神,喘了兩口氣,又說道:“諸公,諸公!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想結團體嗎?團體一結,然後日本人也不敢據我的頭了,德國人、法國人,也不能奪我的膀子,美國人、意大利人,也不能佔我的腿了,俄國人,也不敢挖我的背,英國人,也不敢摳我的肚皮了。能結團體,就不瓜分,不結團體,立刻就要瓜分。諸公想想看,還是結團體的好,還是不結團體的好?”於是大衆又一齊拍手,意思以爲魏榜賢的話還沒有說完,以後必定還有高議論。誰知魏榜賢忽然從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在地下找了半天,像是失落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找了半天,找尋不到,把他急得了不得,連頭上的汗珠子都淌了出來,那件東西還是找不着。
他只是渾身亂抓,一言不發。衆人等的不耐煩,不好明催他,只得一齊拍手。他見衆人拍手,以爲是笑他了,更急得面紅筋脹,東西也不找了,兩手扶着桌子,又咳嗽了兩口,然後又進出一句道:“諸公,諸公!”說完這句,下頭又沒有了。於是又接着咳嗽一聲,正愁着無話可說,忽一擡頭,只見劉學深從外頭走了進來。他於是頓生一計,說一聲今天劉學深先生本來要演說的,現在已到,請劉先生上來演說。說完這句,把帽子一掀,把頭一點,倒說就下來了。衆人摸不着頭腦,只得又一齊拍手。此時劉學深被他一擡舉,出於不意,無奈,只得邁步上去。幸虧他從東洋回來,見過什面,幾句面子上的話,還可敷衍,沒有出岔。一霎說完,接連又有兩個後來的人跟着上去演說了。衆人聽了,除掉拍掌之外,亦無別話可以說得。魏榜賢見時候已有五點半鐘,便吩咐停止演說,衆人一齊散去。只留了賈、姚四位,跟着劉學深、魏榜賢未走。魏榜賢便檢點所收份發,一共是日到了一百三十六位,應收小洋六百八十角,便私下問劉學深他們四位的份髮帶來沒有?劉學深於是懷裏摸出十六個角子給魏榜賢,魏榜賢道:“他們四位,依理應該二十角,爲何只有十六角?”劉學深道:“這四位是我替你接來的,一個二八扣,我還不應該賺嗎?”魏榜賢道:“你一個人已經白叨光在裏頭,不問你要錢,怎麼還好在這裏頭拿扣頭呢?今日之事,乃是國民的公事,你也是國民一分子,還不應該幫個忙嗎?”劉學深一聽這話,生了氣,撅着嘴說道:“這個錢又不是歸公的,橫豎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要說只有這幾個,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傷天理。”魏榜賢還要同他爭論,倒是賈子猷瞧着,恐怕被人家聽見不雅,勸他們不要鬧了,他二人方纔住嘴。一同出門,賈、姚,劉三個走回棧房。恰巧天色不好,有點小雨,賈子猷便叫開飯。劉學深匆匆把飯吃完,仍舊自去尋歡不題。賈、姚四人便在棧房裏議論今天演說之事,無非議論今天誰演說的好,誰演說的不好。
賈平泉道:“魏元帥起初演說的兩段,很有道理,不曉得怎樣,後來就沒有了。”賈葛民道:“他初上去的時候,我見他從衣裳袋裏抽出一張紙出來,同打的稿子一樣。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說出來的。你們沒見他說了一半,人家拍手的時候,他有半天不說。這個空檔,他在那裏偷看第二段。看過之後,又裝着閉眼睛養神,鬧了半天鬼,才說下去的。
等到第三段,想是稿子找不着了,你看他好找,找來找去找不着,急的臉色都變了,我是看的明明白白的。”大家聽了,方纔恍然。賈子猷又說:“我交給姓劉的兩塊大洋錢,他又借我一塊,共是三塊大洋錢,怎麼到後來,見他拿出角子來給人家呢?”
