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勞航芥因爲接到安徽巡撫黃中丞的電聘,由香港坐了公司輪船到得上海,因他從前在香港時很有些上等外國人同他來往,故而自己也不得不高擡身價,一到上海,就搬到禮查客店,住了一間每天五塊錢的房間,爲的是場面闊綽些,好叫人看不出他的底蘊。他自己又想,我是在香港住久的人了,香港乃是英國屬地,諸事文明,斷非中國腐敗可比,因此又不得不自己看高自己,把中國那些舊同胞竟當做土芥一般。每逢見了人,倘是白種,你看他那副脅肩諂笑的樣子,真是描也描他不出,倘是黃種,除日本人同歐洲人一樣接待外,如是中國人,無論你是誰,只是要拖辮子的,你瞧他那副倨傲樣子,此誰還大。閒話休絮。
且說他此番在香港接到安徽電報,原是叮囑他一到上海,隨手過船,徑赴安慶。誰知他到得上海,定要盤桓幾天,不肯就去。他說,中國地方,只有上海經過外國人一番陶育,還有點文明氣象,過此以往,一入內地,便是野蠻所居,這種好世界是沒了。然而一個人住在客店裏頭,亦寂寞得很,滿肚皮思想,僑寓上海的親友雖多,無奈都是些做生意的,有點瞧他們不起,便懶怠去拜他們。心上崇拜的人,想來想去,只有住在虹口的一位黎惟忠黎觀察,一位盧慕韓盧京卿,這二人均以商業起家,從前在香港貿易的時候,勞航芥做律師,很蒙他二位照顧。後來他二人都發了財,香港的本店自然有人經理,黎觀察刻因本省紳商公舉他辦理本省鐵路,盧京卿想在上海替中國開創一片銀行,因此他二位都有事來在上海。勞航芥雖然瞧不起中國人,獨他二位,一來到過外洋,二來都是有錢的主兒,三則又正辦着有權有勢的事情,因此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坐了馬車,親自登門拜見。黎觀察門上人說,主人往北京去了,沒有見着,只會到盧京卿一位。見面之下,盧京卿已曉得他是安徽撫臺請的顧問官,連稱“恭喜”,又道:“吾兄可以大展抱負了!”其實這做顧問官一事,勞航芥心上是很高興的,但他見了人,面子上還要做出一副高尚樣子,以示非其所願。
當下聽了盧京卿一派恭維,只見他以笑非笑,忽又把眉頭皺了一皺,說道:“不瞞慕韓先生說,現在中國的事情,還可以辦得嗎?兄弟到安徽,黃中丞若能把一切用人行政之權,都委之兄弟,他自己絕不過問,聽兄弟一人作主,那事還可做得。然而兄弟還嫌安徽省分太小,所謂地小不足以迴旋。倘其不然,兄弟寧可掉頭不顧而去。還是慕韓先生開辦銀行,到是一件實業,而且可以持久,兄弟是很情願效力的。”盧京卿心上想道:你這寶貨,那年在香港爲了同人家買地皮打官司,送了你三千銀子,事情沒有弄好,後來又要詐我二千銀子的謝儀,我不給你,你又幾乎同我涉訟,始終送你一千銀子,方纔了事。
如今虧你還想與我同事,我是決計不敢請教的了。安徽撫臺瞎了眼,請你這種東西去做顧問官,算他晦氣。你還是去同他混罷。心上如此想,嘴裏卻連忙答道:“銀行算得什麼?還是老兄到安徽幫着撫臺,替國家做些事業,將來是名傳不朽的。”
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閒話,盧京卿一看他還是外國打扮,探掉帽子一頭的短頭髮,而且見了人只是拉手,是從不磕頭作揖的,便道:“吾兄現在被安徽撫臺請了去,以後就是中國官了。據兄弟看起來,似乎還是改中國裝的好。目下吾兄曾否捐官?倘若捐個知府,將來一保就是道員,乃是很容易的。”勞航芥道:“腐敗政府的官,還有什麼做頭?兄弟決計不來化這項的冤錢。況且兄弟就是這捐官,這顧問官的體制,兄弟早已打聽過了,是照司道一樣的。現在江南地方,就有兩個顧問官,除掉見督撫,其餘都可以隨隨便便的。況且是他來求教我,不是我求教他的。至於改裝,如自從得到了電報,卻也轉過這個念頭,但是改得太快了,反被人家瞧不起,且待到了安徽,事情順手,果然可以做點事業,彼時再改,也不爲遲。”盧京卿道:“改裝不過改換衣服,是很容易的,只是頭髮太短了,要這條辮子,一時卻有點煩難。”勞航芥又把眉頭一皺道:“我們中國生生就壞在這條辮子上。如果沒有這條辮子,早已強盛起來,同人家一樣了。”盧京卿見他言大而夸,便也不肯多講,淡淡的敷衍了幾句。勞航芥自己亦有點坐不住了,然後起身告辭。盧京卿送出大門,彼此一點首而別。
勞航芥回到禮查客店,又住了一天,心上覺得煩悶。曉得盧京卿是做大事業的人,不肯前來同他親近,於是不得已而思其次。重複回來,去找那幾個做生意的朋友。這些人不比盧京卿了,眼眶子是淺的,聽說他是安徽巡撫聘請的人,一定來頭不小,也不問顧問官是個什麼東西,都尊之爲勞大人。其中就有一個做得法洋行軍裝買辦的,姓自號趨賢,是廣東香山人氏,敘起來不但同鄉,而且還沾點親。白趨賢依草附木,更把他興頭的了不得,意思想託勞航芥到安徽之後,替他包攬一切買賣,軍裝之外,以及鐵路上用的鐵,銅元局用的銅,他的洋行裏都可以包辦。除照例扣頭之外,一定還要同洋東說了,另外盡情。
此時勞航芥受了他的恭維,樂得滿口答應。白趨賢更是歡喜,今天請番菜,明天請花酒,曉得勞航芥上海沒有相好,又把他小姨子薦給了他。這白趨賢的小姨子,怎麼會落在堂子裏呢?
