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黃世昌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到得制臺衙門下轎,剛下轎就看見替他太太引路的那個巡捕,巡捕對他說了一聲“恭喜”!黃世昌道:“一切都仰仗大力,兄弟感激萬分,改天還要到公館裏來叩謝。”巡捕道:“豈敢,豈敢。”一面說,一面問黃世昌道:“手本呢?等我替你上去回罷。”黃世昌道:“如此,益發費老哥的心了。”巡捕早伸手在他跟班的手裏要過手本,登登登的一直上去了。黃世昌仍舊到官廳上去老等。
有些同寅見了他,一個個掇臀捧屁的道喜,黃世昌-一回禮,有些素日和黃世昌不對的,卻在一旁咕噥道:“靠着老婆的本事,求到了差事,也算不得什麼能耐!”黃世昌只得付諸不理。
一回兒,巡捕匆匆走出來,說:“請黃大人。老帥傳話給衆位大人道乏。這是官場一句門面話,骨子裏叫做不見。大家沒有指望,便一鬨而散了。
黃世昌跟着巡捕直到裏面,見過制臺,磕了頭起來,照例說了幾句感激涕零的話,制臺也照例勉勵他幾句,叫他以後勤慎辦公。說完了。制臺心上還想有別的說話,一看府下站着五六個人,又有巡捕,又有跟班,忽然一個不好意思,亦就不說下去了。只點了兩點頭,以示彼此心照,然後端茶送客。黃世昌下去了。至於到差視事那些門面話,也無庸細說了。
再說沖天炮自從和餘小琴鬼混在一起,沖天炮是直爽的人,餘小琴是陰險的人,他們的口頭禪是“維新”兩個字,因此引爲同志,誰想性情卻不大相同的。餘小琴藉着沖天炮和他密切,常常有關說的事件,沖天炮原無不可,那知那班幕府,卻看得透亮,暗想:“我們裏面打得鐵桶似的,上下相連,於今橫裏鑽進一個餘小琴來,壞我們的道路,很不自在。先以爲沖天炮是制臺的愛子,他在裏面,要是搬動幾句,大家都有些站不住,後來看見制臺爲着沖天炮在外胡鬧,略略有些風聞,加以沖天炮在外面倡言革命,又有人把他的什麼唐太宗、唐高祖的話告訴了制臺,制臺不免生氣,着實把兒子訓斥了幾頓,沖天炮不服,反和老子頂撞,因此制臺也有些厭惡他了。幕府裏得着了這個消息,凡是沖天炮有什麼事,或是應承了餘小琴的請託,叫幕府裏擬批稿,幕府裏面子上雖含糊答應,暗地裏卻給他個按兵不動,沖天炮也無可如何。餘小琴起初還怪沖天炮,後來知道他有不能專擅之苦,便大失所望。沖天炮因怕餘小琴絮聒,也和他疏遠了。這時候倒同着一個新進來的幕府,叫做鄒紹衍,很說得來。這鄒紹衍是浙江人,是個主事,新學舊學,都有心得,沖天炮十分敬服他。鄒紹衍卻是個熱心人,見沖天炮維新習氣過深,時時想要勸化他,常於閒談的時候乘機規勸。無奈沖天炮窒而不化,鄒紹衍用盡方法,沖天炮纔有些醒悟過來。
有天吃過了午飯,鄒紹衍正在那裏看《庚子紀略》,沖天炮闖了進來,瞧見這部書,便追溯庚子年的事,說到激烈之處,不覺發指眥裂。鄒紹衍又趁這個機會暢論革命,痛詆革命的不是,只聽房外頭有人說話的聲問:“鄒老爺在裏頭麼?”管家回道:“在裏頭和少大人說着話呢。”耳中又聽見忽刺一聲,把簾子一掀,走進兩個人來,原來是幕府裏的施輝山、汪若虛。招呼過了沖天炮,一齊對鄒紹衍道:“昨兒打麻雀贏了我們兩底碼子去,今兒就想賴着不來麼?快去快去,三缺一,等着你呢?”