賈葛民道:“他不換了角子,怎麼能扣四角扣頭呢?我們一進去的時候,我就見他抽了個空出去了一回,後來不是魏元帥演說到一半他纔回來的?”大家前後一想,情景正對。賈家兄弟,至此方悟劉學深、魏榜賢幾個人的學問,原來不過如此,看來也不是什麼有道理的人,以後倒要留心。看他們兩天,如果不對,還是遠避他們爲是,看來沒有什麼好收場的。四人之中,只有姚小通還看不出他們的破綻,覺着他們所做的事,甚是有趣。當晚說笑了一回,各自歸寢。
次日亦未出門。不料中飯之後,賈子猷忽然接到姚老夫子來信,內附着自己家信一封。他弟兄三個自從出門,也有半個月了,一直沒有接過家信。拆出看時,無非是老太太教訓他兄弟的話,說他們不別而行,叫我老人家急得要死,後來好容易纔打聽着是到蘇州姚老夫子家裏去的。訪師問道,本是正事,有什麼瞞我的?接信之後,即速買棹回家,以慰倚閭之望各等語,三人看過,於是又看姚老夫子的來信上說:“自從回家,當於次日又舉一子,不料拙荊竟因體虛,產後險症百出,舍間人手又少,現在延醫量藥,事事躬親,接信之後,望囑小兒星夜回蘇,學堂肄業之事,隨後再議。又附去令堂大人府報一封,三位賢弟此番出門,竟未稟告堂上,殊屬非是,接信之後,亦望偕小兒一同回蘇,然後買棹回府,以尉太夫人倚閭之望。至囑,至要。”賈家兄弟看了,無可說得,只好吩咐小廝,把應買的東酉趕緊買好,以便即日動身。正忙亂間,忽見劉學深同了魏榜賢從外面一路說笑而來。兩個人面上都很高興,像有什麼得意之事似的。他二人走進了門,一見賈、姚四人在那裏打鋪蓋,收拾考籃,忙問怎的?賈子猷便把接到家信,催他們回去的話說了。魏榜賢還好,劉學深不覺大爲失望,連連跺腳。說道:“偏偏你們要走了,我的事又無指望了。”衆人忙問何事。又道:“我們去了,可以再來的?你何用急的這個樣子呢?”
劉學深嘆了一口氣道:“我自從東洋回來,所遇見的人,不是我當面說句奉承話,除了君家三位,餘外的人,沒有一個可以辦事的。我正要借重三位,組織一樁事情,如今三位既要回府,這是大局應該如此,我們中國之不幸。事既無成,亦就不必題他了。”說罷,連連嗟嘆不已。衆人聽了不解。賈葛民畢竟小孩子脾氣,便朝着他二人望了一望,說道:“昨天我們見你二人爲了四角錢番臉,我心上甚是難過,心想大家都是好朋友,爲了四角錢弄得彼此不理,叫朋友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如今好了,我也替你倆放心了。”魏榜賢道:“我們自從今日起,還要天天在一塊兒辦事呢。四角錢我今天也不問他要了,橫豎他有了錢,總得還我的。”賈子猷忙問二位有了什麼高就?
魏榜賢說:“是這裏一個有名的財東,獨自開了一片學堂,請了一位翰林做總教,現在要請幾個人先去編起教課書來,就有人把我們兩個都薦舉在內,目下再過兩三天,就要去動手。”
劉學深聽到這裏,忽然又皺着眉頭說道:“可惜我的事情沒有組織成功,倘若弄成,我自己便是總教,那裏還有功夫去替人家編教課書呢?”魏榜賢道:“你不要得福不知,有了這個館地,我便勸你忍耐些時,騎馬尋馬,你自己想想,無論如何,一個月總得幾塊錢的束脩,也好貼補貼補零用,而且房飯都是東家的,總比你現在東飄飄西蕩蕩的好。”劉學深見話被他說破,不覺面上一紅。賈子猷亦勸他:“權時忍耐,我們弟此番回家,不久亦就要出來的。學深兄如有別的組織,等將來兄弟們再到上海,一定竭力幫忙的。”於是,二人見他們行色匆匆,不便久坐,隨各掀了掀帽子,說了聲後會,一同辭去。這裏賈、姚四人,亦各叫了挑夫,徑往天后宮小輪船碼頭。搭船回家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