只因他這小姨子原是姊妹二人,姊姊叫張寶寶,妹妹叫張媛媛,一齊住在東薈芳當窯姐的。白趨賢先同張寶寶要好,後來就娶他爲妾,所以張媛媛見了白趨賢趕着叫姊夫,白趨賢亦就認他做小姨子。如今拿他小姨子薦給了勞航芥,無非是照應親戚的意思,也不爲奇。
且說這張媛媛年紀也不小了,據他自己說十八歲,其實也有二十開外了。勞航芥未到上海,就聽見有人講起,上海有些紅倌人,很願意同洋裝朋友來往,一來洋裝朋友衣服來得乾淨,又是天天洗澡的,身上沒有那般齷齪的氣味,二則這家堂子裏有個外國人出出進進,人家見了害怕,都不敢來欺負他,這都是洋裝朋友沾光之處。勞航芥聽在耳朵裏,記在肚皮裏,如今掄到自己身上來了,心想改了洋裝,就有如許便宜,樂得自己竭力擺弄。頭戴一頂外國草帽,是高高的,當中又是凹凹的領子,漿得硬繃繃的,釦子同表練,又是黃澄澄的,穿了一身白衫、白褲、白襪、白鞋,渾身上下,再要潔淨沒有,嘴裏蜜臘雪茄煙嘴,臉上金絲鏡,手上金鋼鑽,澄光爍亮,耀得人家眼睛發暈,自以爲這副打扮,那女人一定是愛上我了。先是白趨賢在久安裏請他吃酒,替他薦了這個張緩緩的局。媛媛到檯面上一問,是假外國人叫的局,把臉一板,離着還有二尺多遠老遠的就坐下了,照例唱過一支曲子,擠擠眼,關照孃姨裝煙,藉着轉局爲由,說聲對不住,已經走了。其時勞航芥以爲同他初次相交,或者他果真有轉局,所以不能多坐,因此並不在意。
吃完了酒,白趨賢照應小姨子,想叫勞航芥擺酒請他,便約他同到東會薈去打茶圍。進門上樓之後,張媛媛照例儆過瓜子,只坐在她姊夫身旁,一聲不響。勞航芥想搭訕着同她說話,無奈張媛媛連正眼亦不睬他。後來還是白趨賢看不過了,忙對張媛媛說道:“勞大人歡喜你,你還是到他身旁多坐一回,同他攀談兩句,他明天還要在這裏擺酒哩。”說話時,白勞二人正躺在煙塌上,一邊一個,張媛媛便一把拿白趨賢從煙榻上拉起,同他咬耳朵,說道:“那個外國人,我不要他到我這裏來,被人家看見,說我同外國人來往,說出去很難爲情的。好姊夫,你明天不要叫他來了,我今天出的一個局,他算也好,不算也好。總而言之,他明天再來叫局,我是謝謝的了。”白趨賢聽說,呆了一呆,便亦測測的同她說道:“勞大人是有錢的,而且又是個官,簇嶄新的安徽撫臺打了電報來,請他去的,他若是歡喜了你,論不定還要娶你回去,你一出轎就做太太,有什麼不好?怎麼你好得罪他,不出他的局,不要他到這裏來?你自己去回他這句話,我是說不出口的。”張緩緩道:“無論他再有錢,再做多們大的官,但他是外國人,我總不肯嫁他,就是他拿十萬銀子、八臺轎來擡我,我只是不去,他能拿我怎麼樣?”白趨賢道:“他不同你講話,他同你娘講話,你娘答應了,不怕你不嫁給他。”張媛媛冷笑道:“那還有一死哩!況且姊夫你也不要來騙我,只有中國人做中國的官,那有外國人做中國官的道理,這話我不相信。”白趨賢道:“你這話可說錯了。你說外國人不做中國的官,我先給你個憑據。不要說別的,就是這裏黃浦灘新關上那個管關的,名字中做稅務司,他就是外國人做的中國官,你們堂子裏懂得什麼?”張媛媛聽了,楞了一回,說道:“那個新關?”白趨賢道:“就是有大自鳴鐘的那個地方,就是新關,上海新關,有上海的稅務司,北京還有個總稅務司,還是那年同這裏斜橋盛公館的盛杏蓀同天賞的太子少保,亦是戴的紅頂子。你們曉得什麼,也在這裏亂說。”