鄒紹衍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說道:“不怕輸,只管來。但是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施、汪二人齊說:“你少嘴頭刻薄,這回輸斷你的脊樑筋。”說罷,便拉鄒紹衍腳不點地的走了。沖天炮也只得走出文案處。到外去鬼混鬼混了。
半日沒精打采的回來,卻看見衙門裏大堂上有許多和尚、道士,還有炮手,還有禮生,心中不禁詫異。後來看見了黑紙白字的牌子,才知道今天護月。沖天炮是讀過天文教科書的,懂得此中道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再踅到文案處,鄒紹衍打牌還沒有回來,問管家說:“鄒老爺那裏打牌?”管家說:“在摺奏朱大人那裏。”沖天炮暗暗想道:“今天橫豎沒有事,倒不如去看他們打牌罷。”剛剛繞過二堂暖閣,聽見笛聲響亮,原來有兩三個小子,閒着無事,在那裏唱崑曲調,唱的是樓會,正在嗚嗚咽咽的唱那:“藍橋何處問元霜,輕輕試叩銅環響。”
沖天炮心裏道:“他們倒會作樂。”因此不去驚動他們,悄悄的走過了。穿過左廊,繞到摺奏朱錫康的院子,聽見一陣牌聲,和着喧笑之聲。原來鄒紹衍被對家敲了一付莊去,和的是二百四十和。沖天炮剛上臺階,伺候的小子早打開簾子,向裏面道:“少大人過來。”朱錫康慢慢地站起身來,三人也跟着站起來招呼過了。朱錫康先問:“世兄今兒爲什麼不到外頭樂去,倒找到這裏來?”沖天炮道:“外頭逛的厭煩了,所以來看看老世叔”。原來朱錫康和制臺,是從前拜把子兄弟,現在制臺請他在幕府裏辦摺奏,所以要稱呼“老世叔”。朱錫康接着說道:“原來如此,但是牌已剩了兩付了,等我們打完了再談天罷。世兄請坐,我今天贏了底把碼子,他們三人要敲我竹槓,我已叫廚房裏端整了幾樣菜請他們,回來就在此地便飯罷。”
沖天炮說:“很好很好。”於是四人重複坐下,不到片刻,果然打完了。鄒紹衍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怪累得慌的!”
施、朱二人齊說:“我們輸了錢,又受了累,這才冤枉哩。”
鄒紹衍道:“誰叫你們的牌打得這樣噱頭?”施、朱二人道:“你也沒有贏,別說嘴了。”鄒紹衍道:“我雖沒有贏,我卻沒有輸,還值得。”一面說,一面大家站起來。伺候的小子送上手巾,各人擦了臉,一個小子便來收拾桌子的牌。朱錫康道:“桌子別搭好了,回來就在這裏吃飯罷。”伺候的小子答應着。
少時掌上燈來,朱錫康問:“菜好了麼?”伺候的小子說:“廚房裏去催過了,說鴨子沒有爛,還得等一等。”朱錫康說:“既如此,先拿碟子來喝酒罷。”伺候的小子答應一聲“是”,便登登登的跑了去了。霎時端上碟子,一個老管家又來安放杯筷。
五人坐下,喝了兩杯酒,大家閒談着。沖天炮便提起護月那件事來。朱錫康搶着說道:“這也不過照例罷了。庚子那年日食,天津制臺還給沒有撤退的聯軍一個照會,說是赤日行天,光照萬古,今查得有一物,形如蛤蚧,欲將赤日吞下,使世界變爲黑暗,是以本督不忍坐視,飾令各營鳴炮放槍救護。誠恐貴總統不知底細,因此致訝,合亟照會,伏乞查照。”那些話頭。話沒有說完,在座一齊笑起來,鄒紹衍和沖天炮更是笑得前仰後合。沖天炮等衆人笑過了,因問鄒紹衍道:“紹翁以爲何如?”鄒紹衍道:“這有什麼不明白呢?月蝕是月爲太陰光所掩,日蝕是日爲月光所掩,世兄熟讀天文等書的,想早早了然胸中了。”施、朱二人不解,齊聲問道:“這麼月亮會爲太陽所掩,太陽又爲月亮所掩呢?”鄒紹街道:“試問日球在天,是動的呢,是不動的呢?月球繞地,是人人曉得的了。既知他繞地,即不能不動,即不能不轉,是很明顯的道理了。月球既轉,何以有太陽的時候顯不出他來呢?原來這個月不及太陽的光,所以日裏不能見月,繞來繞去,轉來轉去,就和太陽相遇了。一相遇,太陽的光,爲月光所掩,就是日蝕。月蝕也是一樣的道理。”施、朱二人聽了,俱各點頭。正說着,鴨子上來了,大家嘗着,都說很好。朱錫康說:“好雖好,還嫌口沉了點兒。”沖天炮說:“老世叔自己請客,斷無誇獎自己菜的道理,所以要故意挑剔這一下。”朱錫康說:“世兄真是個玻璃心肝,水晶肚皮的人。”說完,又復大笑。一時飯罷,施、朱兩位是抽菸的,便先告辭去了。鄒紹衍也說:“我要歇歇了。”沖天炮見他們都散,也只得跟着一起走。朱錫康照例相送。自有管家掌着明角燈,送他們各自回房。沖天炮也回上房安歇。
正是:得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