張媛媛不等他說完,依舊把頭搖了兩搖,說道:“無論他戴紅頂子也好,戴白頂子也好,我亦不管他什麼叫做十三太保,十四太保,但是外國人一定不嫁。”白趨賢先還有心嘔他,如今見他斬釘截鐵,只得以實相告,便把噪子提高,拿勞航芥一指道:“你看他是中國人是外國人?”張媛媛至此,方把勞航芥仔仔細細端詳了一回,心上要說他是外國人,覺得他比起弄口站街的紅頭似乎漂亮得許多,而且皮膚也白,身材也還俊俏。
又想說他是假外國人,何以鼻子又是高的,眼睛又是摳的,心上總有點疑心,一時說不出口。勞航芥見他二人咕咕卿卿,早已懷着鬼胎,後見白趨賢指着自己問張媛媛是中國人,是外國人,他心上已經明白媛媛不歡喜外國人。中國女子智識未開,卻難怪有此拘迂之見。當下因見張媛媛楞住不語,便從榻上亦一骨碌爬起,拿手把自己的頭髮捕了兩捕,說道:“你要曉得我是中國人,外國人,你只看我的頭髮便了。”張媛媛果然舉目擡頭,看了一看,見他頭髮果是烏黑的,隨又端詳他的鼻子眼睛。白趨賢方纔告訴他說:“勞大人本是我們中國人,因爲在外國住久了,所以改的外國裝。如今安徽撫臺當真請他去做官,等到做了官,自然要改裝的。況且我常常見你們堂子裏都歡喜外國人,你何以不愛外國人?這真正不可解了。”張媛媛道:“我生性不歡喜外國人,被人家說出去很難聽的。勞大人果然肯照應,如果照着這個樣子打扮,明天請不必過來。”白趨賢道:“這真正笑話了。天底下那有做倌人的挑剔客人的道理?不要勞大人一生氣,明天倒不來了。”張媛媛尚未開言,誰知勞航芥反一心看上了媛媛,一定要做他,忙說:“我本是中國人,中國衣服雖然沒有在這裏,叫個裁縫做起來很容易的,再不然買一兩套也不妨。至於鞋襪,更不消說得。現在頂煩難的,是這條辮子,只好同剃頭司務商量,叫他替我編條假的,又怕我自己的頭髮短了些,接不上,那卻如何是好?”張媛媛道:“若要假頭,我這裏多得很,你要用時,儘管到我這裏來拿,但是怎麼想個法子套上去,還得同剃頭的商量。”白趨賢見他二人說話漸漸投機,便道:“這事容易。我前天看見一張什麼報上,有一個告白,專替人家裝假辮子的,不過頭兩塊錢一條,等我今天回去查查看,查着了我們就去裝一條來。”大家說說笑笑,張媛媛聽見勞航芥肯改裝,又加姊夫說他有錢,又是個官,便也不像從前那樣的拒絕了。當晚並留他二人吃了一頓稀飯,約摸打過兩點鐘,白勞二人方纔別去。
勞航芥仍回禮查客店,一心想要討張媛媛的歡喜,次日上街,先找到一個裁縫,叫他量好身材,做兩套時新衣服,裁縫說至少三天一身,勞航芥嫌太慢,沒法,只得又到估衣鋪內,撿對身的買了兩身。估衣鋪的人見他一個外國人,來買中國衣服,還要時派,都爲詫異。但是買賣上門,斷無揮出大門之理,不過笑在肚裏罷了。等到衣履一概辦齊,白趨賢早回去查明《申報》上的告白,出了兩隻大洋,替他辦了一條辮子,底下是個網子,上面仍拿頭髮蓋好,一樣刷得光滑滑的,一點破綻看不出來。勞航芥見了,甚是歡喜。一齊拿了回去,先在屋裏把房門關上,從頭至腳改扮起來,一個人踱來踱去,在穿衣鏡裏看自己的影子,着實俏俐。意思就想穿了這身衣服,到東薈芳給張媛媛瞧去,後來一想,怕禮查客店的外國人見了要詫異,無奈仍舊脫了下來。當夜躊躇了一夜,次日一早,算清房錢,辭別主人,另把行李搬出,搬到三洋徑橋一丬大客棧裏去住。以爲自此以後,任穿什麼衣服出門,決無人來管我的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